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從你那兒過來,地鐵不用換線,很方便的,”曲同秋點頭哈腰,“老大你剛醒啊?”
“有一會兒了。剛想到有件事要跟你說一聲。”
曲同秋心裏“咯噔”一下。
“你早飯做得不錯,辛苦你了。”
曲同秋立刻正襟危坐,既不困也不餓了,臉都滾燙,完全隻剩下受到賞識的感激涕零:“應該的應該的。有需要你隻要說一聲,我隨時給你弄。”
“哦,”任寧遠似乎沉思了一下,“正餐你還會做什麼菜色?”
“家常的我都會,有菜給我我就能做。若要講究的,我也會一點。”
“家常的就好,”任寧遠很自然地把話接下去,“晚上下了班再過來吧。我要晚點才到家,你慢慢做。”
“那……”曲同秋想,他總不能穿牆進去啊。
“門口的花盆底下有鑰匙。”
曲同秋再次受寵若驚。任寧遠不喜歡別人進自己地盤,而鑰匙這麼重要的東西竟然大方托付給他,這簡直是他當任寧遠跟班以來的最高獎勵,定當不辱使命。
用摸到的鑰匙進了任寧遠家門,他牢記任寧遠的囑咐,東西可以隨便吃,但是不能亂翻亂看,活動空間就是廚房。
就算任寧遠不說,他也很懂分寸的。
曲同秋拿捏著時間做飯,材料先都洗切備好,煲著米飯,要燉的要蒸的早些放進鍋裏,腿肉切了薄片用調料醃著入味,還有盆豆苗蘑菇,留著任寧遠進了家門再炒,圖個熱騰騰的新鮮。
等著溫火燉湯的時間裏無事可做,便索性打掃起來,拿塊清潔布上上下下都擦了,書架也抹得幹淨。而後把手擦幹了,想借本書下來看。
任寧遠讀很多很怪的書,幾排書脊一本本望過去,看著名字都沒什麼想讀的衝動,而後見到一本相冊。
相冊保存得很好,但看得出來是舊的東西。一般人家架子上幾大本相冊都是給人看的,結婚照啊,小孩從滿月開始的照片啊,全家福啊,樂得和大家分享。
曲同秋猶豫著不知這裏麵是不是隱私,謹慎起見還是不碰的好,但手指一撥,就見得封麵上是燙金的幾個大字——“S大XX屆畢業紀念”。
曲同秋頓時血都熱了,想不到任寧遠這麼多年了還會留著畢業時候學院發給的東西,而他自己恰恰是錯過了。
想著當年大家畢業之時人手一本這個,而他沒能拿得到,不由得百感交集。
盤腿在擦幹淨的地板上坐著,開始翻看相冊,打開就是陳年相冊特有的那種略微陳舊,令人懷念的氣息。內容果然是學校裏的影像,第一張就是全學院的畢業合照。
畢業照上密密麻麻的麵孔,一個個仔細看過去,有熟悉的同專業同學,也有其他專業的陌生麵孔,還有前排那些印象模糊了的老師……
借著這薄薄的紙片,記憶裏那些人影都清晰凸現起來,當年的班長,同屋的舍友,全都是舊時青春的模樣,隻是自己並不在其中。
邊看邊回憶,一時有些傷感。
而這些小小的人形裏,也沒有楚漠,也沒有莊維。
這個他是知道的,那時的楚漠和莊維,應該已經出國留學了。
莊維全家要移民的消息被人打聽出來,是在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
當時這是很驚人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盡管莊維想要低調處理,這事還是傳得全學院都知道了。
那幾天人人見了莊維都要詢問並恭賀一番,莊維反而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罵道:“恭喜個屁,有什麼可喜的?”而後遷怒到曲同秋身上,對他愈發的粗暴。
而對曲同秋來說,別說移民,就連活生生的外國人他都沒親眼見過,自然也覺得搬去國外生活實在非常的新奇和有趣。
因此他完全不理解莊維成天都在生些什麼氣,比如明明是莊維自己不小心才被開水燙了手,卻把他罵得狗血淋頭,還用他的牙膏來敷傷處,一擠就是半條。
楚漠的情緒不穩倒可以理解,他對莊維很有好感,莊維這一走,他會心情不好那是自然的。
然而沒過多久,楚漠也大聲宣布他也要準備辦理去留學了。
這讓曲同秋很是吃驚,他雖然知道楚漠很欣賞莊維,但也沒想到會追隨到這種地步。
而他知道任寧遠也對莊維也有好感,跟楚漠交情更好,到最後,說不定連任寧遠也會和他們一起走了。
一想到這個,曲同秋就突然失眠了。任寧遠如果去了地球另一端,那就算他再怎麼努力去追逐,也沒法跟得上。而大學裏見不到任寧遠的生活是無法想象的,更難以接受。
有一天幫任寧遠撿完球,在球場邊坐著休息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心裏的惴惴,開口問任寧遠:“老大,你也會出國嗎?”
任寧遠看了看他,道:“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國?要也是等大學畢業了才打算。”
“但是莊維要去了,”曲同秋想了想,忙又補上,“楚漠也要去了。”
任寧遠笑了:“我和楚漠又不一樣。”
曲同秋突然覺得很放心,立刻就高興起來。無論其他人如何,大學四年裏任寧遠還是會留下來和他一起度過。隻要這樣便能心滿意足。
隻是想不到日後,最先離開的是他自己。
莊維當時在他們學校已經變得非常的有名。他長得好,成績好,家世好,攝影作品還拿了全國大獎,甚至於上過電視,拍過一個平麵廣告,簡直就是個萬中挑一的翩翩佳公子。
人長得漂亮,不論放在哪裏,都是很有用的。莊維是中性陰柔的美貌,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環境中,不僅外院外校的女生慕名而來,就連學院內的男生也漸漸對他很是追捧。
楚漠和任寧遠就是他背後最為有名的兩位支持者。
楚漠對莊維的額外袒護已是路人皆知,而任寧遠雖然不動聲色,卻也表示過對莊維個性清高和才華橫溢的欣賞。
校園正是八卦滋生的溫床,大家都在隱隱約約地討論新舊兩位學生會長為莊維而暗生嫌棄的可能性。傳言漫天,連當事人都不免耳聞。
任寧遠對此隻笑笑,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楚漠則大罵“無聊”,把兩個多嘴的男生暴打了一頓,看得曲同秋心驚膽戰。
雖然一天到晚跟著任寧遠,但曲同秋也不清楚這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對莊維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
莊維的態度也一直不明朗,再加上流言盛行,三人成虎,如果楚漠真的心存芥蒂,最後兩人反目,那不管這三角關係是怎麼樣一筆糊塗賬,他都絕對不想看到他的老大吃虧。
思來想去,曲同秋覺得該自己去幫任寧遠打探點情報。於是買了一些啤酒,還有下酒的鹵牛肉和筍幹,帶去找莊維。
莊維已不住在學校宿舍了,他自己租了個房子,方便洗晾他那些照片。曲同秋進去的時候他正往牆上貼一些黑白照,見曲同秋拎著的東西,便問:“楚漠讓你送來的?”
“不是……”
“那麼是任寧遠了?”
任寧遠可能真的對莊維很好。想到這個,曲同秋不知怎麼的有點難過起來。
“不是,這是我買的。”
莊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是有什麼事?”
“沒有,我順路帶來的,你吃就好。”
莊維“哦”了一聲,挑起一邊秀麗的眉毛,放下照片,靠在桌邊看著他。
對著少年那樣出眾的美貌,連曲同秋自己也覺得莊維除了過於驕傲,脾氣不好之外,還是很有魅力的。
那種魅力和任寧遠不同。任寧遠是溫和的自傲,讓人心生敬畏仰慕,恨不得跪下膜拜。而莊維的冷傲反而招蜂引蝶。沒有人敢打任寧遠的主意,覬覦莊維的則不少。
他對莊維談不上覬覦,模糊的羨慕和好感還是有的,隻是莊維喜怒無常,總在小的地方欺負他,跟楚漠一吵架就拿他當擋箭牌,弄得他不喜歡跟莊維來往。
“你坐吧。”
見莊維盯著他,曲同秋隱約就有點害怕,往門口退了兩步:“不用了。”
昨天他才剛因為他跟楚漠吵架而遭了殃。莊維大罵楚漠“我寧可碰一條狗,也不會讓你碰”,而後把一旁呆立的他抓過來,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就抱住他,放開後又嫌惡地打他一個耳光,可憐他還沒搞清楚狀況,接著就又挨了楚漠一個耳光。
主角們的生活裏都需要一些麵目模糊的路人角色,可供差遣、陪襯,遷怒、嫁禍等等,而他恰好就是。
“喂,都叫你過來了。”
曲同秋被揪住耳朵硬拉過去,莊維手上很是用力,痛得他“噝噝”了兩聲。
莊維拉開一把椅子:“坐吧,你先吃。”
曲同秋受寵若驚道:“我不用……”
“你不吃我怎麼確定它沒問題?”
曲同秋隻得揉著耳朵坐下來,吃了一塊筍幹證明它無毒無害,想著要幫任寧遠打聽消息,便問:“莊維,你有女朋友嗎?”
莊維夾起一塊牛肉,“嗤”了一聲:“我有女朋友你會看不見?你瞎了不成?”
“那有男朋友嗎?”
曲同秋剛問完頭上就挨了一下,見莊維對他怒目而視:“你什麼意思?我長得像喜歡男人嗎?”
“不不不……你怎麼會像……”
莊維瞪著他:“幹嗎這麼緊張?”
曲同秋雙手亂搖:“不不不不……”
莊維罵了句“牆頭草”,就不再理他了。
“莊維,我是想問,楚漠和任寧遠,你覺得哪個比較好?”
莊維想也不想:“都不好。”
曲同秋正在為難,這種答案回去也不好向任寧遠交代,卻聽他問:“胖子,我要走了你是不是很舍不得?”
“嗯,是啊,我們都會想你的。”
莊維望著他的眼神有些怪異,看了半天,突然說:“說老實話,你覺得我怎麼樣。”
曲同秋被看得全身發麻,覺得不太對,但隻能順著他的話回答:“你挺好的。”
“有多好?好過任寧遠?”
曲同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呃,老大和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莊維已經坐過來了,兩人靠得太近,曲同秋有種被逼迫著的感覺,對上莊維的眼睛,一下覺得心慌,隻得硬著頭皮說:“你比較好。”
莊維不再說話,直直看著他,一會兒後,突然命令道:“頭抬起來。”
曲同秋打了個寒戰,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按住肩膀。慌張中掙紮了兩下,見莊維的臉逼近過來,嚇得本能閉上眼睛。
兩人嘴唇就快要貼在一起,曲同秋瞬間雞皮疙瘩豎了一背。
偏偏莊維還抱著他,不讓他掙紮。曲同秋正全身緊縮,如臨大敵,突然領口一緊,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
這一下的力道著實厲害,曲同秋仰天栽倒在椅子下,痛得七葷八素。接著又被揪住領子提了起來,肚子上再吃了兩拳,而後被一腳踹飛了出去。
曲同秋眼前黑了一陣,意識才又清明起來,耳朵還“嗡嗡”的,聽見楚漠在氣急敗壞地嚷嚷:“莊維,你別再這樣考驗我了!”
“誰要考驗你?”
“你拿這種貨色氣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曲同秋在地上暈頭轉向地趴了一會兒,見那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已然無視他的存在,楚漠也不會再過來打他了,便慢慢爬起來,逃了出去。
即使已經被這樣對待慣了,這下他也覺得,炮灰配角的滋味真是不太好受。
曲同秋搖搖晃晃下樓,迎麵有個男人也正往上走,曲同秋看到那個人的臉,立刻從心底冒出安全感來,高興道:“老大。”
任寧遠抬眼見他鼻青臉腫的樣子,微微皺眉:“怎麼又挨打了。”看了一眼他衣服上的鞋印,“嗯,楚漠已經來了?你怎麼招惹他的?”
曲同秋不敢隱瞞,老老實實把挨打的原因說了,任寧遠認真聽著,而後笑笑:“他們的事,你別再摻和,免得惹禍。”
曲同秋答應著,略微有點委屈,但想到任寧遠等下一進門,就會看到那兩人在房間裏糾纏不清,又擔心了,尷尬道:“老大,你來是要找莊維啊?”
任寧遠“唔”了一聲,看著他,倒也沒急著上樓,隻伸手托起他下巴,讓他側過臉,看了看他腫脹的臉頰,起了大包的後腦勺。
又讓他把衣服掀起來,幫他察看肚子上的淤青。而後探出手指,在傷處輕輕一按。曲同秋“嘶”地倒抽一口涼氣。
任寧遠將手收回來,皺著眉:“你去醫院吧。”
曲同秋敷衍著點頭。要是挨了打就去醫院,那他每天都得跑一趟,飯錢也得拿來墊藥費。
“走吧。”任寧遠轉身下了樓梯。曲同秋料不到他是要親自陪著去,頓時受寵若驚,連說:“不用不用。”
“不檢查一下,打壞了你都不知道,”任寧遠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又說,“費用不要擔心。”
曲同秋感激涕零:“老大……”
任寧遠笑道:“我也不能讓你白叫我老大這麼久。”
曲同秋緊跟在他身後,感動不已。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著樓梯,任寧遠又問:“走得動嗎?”
“能走能走,我沒事的。”
“嗯。以後楚漠不會再打你了。”
曲同秋挨打的時候沒感覺,聽他這麼一說,倒是眼淚都快掉出來了。能當任寧遠的跟班就是他進大學以來最幸福的事。
這天後,除了一心跟著任寧遠,認真對付功課之外,還有一件吸引曲同秋這種青春期男生的事——交女朋友。
眼見班裏的同學都蠢蠢欲動,各自有了約會或者獻殷勤的對象,周末不再窩在宿舍裏打牌,舉動也變得成熟起來,裝出“男人”的樣子,弄得曲同秋也很是羨慕。
然而要去哪裏找女朋友,這是個大難題。他又沒法像一些同仁一樣勇於搭訕,在圖書館看書總能千方百計要到坐在對麵的女生的電話號碼;活動的圈子也窄,男生的朋友還是男生;而作為交友捷徑的聯誼往往變成聚餐,交了幾次錢大家吃吃喝喝之後,他也不想再去了。
宿舍幾個人,除了他和莊維之外,都有了交往對象。莊維是高嶺之花,多的是人愛,隻是沒人采得下罷了,唯有他孤家寡人。
一開始倒還沒覺得有什麼,而有一天他照舊跟著任寧遠去吃飯的時候,楚漠卻罵他:“你成天跟著寧遠,他連跟女朋友單獨相處的時間也沒有了,煩不煩啊你。”
曲同秋沒想過任寧遠會有女友,更想不到自己和貼身仆從差不多了,竟然會毫無覺察,頓時呆若木雞,半晌才說:“啊,老大有女朋友了啊?”
楚漠“嗤”了一聲:“喜歡寧遠的女孩子可不要太多,我們學校有哪個不喜歡他的?交到女朋友有什麼稀奇。”
任寧遠笑道:“楚漠你別亂說。”
“你啊,公開戀情又不會怎麼樣,偏偏愛裝神秘。要不是我火眼金睛,差點就被你瞞過去了。”
任寧遠笑笑:“點菜吧,蔥爆羊肉如何,有誰不吃的?”
曲同秋也撿了個位子坐下來,不時看看一臉平靜的任寧遠。任寧遠到底是喜歡美麗女生,還是對莊維有好感,或是博愛花心,抑或淡薄無欲……他即使跟得這麼近,也從來不知道,都快糊塗了。
楚漠說:“算了,看你怪可憐的,胖子,我有現成的,幫你介紹一個。”
莊維冷笑一聲:“就你多事。你知道他要什麼條件的?”
“他能有什麼條件啊,是個女的就行了。”
曲同秋不好做聲,聽得臉上微微發紅,鼻尖都出汗。
“我知道有個急著要找男朋友的,藝術係的那個小薇,見過吧?沒見過起碼也聽說過吧。”
曲同秋一愣:“那個……好像不是很合適……”
“怎麼不合適?!她配你算很不錯了,胸部大。難道你不喜歡大的?”
曲同秋急得臉都紅了。有胸部當然好,但又不是隻要有胸部就行了。風流韻事全校聞名的女生,他哪裏有那個本事鎮得住。
“個性可能不是很合……”
楚漠“切”了一聲:“就你還挑三揀四的。這樣誰還幫你啊。”
曲同秋尷尬地不敢吭聲。對於別人的幫忙都該感謝才對,但楚漠這樣,讓他想起一個舍友,那人常把穿得快破的舊衣,過期又舍不得扔的零食,還有淘汰下來的盆盆罐罐,都塞給他,說:“這個給你,挺好的吧?!底還在呢。”
得到饋贈按理都要表示謝意,隻是他又不是乞丐,拿著那堆無法使用的破爛,有時候也會為其中究竟是否包含善意而覺得困惑。
冷場之中,菜也陸續送上來了。
任寧遠溫和道:“不急吧。這種東西要看緣分的。該到的時候自然會到,強求也沒用。”
“但他不早點交個女朋友,豈不是天天都還要纏著你?你受得了啊?”
任寧遠笑一笑:“也沒那麼誇張。”
“喂,胖子,寧遠是不計較,但你也該自覺點吧?難道寧遠約會你也要在門口守著?沒見過你這麼煩人的。”
任寧遠點了點筷子,口氣還是溫和:“別鬧了,快吃菜吧。”
曲同秋看看楚漠,又看看喜怒不形於色的任寧遠,突然害怕地意識到,他連當跟班這樣的願望也沒法實現了。
越是擔心,越是撞鬼。
第二天上公共大課,曲同秋去得遲了,從後門偷偷溜進梯形大教室,一眼就找到那醒目的三人組,然而任寧遠邊上的位子坐了個女生。
能固定坐在任寧遠身邊,是他從任寧遠那裏榮幸地得到的獎勵之一。位子留給他這個忠實小跟班,平時就不會讓別人坐。曲同秋左看右看都覺得女孩窈窕的背影很陌生,並非班裏同學,應該是混進來陪著任寧遠聽課的,心知那一定就是現在的女朋友了。
老座位沒得坐了,曲同秋隻得在最後一排找了個位子,邊趕緊翻書抄黑板上的筆記,邊看前麵那兩人的脊背。
女孩很活潑好動,不時側頭仰起下巴和任寧遠說悄悄話,任寧遠素來冷淡,聽課時不喜被人打擾,但對她倒頗有耐心,低頭傾聽的樣子很溫柔。
曲同秋看了一會兒,隱隱有些傷心,知道楚漠說得對,任寧遠在談戀愛,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跟前跟後。
二人世界偶爾可以和朋友們分享,比如跟楚漠莊維。但卻不能被手下打擾。以後甚至連幫老大打掃清洗買三餐,恐怕也輪不到他了。
不好意思貿然上前打招呼,自己情緒也有點低落。
等下了課,曲同秋在任寧遠站起來之前就收拾課本從後門溜了。
之後兩天曲同秋都老老實實的,上完課就回宿舍,沒再去當任寧遠的小尾巴,也沒和任寧遠碰過麵。
雖然很想念任寧遠,想繼續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端茶送水代為跑腿什麼的都行。但任寧遠有了女朋友,需要更多的個人空間和隱私。老大的幸福,他要自覺捍衛才是。
等到第三天,兩人還是在路上巧遇了。任寧遠主動和他打了招呼,微笑著,倒也不問這兩天怎麼見不著他,似乎對於他的出現與否並不留意。
寒暄了兩句,便道:“對了,我要換一些新家具,你今天若有空,就來幫忙收拾吧。”
曲同秋一聽自己還能有用處,立刻精神抖擻,忙跟了過去,任寧遠主動指派事情給他做,就讓他高興得一顆心怦怦跳。
僅是租來暫住到畢業的公寓,任寧遠卻也很講究,把房東留下的床,沙發和窗簾都換了,又添了幾個別致的壁掛。
大東西有家具店的人幫忙擺好,隻剩了瑣碎的清掃工作要做,曲同秋很快便打理得差不多,而後搬了梯子,要把夜光時鍾掛到牆上。
他身上的衣服都是舊的,現在穿著過於寬大,以至於褲子被梯上的釘子頭勾住了他也沒發覺。腳上一蹬,借力大步竄上去,瞬間隻覺得後麵一涼,褲子竟“刷”地被扯了一半下來。
曲同秋頓時傻了眼,這還不是最糟的,天氣太熱,他就隻穿這麼個舊棉布褲子,裏麵光著,這一扯,大半個屁股都露在外麵了。
想到任寧遠還在背後看著,曲同秋窘得人都僵了,忙要爬下來,豈料聽得“嘶啦”一聲,褲子幹脆撕破了一道大口子。
曲同秋手忙腳亂,好容易把纏在釘子上的布料解開,總算轉過身來,出了一頭汗。這下太過尷尬,連任寧遠表情也有點不自然,兩人麵對麵,僵硬著沉默了兩秒。
幸好任寧遠沒取笑他,見他提著褲子不知所措,反而溫和道:“別急,等我找條小點的褲子,你先穿著吧。”
很快任寧遠便翻出一條材質清爽透氣的長褲,還附了內褲,笑道:“裏麵還是記得穿比較好。沒有新的了,你不介意吧。”
曲同秋麵有愧色,連連道謝,感激不已地去換上,隻差沒跪叩謝恩。穿著任寧遠的東西,全身上下都覺得不一樣了,就跟得了獎狀一般,榮幸得全身發熱,
“那,我今晚穿回去洗洗,明天就給你送過來。”
“沒關係,”任寧遠打量了他一下,“你穿還挺合適,就留著吧。”
曲同秋受此重賞,顫抖道:“老大……”
任寧遠笑道:“你是來替我幫忙才把褲子弄破的。我賠你一條也是應該。別收拾了,歇歇吧,想喝點什麼?”
曲同秋心口發熱,正美滿得要發暈,忽然聽得門鈴響了。
任寧遠放下手裏的冰酸梅湯,過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個穿著泡泡袖公主裙的卷發少女。
曲同秋一開始覺得眼生,見她一把拉住任寧遠的手,聲音軟軟甜甜地撒嬌:“寧遠哥哥,陪我出去逛街吧!”就想起來她是任寧遠現在的女朋友。
任寧遠任她拉著,微笑道:“哦,這可不行,我有客人在。”
曲同秋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得讓出空間給兩人獨處,就聽得少女說:“那也可以請客人跟我們一起去逛啊。”
任寧遠溫柔地安撫她,而後轉身介紹:“這是楚纖,楚漠的妹妹。小纖,這是曲同秋。”
曲同秋緊張地和她打了招呼,隻覺得實在是長得甜美又可愛,難怪任寧遠對她那麼寵溺,自己繼續站著就太再礙事了。
“老大,那我先走了……”
任寧遠看看他:“你有事?”
“沒有,”曲同秋嘿嘿傻笑,“你們……你們……”
任寧遠“哦”了一聲:“沒關係的,我本來就還有點事要處理,也不能陪她出去玩。”
楚纖做出委屈的臉:“我哥忙,你也忙,我這麼遠跑過來,怎麼都沒人陪我玩。那我自己去好了。”
“不行,女孩子家晚上不要一個人到處亂逛,乖乖回去,嗯?”
楚纖噘了噘嘴,伸手指向曲同秋:“那他陪我也行啊。”
任寧遠笑著道:“別鬧。”但也隻得望了望他,“你會有空嗎?”
能幫得上任寧遠的忙,曲同秋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有,有,我一直閑著。”
楚纖立刻興高采烈起來,任寧遠笑了一笑:“那麼也好,帶她去逛逛吧,別玩得太晚。”
曲同秋領了任務出門,滿心盤算著要帶這看著一身富家小姐氣的小姑娘去什麼文藝些的地方玩才好,楚纖就已經高高興興招手叫了路過的計程車,探頭朝司機說:“師傅,去華街。”
曲同秋嚇了一跳,那地方一條街都是酒吧,雖說燈紅酒綠煞是繁華,但巷子一深就亂,難免有些不太正派的人和事。他待要攔住楚纖,卻見她靈巧地一閃身子便鑽進車裏。
曲同秋隻得也緊跟著進去,邊著急說:“不能去那裏,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就是知道才要去啊。”
“這可不行,任寧遠一定不會同意的。我不能帶你去那種地方!”
楚纖不以為意:“你不去也沒關係喲,反正我一個人也進得去,我已經成年了呢。我可是要去瞧熱鬧了,你不想玩就回家吧,我不會告訴寧遠哥哥的。”
曲同秋哪能丟下她一個人,任寧遠托付給他的,怎麼都得一根毫毛也不少地送回去,隻得更警惕地跟緊楚纖。
楚纖的樣貌穿著都太引人注目,從剛踏入地下酒吧的大門,就有不少人盯著她看。以她這種被寵愛著長大的女孩子的天真,隻覺得驕傲而羞澀,全然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倒把旁邊的曲同秋緊張出一背的汗。
“那個人拿的酒好漂亮,我也要喝。”
曲同秋不敢走遠,但拗不過她,隻得向人打聽了那種酒的名字,再擠到吧台替她買了一杯。等回來的時候,便發現她身邊多了幾個嬉皮笑臉的男人。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曲同秋隻得硬著頭皮,拿著酒擠上去,擋在她身前,鼓起勇氣道:“你們要幹什麼?”
“你誰啊?沒你的事,滾開。”
曲同秋見了凶神惡煞的人,心下害怕,但任寧遠交代給他的事,他無論如何得做好,於是壯著膽子:“她是跟我一起來的。你們有什麼事?”
幾個人完全不把他撐出來的氣勢放在眼裏。
“請美女喝杯酒而已,用得著這麼緊張嗎。”
“美女你怎麼會跟這種人一起來啊,要找護花使者,怎麼也該是我這樣的嘛。跟我們玩會有趣得多,要不要來?先喝了這杯再說。”
“怎麼,我們請的酒,你是不想喝?”
“別給臉不要臉啊。”
楚纖也有點怕了,慢慢躲到曲同秋身後。
曲同秋勢單力薄,真要動手,一巴掌就會被拍飛出去,隻得大聲說:“你們知道她哥哥是誰嗎?S大的楚漠你們聽說過沒有?”
瞎貓碰上死耗子,楚漠算是惡名遠播,那幾人倒還真的有所忌憚,相互對望著,有退卻的意思,但又似不甘心。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男人嘻笑道:“行,我們賣楚漠一個麵子。但你們也得賣我們一個麵子。這杯酒可是特意買來要交朋友的,沒人喝,可就太不夠意思了。”
曲同秋聽得楚纖在背後小小聲說:“我才不要喝。”
他的酒量也就一杯即倒,而且這酒看著就讓人覺得不懷好意。如果是莊維在,應該會跟他們硬拚,爭一口氣也好。但倘若翻臉吃了大虧,就算以後楚漠十倍報複回去,女孩子家吃的虧也一樣補不回來,就算把他們揍爛了又有什麼意義。
曲同秋思來想去,還是息事寧人,把酒接了過來,屏住呼吸一口一口把它喝幹淨。
放下杯子就已經開始覺得暈眩,搖晃著,視野變得怪異,酒吧裏的溫度似乎高起來,令他極其燥熱,外界的聲響忽遠忽近。
渾渾噩噩了一會兒,聽得心髒“撲通撲通”急速亂跳,突然眼前一黑,便一頭栽了下去。
而後的知覺便被雜亂扭曲的夢境吞噬。
美夢和噩夢交纏著鋪天蓋地而來,時而是身在天堂般平和甜美,時而又如同地獄一般苦痛難熬,再過去卻又簡直是在烈火中焚燒,身不由己地被反複煎熬著,像快要爆裂開來。
等終於從混亂過後那安息一般的無邊黑暗中猛然醒來,一睜眼,視野裏便是白花花的一片。
反差之大令曲同秋呆愣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過來自己是在醫院。
“他醒了。”
聽到有人這麼說,曲同秋轉動著眼珠往屋子裏瞧了一瞧,發現了任寧遠,而後也看到莊維和楚漠。
“老大……”
開口就發覺喉嚨疼痛,聲音也嘶啞。曲同秋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記憶隻到酒吧喝酒的那一場景為止,完全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
隱約覺得身上很痛,強烈的不舒服,自己又身在醫院,便問:“我是怎麼了?”
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異和尷尬,一時竟然無人回答他。
沉默了一會兒,楚漠先開口,咳了一聲,而後說:“你們在酒吧遇到點麻煩。然後我也不清楚。不過楚纖沒事,她現在很好,她讓我代她感謝你。”
曲同秋一聽就很是欣慰,總算能對任寧遠有個交代,便高興道:“她沒事就好。”回頭又想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就又問:“我是被酒吧裏的人打了嗎?”
任寧遠安靜著沒說話。
莊維的臉色則非常難看,全然發青了,過了半晌,從牙縫裏說:“不是挨打,你這個傻子!”
曲同秋呆了一會兒,滿心疑惑,努力回想揣測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身上的痛確實跟平日挨打的痛不一樣,手腳似乎都沒受傷,但想要起身的時候,卻牽動一陣撕心裂肺的疼……
呆想了一會兒,看著那三人的的表情,曲同秋忽然明白了點什麼。
先是難以置信。他根本沒想過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至少沒想過會發生在他身上。他覺得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這就像要他相信這世上有鬼一樣。
而後便混亂了。說不出話,臉部肌肉都動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連他們講話也聽不見,隻能呆呆坐著。
幸好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三人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任寧遠弄了點果汁給他喝,又用外麵買來的餐點代替了醫院的食物,還留了一些雜誌給他看,又問他有什麼想吃想玩的,說等下都會給他送來。
大家都絕口不再提,免得麵對的時候尷尬,也免得刺激他,隻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如果是楚纖出事,那酒吧大概會整個被楚漠他們翻過來,腥風血雨都免不了。
而他不一樣,事情就這樣在刻意的回避和忽視中含糊地過去。他自己也情願要這種約好了一般的緘默。反正他根本一點也記不起來,隻要沒人說,就可以當成沒人做過。
探望的三人一起離開了,而他仍然得在醫院躺著。具體原因他不想知道,醫生說的時候他趕緊屏氣不讓耳朵聽。
他又不比楚纖那樣嬌貴的女孩子。他是個男的,運氣又不好,經常吃皮肉苦頭,倒一次黴會比現在這種程度厲害得多,還未必有這種病人的待遇。
起碼任寧遠給他送來的鮮魚湯很好喝。
隻是連任寧遠送給他的褲子都爛了,想到這個就很傷心。
晚上看了一會兒雜誌,那些故事不知怎麼的一個都讀不進去,曲同秋便關了燈,閉眼睡覺。不知躺了多久,依舊清醒著,全無睡意。隱約聽得門口略有動靜,曲同秋把眼睛睜了一條縫,往那微弱的光亮處看去。
門口是熟悉的高大身影,曲同秋心裏憋悶,此時見了他,也有些高興:“老大。”
任寧遠仍然放輕著步子走進來,也不開燈,隻在昏暗裏走到他床邊坐下,溫和道:“我吵醒你了?”
“沒,我醒著。”
“睡不著?”
“嗯。”
“是身上不舒服嗎?”
這樣的關心,曲同秋卻覺得沒法回答,便換過話題:“老大,你不陪楚纖嗎?”
“她好好的,又有楚漠陪她。你呢?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任寧遠這樣的溫柔讓他覺得很感激,心裏軟軟地發酸:“我沒事了。老大你有時間,該多陪女朋友的。”
“嗯?”任寧遠似乎愣了一下,而後笑道,“你說楚纖?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小妹妹。”
曲同秋才知道自己弄錯了人,有些不好意思。
任寧遠接著說:“她很感謝你。要不是你,她那種性子,就該吃大虧了。”
被任寧遠表揚是大喜事,隻是他把這件事來回想上一想,就怎麼也沒法高興得起來。
兩人對著坐了一會兒,任寧遠突然說:“委屈你了。”
曲同秋憋了一天,這下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任寧遠拍了拍他的背。曲同秋隻覺得他的掌心很溫暖。
“老大,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他一直都比窩囊廢還要窩囊廢。出了這種事,連男人的尊嚴都沒了。
任寧遠柔聲說:“怎麼會。”
曲同秋抽噎了一會兒,紅著眼睛問:“老大,你能幫我忙嗎?”
“嗯?你盡管說吧。”
“那個人是誰?”
“……”
“老大,你一定查得到吧?”曲同秋吸著鼻涕,但拳頭捏緊了,“我……”
任寧遠看了看他:“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因為你對他做不了什麼。與其覺得受不了,不如幹脆不要知道。”
“但是……”
任寧遠伸出手指,安撫似的,輕淡地碰了碰他的頭發。
“不用擔心。我會替你懲罰他的。”
出院之後,曲同秋就不再想這件事了。
任寧遠一諾千金,既然說了會替他報仇,那就值得他全心全意相信。這難以承受的陰影,此後都由任寧遠幫他負擔了。他非常的感激。
任寧遠對他很好,這種好倒也不是什麼實在的好處,而是眉梢眼角一點點的同情和溫柔,一起吃飯時偶爾給他夾一筷子。
這樣曲同秋就很夠了,任寧遠全身上下都帶著魔力,隻要在他傷口上撫一下,什麼痛都會飛走了似的。
上完課,他就去任寧遠的公寓打掃,然後看DVD。任寧遠拿錢讓他去租了不少碟片回來,而租來了卻又愛看,買的鹵味也不怎麼吃;曲同秋為了不浪費,在還掉之前就一部部看過去,邊吃最喜歡的鹵鴨翅,邊看故事片,倒也很開心,似乎這樣一來,那些難受的東西就可以全忘了。
任寧遠坐在沙發上讀著雜誌,突然問他:“你是不是很想交女朋友?”
曲同秋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聲。
任寧遠若有所思:“你喜歡什麼樣的?”
“呃……溫柔的。”
“嗯,還有呢?”
“講道理的。”
“嗯。”
“成熟的……”
任寧遠笑道:“原來你喜歡姐姐型的。是想交漂亮的女朋友嗎?”
曲同秋一下就臉紅了:“這個,隻要順眼就好了。我覺得性格比較重要。”
任寧遠“唔”了一聲,點點頭,也不再問,而後繼續看他的雜誌。
對話結束曲同秋也就忘了這回事,其實他跟在任寧遠身邊,就想不起來要找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