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奉了任寧遠之命去一家餐廳。一進去,就見任寧遠在麵朝門口的方位坐著,抬眼看到他,便招手叫他過來,溫和道:“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這是楊妙。”
在任寧遠對麵坐著的是個氣質讓人很舒服的女人。看起來年紀比他們略大,談不上多靚麗,但皮膚甚是光滑,一雙丹鳳眼,臉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卷發在腦後鬆鬆挽著,相當別致。有種媚入骨髓的女人味。衝著曲同秋微微一笑,就把他弄得臉紅了。
女人見了滿臉通紅的曲同秋,有些意外:“真清秀啊,這麼害羞,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樣是早熟款的呢。”
任寧遠微笑:“你不是最喜歡照顧小弟弟嗎?”
曲同秋緊張地坐了下來。兩人互相自我介紹,彼此大概認識了,才知道對方與他竟是同鄉,已經工作了,比他大了好幾歲,但溫婉甜美的麵容,並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差距。
心知這就是任寧遠介紹給他的女朋友,一顆心都緊張得快要蹦出喉嚨口。他不擅長和女人交往,一開始都不知該聊什麼話題才好,生怕冷場。
幸而任寧遠在一邊幫忙,雖然話不多,但淡淡點撥幾句,對話就能很順利地進行下去,一頓飯倒也吃得融洽。
飯後任寧遠結了賬,便告辭先離開了。送女性回家這樣的重任自然是交給曲同秋,曲同秋便小心翼翼,陪楊妙坐進計程車。
他對楊妙已經很有好感了,兩人雖然所處環境大不一樣,卻談得來。一路聊下來,覺得她是讓他很舒服很喜歡的類型。並不奢望對方就一定能看上自己,但哪怕做朋友也是好的。
送楊妙回到她的住處,在樓下分手的時候,她說:“你們好像快期末考試了吧?功課會不會不輕鬆?”
“也不會,我都複習得差不多了。”曲同秋平時都很認真,到考試的時候就不必臨時抱佛腳。
“那這樣,”她微笑著,“明天有時間可以再見麵嗎?”
曲同秋高興得一顆心都怦怦跳,麵紅耳赤地連連點頭,把她也逗笑了,點了他額頭一下:“小朋友就是可愛啊。”
曲同秋得了如此好運,目送她上了樓,轉頭就飛奔回去,隻想立刻去告訴任寧遠。
任寧遠果真是有魔力,簡直就像無所不能的阿拉丁神燈一樣,許下的願望都幫他實現了。
然而任寧遠卻還沒回到公寓,曲同秋在門外興奮難抑地等了好一會兒,到了半夜,也不見他回來。
又沒電話可打,想到宿舍管理的門禁,隻得先回學校去了。
此後任寧遠似乎忙碌起來,曲同秋很難碰到他閑暇的時候,去他的公寓,也是吃閉門羹居多。
而楊妙那邊,兩人的交往漸漸熱絡。姐弟戀的感覺很不壞,楊妙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又喜歡他的青澀老實和真誠勤懇,慢慢地,曲同秋閑下來的時間便都是帶著書去她家裏了。
熟了才知道,楊妙在夜總會工作。這令曲同秋一時有些意外。然而女人笑著說“在夜總會工作又不低人一等”的時候,那份淡定的坦誠又讓他放鬆下來。
畢竟是任寧遠介紹給他的人,他會因為相信任寧遠而相信楊妙。何況楊妙這樣的女人,會讓他覺得這職業遠沒有自己固有印象中的那般輕賤。
她通情達理,懂生活,有情調,有精明利落的時候,也有天真可愛的一麵,能有這樣的女朋友,已經是他的幸運了,職業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楊妙對他講夜總會裏的奇聞軼事,告訴他要怎樣伶牙俐齒才能躲酒又多勸酒,令客人多開名貴的酒,甚至覺得她比他這個大學生要懂得多得多。沒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
時間雖不長,但曲同秋已經開始在認真戀愛。無論楊妙那邊對他究竟是什麼程度的感情,初戀總是令人心如鹿撞,整個世界都變得明朗美妙了。
這種快樂的事情,他忍不住要跟任寧遠分享。任寧遠偶爾有空與他相處,就會耐心聽他嘮叨各種二人相處的趣事,而後微笑著說句“喜歡就好”。
曲同秋坐在他腳邊的墊子上,抬頭和他說話,看著他沉靜俊朗的麵容,這種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和楊妙交往以來,曲同秋開始在深夜到夜總會去等她下班,再護送她回家。
其實楊妙是場上老手,身段靈活,深知進退,比他圓滑老練不知多少,總笑著說根本不需要他解圍,更不放心他來這種場所。但年輕女性單身夜行總是危險的,他有保護和照顧女友的義務。
去了幾次,他已混得臉熟,保安看他站得辛苦,也會放他進去,讓他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找個位置坐著等。
這晚,曲同秋等得比平時要久,看了幾次手表,又抻長脖子望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看見穿著露肩酒紅短裙,盤著好看頭發的女人身影,便高興地迎了上去。
“今天比較晚下班呢,沒事吧?”
“沒事,我們回去吧。”
曲同秋答應著,正要把帶來的外套給她披上,肩頭忽然一緊,反應過來之前就被大力往後扯開,差點被甩飛出去。
曲同秋撞倒旁邊的桌子,再狼狽地爬起來的模樣很窩囊,以至於襲擊他的男人看都沒看他一眼。
掃清了障礙,男人便酒意濃濃地對著楊妙嘻笑道:“楊小姐……”
男人又高又壯,長得鼻高目深,外國人的麵孔,更比曲同秋高了一個頭不止,胳膊上肌肉虯結。
曲同秋見他伸出一雙大手要去抓楊妙纖巧的肩膀,就跟老鷹抓小雞一樣,慌得忙衝上去,擠進兩人中間,喊道:“你要做什麼?!”
男人看他擋在楊妙身前,覺得很好笑地嗬嗬兩聲,伸手像趕蒼蠅一般揮了曲同秋一巴掌:“滾開,少管閑事。”
曲同秋被抽得頭昏目眩,偏偏躲不開,在楊妙的驚叫聲中又挨了一下,被左右開弓、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耳光。
旁觀的眾人原本甚是緊張,以為會看到英雄救美的一幕,哪知道他這麼沒用,挨打也挨得滑稽,不由爆出一陣笑聲。
男人兩三下就打算把這不自量力的小子解決了。曲同秋無還手之力,但死活不讓他空出手去占楊妙的便宜,男人怎麼也甩不開他,很是惱怒,又扇了他兩下,罵道:“哪兒來的小醜,找死嗎?”
“他是我男朋友。”
說話的人是楊妙。纖細嬌柔的女人對著那種凶神惡煞的壯漢,非但毫無懼色,還母雞護小雞似的伸手摟住曲同秋的肩膀,這一切都讓曲同秋羞慚不已。
男人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放開嗓門哈哈笑了起來,一臉的鄙夷,倒也不再糾纏。
曲同秋在一片竊笑聲中被楊妙扶著出了大門,滿臉通紅,也不知是打腫了還是羞愧的緣故。
“進來吧。”
回到家,楊妙摸索著按下牆上的開關,開了燈,便牽住那正低著頭站在門外的小男生的手,把他拉進來。
“很疼嗎?”
被這麼詢問,曲同秋搖搖頭,愈發覺得羞愧難當。
楊妙溫柔地捧著他的臉:“來,我看看傷到哪裏了。”細看了一番,見無大礙,便去拿出冰塊來替他敷腫脹的臉頰。
曲同秋敷著臉,想到自己丟人的表現,就不敢抬眼看她,隻小聲說:“我以後會變強壯的。”
楊妙笑了,朝他發紅的臉頰吹了口氣,而後點了點他的額頭:“你啊,真是個溫柔的小子。”
兩個冰袋敷得差不多了,曲同秋自卑的難受感覺也稍微好了點。
幫他輕擦著臉頰的女人微笑著說:“今晚要留下來嗎?”
曲同秋一下子張大眼睛,望著眼前女人秀麗柔美的臉,被那話裏的意思震撼得一時出不了聲。
“還是說,你並不喜歡這樣呢?”
曲同秋被她輕輕拉過去,害羞得手心冒汗,麵紅耳赤,眼睛都不敢抬,漸漸的,碰到女性柔軟的嘴唇,心髒立即拚命地怦怦跳了起來。
第一次和女性生澀的接吻,曲同秋邊體驗邊緊張又幸福地想著這就是自己正式的初吻了吧……
醒過來的時候,很自然地知道已是天亮的時間。曲同秋從被單裏露出臉來,不知不覺就滿臉通紅,轉頭看枕頭旁邊,楊妙也正微笑著看他。
留宿過後的清晨,他對著自己生命裏這麼重要的女人,也想不出什麼甜言蜜語來,臉紅了一會兒,隻能結巴著說:“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楊妙愣了愣,笑出聲來,夾著驚詫和有趣,倒沒有嘲弄的意思,漸漸地眼睛有些發紅,又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你啊。”
曲同秋一早上精神都莫名地振奮,跑來跑去為楊妙買了菜,打掃了房間,公寓的樓梯也一並清掃,連樓下幾家住戶的垃圾都幫著扔了。那種陌生的甜蜜和責任感,讓他全然平靜不下來。
從楊妙家裏出來,他就徑自去找任寧遠。分享的心情如此急切,以至於從按門鈴到門打開的那幾十秒都漫長得有些難以忍耐。
任寧遠從打開的門縫裏看見他紅腫未退的臉,便取下防盜鏈,將門打開,微微皺眉:“你又怎麼了?”
曲同秋已經手足無措,緊張道:“我、我和我女朋友,那個了。”
任寧遠“哧”的一聲,像是被嗆了一下,咳了幾聲之後平靜道:“這很好啊。”
“嗯,我一定要對她負責的。畢業以後能結婚就好了。”
任寧遠表示讚同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如他所願地繼續這個話題,隻問他:“還有什麼事嗎?”
“啊……”若要說重要的事,確實沒有其他的了,但看任寧遠似乎是要關門的意思,曲同秋不得不又想出話題來,“那個……”
“嗯?”
“昨晚楊妙遇到糾纏不清的客人……”
“做這行不是難免的嗎?”
這樣的回答未免無情了點,但他這麼講也沒有錯。曲同秋隻得說:“我是她男朋友,總該想辦法盡量保護她……”
任寧遠笑了笑,道:“你是要我幫你解決嗎?”
“老大……”
任寧遠溫和地回答:“等我閑下來再談吧。”而後便將門關上了。
曲同秋隻好離開,想著任寧遠最近似乎是真的很忙,自己該幫忙做點什麼,整理一份這學期各個課程的精華筆記也許比較實用。
但曲同秋終究沒能把筆記整理完。
那個長得像外國人的男人叫了幾個人來教訓他,要收拾他太容易了,何況他現在又沒跟著任寧遠,差不多就等於一個打了不用錢的人肉沙包。
曲同秋又住進醫院,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挨打而後去醫院報到已是家常便飯,他甚至不會為此覺得傷心。
但令他難過的是,有一門科目要提前期末考試,他準備得很認真,卻躺在病床上沒法參加。他隻能等緩考或者補考,而無論接下去怎麼努力,錯過就是錯過,不可能領到獎學金了。
楊妙一直在醫院裏陪他,有她在,他都不好意思叫痛,隻能忍著。
任寧遠也來了,看了看他的模樣,淡淡道:“誰幹的?”
曲同秋知道他是要替他出頭,心中感激,忙說:“老大,我沒事的,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醫生說的。”
任寧遠也不再理他,看向楊妙,很是耐心:“你的客人做的?”
楊妙點了頭又搖搖頭:“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你還是別插手了。”
任寧遠笑了:“哦,是有多難惹,說來聽聽。”
“同秋是我男朋友,因為我才出的事,我會照顧。他們沒得罪你,你沒必要蹚這渾水的。”
任寧遠微笑道:“你客氣了。這事怎麼會沒得罪我。打條狗也要看主人。”而後看了看曲同秋,“對吧?”
曲同秋一愣,他一直是個對任寧遠鞠躬盡瘁任憑差遣的小卒子,但被這麼說,也有點不自在,隻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是過於依戀任寧遠了,真有些像條狗,無理由的仰慕和忠心耿耿,偶爾被踹一兩腳也不會影響他的忠誠。有那麼多追隨任寧遠的人,他隻是其中並不傑出的一個。
這次曲同秋住院住得比較久。雖然他在學校裏挨打都挨得慣了,但社會上那些人的手段,比校園內學生氣的欺淩,畢竟是更狠一籌。
楊妙是很體貼的好女人,上班工作雖然忙累,也每天都來陪他一會兒,她苦於不會做飯,就把食材交給小飯店的師傅,燒好了再給帶到醫院,很是靈活。
而漫長的住院時間裏,任寧遠探望了一次之後便沒有再來過。曲同秋天天巴望著,也沒再見到他。
不過他知道任寧遠是忙碌的,永遠都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即便安靜坐著,腦子也是在高速運轉,思考很多他所不能想象的問題,自然不會有精力理會探病這種瑣事,和他這種小人物。這樣一想,倒也釋然而安心了。
曲同秋等到差不多快出院,依舊沒見到任寧遠的人影,心知任寧遠是已經把他忘了,便去向楊妙打聽:“老大最近還好嗎?”
“你擔心他?”楊妙給他盛了湯,“先把自己養好吧。任寧遠是最不需要擔心的。他讓人把那群人修理得不成樣子,立夠了威風。地頭蛇他都能壓得過,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呢。”
曲同秋疑問道:“地頭蛇?那個不是外國人嗎?”
“帶人打你的,是個北歐種,才來這裏不久,但他是喬四爺的貴賓。”
“喬四爺是誰?”
“你啊,”楊妙笑著點了點他的頭,“隻讀聖賢書,當然不聞窗外事。喬四是厲害的角色,不是好人,我們惹不起,記著這點就好了。”
曲同秋“嗯”著答應了。
他在病床上還一直擔心任寧遠會吃虧,但事情似乎進展順利,任寧遠已經圓滿解決了。
同樣的年紀,同是男人,他隻有挨揍的份兒,任寧遠卻可以加倍討回來。任寧遠對他來說,確實是偶像般的存在。
曲同秋想著想著就滿懷憧憬起來:“老大是怎麼打贏他們的?”
楊妙笑道:“啊,我不要講,血腥的場景是會嚇到人的喲。”
曲同秋看她俏皮的樣子就覺得很可愛:“我又不會怕。”
“但是有人會怕啊。”
“嘿,原來被嚇到的人是你。”
“不是我。”
曲同秋有點困惑,楊妙卻不說話了,把碗筷收拾收拾,才說:“我這個月的月事沒來。”
聽到這樣私密的話題,曲同秋來得及思考之前臉就條件反射地先紅了起來:“呃……”
“我懷孕了。”
曲同秋堅持地敲了很久的門。他確認主人是在家的,因為隱約聽得見裏麵的動靜。他素來小心翼翼生怕煩擾到任寧遠,但這回不一樣。
門終於開了。
任寧遠赤腳站著,褲腿散在腳麵上,閑適輕鬆的模樣,看了他一眼,道:“你出院了?”
“嗯,今天剛出來的。”
任寧遠不甚在意地“哦”了一聲。
曲同秋看不出他是不是生氣了,惴惴道:“老大。”
“什麼事?”
雖然這兩天已反複把這事實咀嚼消化了很久,開口的時候還是不免結巴起來:“我、我女朋友,懷孕了。”
任寧遠驀然抬眼看他,兩人視線相對,都不出聲。
曲同秋從沒有這麼認真和任寧遠長時間對視過,隻覺得那缺少情緒波動的眼睛又深又黑,微微眯起來就有著強大的壓迫感,不由得有些慌張。
他沒做什麼禽獸不如的事,隻是初嚐禁果,沒想到一次就成功又成人了。
任寧遠過了一會兒表情才有所變化,輕微擰起眉頭,問:“這麼不小心?”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此之前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的人,哪還能談什麼小心不小心。
“找我是要我幫你什麼?找醫院?墮胎費?”
曲同秋嚇了一跳:“不能把孩子打掉!”
任寧遠望著他:“那不然,難道還要她生下來?單親媽媽很辛苦的。”
“我知道……”曲同秋有些緊張,對著任寧遠,就像當時對著楊妙一樣,咽了咽口水,才說,“我、我想結婚。”
話說出口,不知道怎麼的,他覺得好像一瞬間空氣都凝滯了,沒有聲音,沒有動作,隻戰戰兢兢和任寧遠對視,那場景像極了他父親發現了他藏起來的不及格考卷,下手抽他之前的短暫平靜。
幸好任寧遠不像他那脾氣暴躁的父親,掉開目光之後,口氣反而平和:“那你的學業呢?”
曲同秋有些猶豫,更多的是做錯事情的心虛:“那,也沒有辦法。我、我會跟家裏說……”
“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人要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必然是要舍棄一些東西。他喜歡楊妙,願意當父親,更該對一個懷孕的女人,對一個未成形的嬰兒負責。
“老大……那我以後,就不在學校裏了。”說“結婚”的時候,是緊張又欣喜,而說出這句話,就是滿心的難受。
曲同秋一想到日後再也不能如從前,心髒就像被人捏著似的,呼吸都不太順暢:“老大,我會努力在這裏找個工作。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麵。”
沒有回應。看見任寧遠漠然的神色,他才想到任寧遠並不在意能否見麵的問題。傷心難過什麼的,都隻是他自己單方麵的不舍而已,便改口說:“我還是能像以前那樣,老大有什麼要我辦的,吩咐一聲。”
任寧遠“嗯”了一聲:“行了,你回去吧。”
見他轉身就要進門,曲同秋想拉他,終究又不敢碰他哪裏,隻抓了他的袖子:“老大……”
任寧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看看他:“怎麼?”
“老大……”曲同秋隻覺得胸口有一大堆東西堵著,可想來想去也隻是“舍不得”三個字而已。對他而言,任寧遠隻有一個;而對任寧遠來說,他這樣的追隨者則有太多,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分別,一轉頭也就模糊在茫茫時間裏了。
他這種小人物難舍的心情,任寧遠是無法理解。
眼巴巴望了任寧遠好一會兒,才鼻子酸酸地擠了一句:“你、你保重……”
任寧遠把袖子抽了回來,笑道:“你也是。”就進屋,關了門。
曲同秋難過了一陣子,他也知道現實的難處,一旦開始打工,成了忙碌的丈夫和父親,努力去支撐一個小家庭,那就是全新的另外一種人生。
而大學生活的舞台,他匆匆露了個臉,就要先一步退場了。
隻要主角們還在,中途少了一個小角色,不會有什麼不一樣。隻是對他來說,這最後的戲份很是珍貴,趁著還未正式退學分別,他還是想著多去看任寧遠幾次。
幸而如果能在同一個城市,隔得倒也不算太遠,總算令他多了些希望和安慰。
這天,在蛋糕店裏搶到買一送一的特惠核桃蛋糕,曲同秋留了一個給楊妙,另一個拿去送給任寧遠吃。
按了門鈴之後照舊是無人答應,再伸手敲門,一敲之下發現門是虛掩的,曲同秋有些高興於任寧遠難得的疏忽,提著紙袋子便推門而入。
才剛一腳踏進,腦門上就挨了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
曲同秋對這種暴力襲擊已經形成條件反射,立刻扔了東西護住頭。還好對方隻為製服,倒沒打算揍到過癮,曲同秋一意識到實力懸殊,幾乎是馬上就放棄掙紮了,束手就擒,少吃了許多苦頭。
打他的壯漢把他拎起來,看他如此孬種,鄙夷不已,扯了爛布條過來把他雙手捆在身後,三兩下綁完了事,就將他丟在一邊地上不再管他。
曲同秋嚇得不輕,這一番折騰,雖然鼻青臉腫,但沒傷到要害,也已看清屋內還有幾名打手模樣的大漢。
中間的椅子上坐了個男人,而他對麵坐著的任寧遠,竟然也是被綁著的。
曲同秋隻覺得腦子裏“嗡”了一聲,血就往上湧,頓時憋得臉上發紫:“老大!老大!!”
他一出聲旁邊的人就一耳光甩過來,要他閉嘴,聽他還失控地叫個不停,幹脆拿團抹布把他嘴巴堵住了。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皺著眉,但沒有更多反應。
那男人也沒有被他分神,隻當剛才是屋子裏飛進來一隻蒼蠅,繼續專心致誌地對著任寧遠說話:
“我喬四也是惜才的人,可惜你太不懂規矩。打傷我那麼多人,砸我場子,壞我生意,”男人將一手放在另一手掌心裏輕輕敲打,“初生牛犢啊。”
任寧遠沒有吭聲,隻在椅子上調整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
“你說我該不該給你點教訓呢?”
措辭頗客氣,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讓人覺得陰森可怖。
曲同秋“嗚嗚”叫著,驚恐萬分地看著他把手指伸出來,指甲養得很圓潤,緩緩就朝著任寧遠的眼珠探去。
任寧遠眼睛眨也不眨,隻一直保持微微皺眉的神情。
喬四手指幾乎要戳上他的眼珠了,停了一會兒,又放下來,而後衝著任寧遠笑了。
“真是一雙好眼。”
曲同秋出了一背的冷汗,身上都軟了,心髒還在怦怦跳,拚命轉著腦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能把任寧遠從這地方救出去。
“挺俊秀一個年輕人,就這麼瞎了,未免可惜了。”喬四又笑了兩聲,五指分開,摸了摸任寧遠的臉頰,“你長得真是好啊。”
曲同秋差點沒跳起來,連任寧遠的表情也有些動搖,眉頭皺得更緊:“你做什麼?”
喬四笑得更曖昧,揮揮手,幾個大漢就自覺退到門外,還關上門。
曲同秋被綁著丟在角落,見喬四又伸手去摸任寧遠,驚得滿頭汗,額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不管喬四又在誇些什麼,任寧遠隻說了一句:“你會後悔的。”便不再開口。
曲同秋心裏亂成一團,奮力想掙掉手腕上的布條。
被綁的時候他有心將手撐開了點,他這麼孬種的人,一般人都不會太警惕,也沒留意他那一點不明顯的花招。
捆綁已鬆出一絲縫隙,他拚了命地要把手抽出來,邊在背後能碰得到的硬物上反複磨,磨得手腕破皮也沒覺得痛,用上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掙脫了。
喬四正背對著他,一心一意地瞧著任寧遠。
曲同秋憋著一口氣,掙紮著爬起來,扯掉嘴裏的抹布,搖搖晃晃過去。
喬四聽到動靜也立即回過頭來,在他出手之前,曲同秋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和速度,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在他頭上。
喬四一聲也來不及出,就麵朝下撲摔在地板上,一時沒了動靜。
曲同秋盯著那失去知覺的軀體,全身僵硬,夢遊一般,怔了幾秒鍾才驀然清醒,手忙腳亂給任寧遠鬆了綁,之前那種煞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手指都打著顫。
“老大……”
任寧遠示意他小聲,而後蹲下去,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對著麵色青白的曲同秋道:“別怕,你沒殺人,他還活著。”
曲同秋還在戰栗,兩腿發抖。
任寧遠站起來,微微俯身,雙手捏住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楚漠馬上就會帶人來,我們不會有事。你聽著,你等下離開這裏,就立刻退學,盡快收拾東西,帶楊妙回老家去。”
曲同秋什麼也來不及準備,就照任寧遠安排的,渾渾噩噩,逃一般離開了S城。
退學手續是任寧遠後來替他辦的,楊妙辭職之後零零總總的善後,也是任寧遠幫忙打理。
他不確定喬四傷得如何,不知道事情最後到底變成什麼樣,甚至沒來能得及和任寧遠說聲“再見”。
他倉促得連回頭看一眼的時間也沒有。
回到老家的日子從最初的震驚混亂,家人怒斥反對,雙方僵持拉鋸,到最後勉強又無奈的接受,終於也漸漸上了軌道。
對要早早升級為祖父母這一事實認命之後,雙方家長便開始正式見麵,籌備婚禮,為各種細節討價還價,爭論不休。
無論是愉快的規劃還是不愉快的協商,生活終究是充實地忙碌起來。雖然不甚華麗,像一輛殘舊的南瓜車,但還是載著他和她,轟隆隆地朝著成人世界的家庭生活緩緩而去。
曲同秋自從離開S城,就沒收到任何來自任寧遠的消息。任寧遠讓他不要主動聯絡,等著就好,他便老老實實地等著。但是日複一日,愈發忐忑,等到婚期定下來,他還是忍不住,請楊妙發了短信,告訴任寧遠婚禮預定的事,順便問最近可好。
然而任寧遠簡短地回了個“好”之後,就又音訊全無。即使曲同秋一有空就守著家裏的電話機,等到的電話也沒有一個是任寧遠打來的。
無論多擅長等待的人,逐漸也覺得失去希望,他甚至連楚漠都開始懷念,更不用說想念任寧遠。
想到原本還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和任寧遠相處,好好告別,卻意外提早退學,就覺得傷心又惋惜。
可是也追不回那珍貴的幾天,隻希望任寧遠百般繁忙中有一天能想得起他,來這鄉下看他一眼。
這天,曲同秋照例早起,拿著掃帚去清門前大路上的樹葉。掃了一通,淡淡的霧氣裏遠遠看得有個人影從路的另一頭走來,曲同秋握著掃帚看了一會兒,連輪廓也瞧不清楚,但心跳慢慢便快了起來。
“老大!”
雖然沒有聽到回答,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他覺得這一定就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丟了掃帚,拚命跑上前去迎接。
終於跑近那人跟前,那人沾了一點晨霧濕氣的眉眼都清晰分明起來,曲同秋隻覺得心髒怦怦跳,說不出的驚喜和想念,喉嚨哽著,臉都燙了。
任寧遠收住腳步,他也險險停下來,“呼哧呼哧”直喘氣。
兩個人麵對麵站了幾秒,他滿心的歡喜,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裏放,想放到任寧遠身上,但那樣又不對,隻得兩手貼在身側,眼巴巴望著任寧遠,說不出話。
任寧遠也沒出聲,兩人眼睛對著眼睛,互相看了好一會兒。
“老大。”
“嗯。”
“老、老大……”
“嗯。”
曲同秋隻覺得高興得幾乎要哽咽起來了,頭頂上有些溫暖的觸感,是任寧遠摸了摸他的頭。
地也顧不得掃了,曲同秋歡歡喜喜領著任寧遠回到家,忙著介紹了一通,而後拉椅子給任寧遠坐,找出些吃食來款待。
父母對兒子雖嚴厲,但對遠道而來的客人還是淳樸的客氣熱情。任寧遠沉默有禮,坐著喝茶水,還是不多話,隻抬眼四處看了一圈,便把這房子這些人都看完看透了一般。
“什麼時候辦婚禮?”
“再過七天,是黃曆上看的好日子。”
“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是啊……”曲同秋有些快成為大男人的害羞。
母親在一邊熱心地催促:“阿秋,帶你同學去看看新房,看布置得好不好。”
任寧遠也真的放下杯子,跟他上了樓。
其實婚房就是曲同秋以前的臥室,重新粉刷布置過罷了。
這麼倉促說要結婚,確實弄不出什麼花樣來,至少沒法像父母以前規劃的那樣,若幹年後在大城市裏買新房子,或者在自家樓房上加蓋一層新的以備結婚用。幸而楊妙對此很體諒。
曲同秋給任寧遠看了房間裏新添的梳妝台和衣櫃,還有雙人床。家具的顏色和樣式都是中規中矩的喜氣,上邊貼了紅雙喜字,天花板下也掛著彩帶,看起來倒也是間不折不扣的新房。
“樣子還好吧?”
任寧遠“嗯”了一聲,抬眼四處看看,又看看床。上麵的被褥也是新的,整齊疊著。
“我這幾天先不睡這裏,”曲同秋解釋著,“這得留著婚禮晚上用,現在我睡樓下的房間。”而後坐到床沿,“這新買的墊子真的很軟呢,老大要不要坐坐看?”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也坐下去,曲同秋還故意顛了顛,讓任寧遠也感受一下墊子的彈力。兩人肩並肩,坐在新房的大床上,雖然不怎麼交談,這樣曲同秋卻也就覺得安寧喜樂。
“老大,你會在這裏住上幾天的吧?”
“嗯,參加你婚禮。”
曲同秋快高興壞了:“那等下我去給你收拾收拾,晚上這裏睡覺都很涼快。”小城鎮裏家家都不缺留宿客人的床鋪。
“不用,我住酒店。”
“啊……”曲同秋微微地有些失落,“住我家挺好的,不必費那個錢……”
任寧遠笑了笑:“婚宴準備得怎麼樣?飯店訂好了嗎?”
“我們打算就在家裏辦喜筵的。”
小城鎮的住房都寬敞,有的是地方,到時候借用左鄰右舍的院子,租十來套桌椅,幾十套碗筷碟盤,請村裏的大廚來掌勺,遠近親戚來采購,打下手,幫忙跑堂,喜酒也就熱熱鬧鬧地辦好了。
任寧遠微微皺眉聽他解釋完,道:“一輩子才一次的事情,這麼寒酸。隆重點吧。”
“呃,可是……”
在酒店舉辦固然體麵又方便,但是花費太大。雙方家長對這婚事都不甚樂意,自然也不肯耗過多的財力,徒增負擔,隻要樣樣都過得去,辦得穩穩當當就行。
說實話父母隻為他準備好學費,而遠遠還未到連娶妻生子的費用都積攢好的地步;而他在前幾天還隻是個學生,目前仍沒有經濟能力可言。雖然對楊妙有些抱歉,但也隻能量力而行。
“費用你別擔心,不夠的部分,我會幫你。”
曲同秋對這樣的慷慨大為吃驚,轉頭看向他。任寧遠一如既往的口氣平淡:“這是應該的。我不能讓你白叫我這麼久老大。”
事情有些難以置信,但任寧遠開口是帶了魔力的,不自覺地,大家都跟著他的思路走,長輩們也催眠似的被他說服。
於是原先未定的東西,很快就都一一定下來了,開始預訂飯店桌位,進一步安排婚禮流程。但凡要作個什麼決定,大家都會想問問這個陌生大男孩的意見,因為他有眼光,有見識,設想周到,一舉一動都很有魄力……不知不覺變成任寧遠才是這場婚禮的主持。
按照習俗,這段時間新郎新娘都不好見麵,新娘呆在娘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由男方來辦,曲同秋便成天緊跟著掌控大局的任寧遠。
而準備婚事的閑暇,他也能帶任寧遠去嚐嚐當地小食,買現摘下來的新鮮果子剝給任寧遠吃,帶任寧遠四處看風景,折枝葉編帽子給任寧遠遮陽,拿芭蕉葉子替任寧遠扇風……
認識了這麼久,雖然任寧遠表情不多,曲同秋也已經能分得清那淡淡神色之下的高興與不高興,有興致與不耐煩。這段時間兩個人在一起,任寧遠大多時候情緒似乎都是不壞的,感應到這一點,曲同秋也覺得無比幸福滿足。
這樣每日朝夕相對,像學校裏那樣平和融洽地相處,叫任寧遠“老大”,跟在他身邊,簡直就像曲同秋之前所夢到一樣,就像把那意外缺失了的幾天都補上了一樣。
很快時間就過去了,似乎隻是一眨眼,便到了結婚前夜。
曲同秋想到次日成人儀式一般的婚禮,就像所有得婚前症候群的新郎一樣,緊張得坐立不安。
幫忙準備完最後一點細節,任寧遠在他家吃過點心,就起身要回酒店去休息。
曲同秋送著他到了大門口,又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終於忍不住說:“老大,今晚就在我家住吧?”
任寧遠“嗯?”了一聲,回頭看他。
“我們這邊結婚,今晚是要先暖房。新房的床很幹淨的,也很大,我們一起睡……”
任寧遠咳了一聲,笑著搖搖頭:“我不方便。找你堂弟不是更合適嗎?”
曲同秋開口就覺得鼻子發酸:“老大,你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後見不到你了。”
任寧遠沒說話,在他麵前站了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暖房的除了新郎之外,沒有弟侄輩陪伴,壓床的反而是個陌生人,這多少有些不合習俗,但隻要跟任寧遠在一起,曲同秋就是高興的。
兩個人在寬大的新床上躺著,床墊果然如曲同秋所想象的一般柔軟舒服,隻是不知怎麼的,睜著眼睛就是睡不著。
原本是希望兩個人能在分別前的晚上多說說話,可任寧遠卻沒有交談的意思,背對著他,似乎已經早早入眠了。
曲同秋借著外麵路燈微弱的光線看著他的脊背,舍不得他,心裏很是難受,忍不住悄悄貼近一些,再貼近一些。
貼到一起了,卻又不知該怎樣,也不敢怎樣。隻能翻過身,把自己的背貼在任寧遠背上。感覺著那溫暖堅實的觸感,終於慢慢睡了過去。
迷糊著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曲同秋發現自己又鑽在任寧遠懷裏,以八爪魚的姿勢纏在任寧遠身上。不過任寧遠似乎還沒醒,依舊呼吸平穩,麵容沉靜。
四周一片靜寂,窗口進來的一絲絲風很是輕柔清涼,想到任寧遠那麼寬容溫和,他平生第一次壯起膽子,就這樣小心地抱著任寧遠,想著好歹這輩子該和自己最敬慕的人親近一次,而後有點緊張地繼續他的睡眠。
次日過得極其順利平和。
任寧遠起床後對於他在睡夢中的失禮舉動並沒有計較,婚禮也堪稱完美,沒受什麼刁難就準時接到了新娘,穿著新娘服的楊妙非常漂亮,來吃喜酒的親戚朋友們都很捧場,連一開始不悅的父母也在這種和樂喜慶的氣氛下對他們露出笑容。
等喜筵快要結束,夫妻倆到酒店門口去送賓,任寧遠也退房結賬,跟他們告辭了。
“剛才忘記了,這是禮金。”
曲同秋受驚地推辭:“老大,這不用了……”
“是我應該給的。”
任寧遠很溫和有禮,但曲同秋手裏被塞了那個紅包,不明白為什麼,竟隱約覺得任寧遠是在和他劃清界限似的。
“老大……”
他還在有些害怕地不知該說什麼,任寧遠已經走開了。
新婚該是大喜的時候。
可想到放棄了的學業,遠行了的任寧遠,不知怎麼,就分外地傷心。
“老大!”
任寧遠沒有回頭,隻朝他微微揮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