第九章 五個同班同學(3 / 3)

批判會上,那個領頭喊口號的同學,喊“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類的口號時,我跟著喊,喊“韓安遠必須老實交代”時,我不喊也不舉手。在小組的檢討會上,更是肆口狡辯,絕不承認自己的所謂“罪行”,弄得那幾個同學,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想來,那些整我的同學,或許有給班上的“海倫”看的意思,就是我,又何嚐沒有不能在美女麵前露怯的念頭?

這些都是揣測。

最實在,也最讓我感動的,還是前年的一件事。

受過批判,又發配到偏遠山區,離校後,我很少主動跟班上哪個同學聯係,更不要說跟整過我的那幾個同學了。這是從我這邊說的,從同學們那邊說,也沒有誰主動跟我聯係過。這些我都能理解。想不到的是,健秋會是三十多年後,第一個主動跟我聯係的同班同學。

二○一三年春天,我們一家去太原的龍潭公園遊玩,在一處坡地上曬太陽,忽然手機響了,接通後,那邊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韓安遠吧,我是健秋。”

“是王健秋嗎?”我大為感動,當即說,“你是畢業這麼多年來,同學裏頭一個主動跟我聯係的。”

到了八月,我找到機會,跟謝泳、張繼紅兩人去了趟大同。說是考察大同的邊堡,一個主要的目的,是去看看健秋。見了麵,她說,先前就聽人說,韓安遠成了作家,沒當回事,春天在《雜文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事情就是韓安遠的,這才輾轉托人弄到我的手機號碼,給我打了那麼個電話。還說,她丈夫從網上找到我的照片,她看了說,嘴唇厚厚的,沒錯,就是安遠。這末尾一句話,最是讓我感動。

去年秋天,健秋來過一次太原。聽說她來了,班上好多同學都趕來一聚。我在太原這麼多年,同學聚會,這是來人最多的一次。陪她一起來的,還有大同的趙文生同學。

現在時不時地,我們還會通個電話。

喬象鋐

前麵說了,曆史係六五級隻有兩個出身不好的,一個是我,一個是喬象鋐。

這個起初沒怎麼在意。以為大學招生,按分數錄取,要三十個,就從前往後數上三十個,這三十個裏頭,有兩個出身不好的,就錄了兩個,若有三個呢,自然就是三個了。後來才知道,這全是我的想當然。

我們入學的時候,係主任是許預甲先生。一次閑談,許先生知道我是臨晉鎮韓家場村人,說他也是臨晉鎮人,老家在許家莊。這個村子我去過,離鎮子二裏地,我們村在鎮子東邊,相距也就一裏地的樣子。許先生問我,韓家場有個叫韓儒興的,是我的什麼人,我說不知道,隻知道帶儒字的,該是我爺爺那一輩的。寒假回去問爺爺,說此人是他的親哥哥,十八九歲上得傷寒去世了,跟許家莊的許預甲是小學時的同學。

這個,我也沒有怎麼在意,覺得大學正好錄取了我,許先生正好在這所大學教書,巧合而已。

“文革”中開會批鬥許先生,他最大的罪名是,北京大學曆史係畢業後,投奔閻錫山,抗戰期間任戰史室主任,少將軍銜。次一等的罪名好幾個,其中一個是,每年招收學生,有專人負責,而最後錄取,他都一一過目定奪,對出身不好的學生尤其認真,總要挑選他所謂的好人家的孩子。這個好人家,在批判者那裏,自然是打了引號的。

這話讓我暗暗吃驚。

不光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同班的喬象鋐。

以身世而論,他可真正是個好人家的孩子。

這幾年在山西,無人不知姚奠中其人。章太炎的學生,推論之下,就是魯迅的師兄弟,山西大學教授,書法巨擘。看過姚先生的傳記,方知當年獎掖資助姚先生的,正是喬象鋐的父親喬鶴仙先生。喬先生當年在山西,可說是一位文化名人,在山西大學、省教育學院等高校任教,解放初期是省文史館的館員。子女多有成才者,有個女兒,就是中國社科院的唐代文學專家喬象鍾女士。

再後來看書多了,也就知道了為什麼三十二個學生裏,有兩個出身不好的。

中國的大學招生,在對出身不好的學生的政策上,曾有過幾次反複。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某一年,凡出身不好的,一律不得上大學,結果是那一年夠資格的全錄取了,還招不夠,隻好臨時抽調在職幹部進入大學學習。後來教育界有“調幹生”之說,那個“調”字就是這麼來的。到了六十年代前期,政策相對成熟,經過相當的政審程序,可以招收出身不好的學生了,比例是百分之五。曆史係一個班三十二個人,按比例是一個半,人沒有半個,隻能是兩個。中文係一個班五十人,三個班,隻能是有的進成三個,有的舍成兩個。統籌下來,仍是百分之五。

這一年隻能招兩個出身不好的,怎能不讓許先生挑來挑去,費盡心機?

弄清了這一點,我心裏大為感動。不能不承認,許先生這樣做,多少是有點私心的。然而,這又是怎樣高尚的一種私心!

有了這層關係,有人或許會說,你們兩個在班上,定然是過從甚密的好朋友吧。

你還是不更世事。請想想,在那個年代,兩個出身不好的,怎麼會過從甚密,授人以柄呢。

但我們確實是好朋友,隻是過從不密罷了。這“不密”不是不理不睬,而是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有事了,說說話,沒事的時候,絕不會膩在一起嘰嘰咕咕。就這樣不密不疏,不即不離,彼此心裏都認同著對方,更多的是象鋐對我的關照。就像前麵說過的,有個同學在這邊宿舍罵我是狗崽子,象鋐在隔壁宿舍聽見了,馬上衝了進來。後來跟我說,一進來,他什麼都明白了,隻看那個罵我的同學下一步做什麼,要是再不收斂,他會幫我一把的。事實上,有同宿舍裏的兩三個同學,再加上象鋐過來,一起怒目而視,那個同學也自知理屈,隻能是惱悻悻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