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肆】(1 / 3)

上集【肆】

“老爸,你是不是睡得太冷了?”

曲同秋腦子裏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睛,心口還因為驚醒而怦怦直跳。

“昨晚下雨降溫了。凍成那樣也不知道起床關電扇,”曲珂用腳趾頭把電扇關了,“老爸你睡覺怎麼都那麼沉的啊?”

曲同秋茫然了一下。

恍惚間分明還是少年的學生時代,他們都還青春,簡單,充滿夢想,無甚憂愁。

然而一睜開眼,十幾年竟然就過去了。

現在都已是漸知天命,為生活所累的中年人。想起來,一時微微有些感傷。

當父親的人起床做了一點粥,配上醃製的小菜,倒也清爽。

父女倆吃過早飯,天氣已又熱了起來。曲同秋讓怕曬黑的女兒在家乖乖玩電腦,答應她等下帶個好吃的薄皮西瓜回來,便出門去公司報到。

跟新同事們打了招呼,之後又弄清楚去T大的路線,到學校裏去走了一圈,替女兒先熟悉一下環境。

回家的路上買了西瓜和燒賣,還有幾個雞蛋和一點紫菜。夏天東西容易敗壞,公寓裏沒有冰箱,東西都放不住。曲同秋打算去買個二手的將就著用,還有其他必需的生活用品,都得一一添置齊全,想著就覺得得折騰好久。

經過一家餐廳的時候被它雅致的外牆所吸引,曲同秋不禁多看了兩眼。也是湊巧,隔著大片的玻璃,他一眼就看見裏麵坐著個他認識的人。

那實在是非常醒目的一個男人,即使店內還有不少其他客人,那人也穿得並不花哨,但就是最為顯眼。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偶像不是沒道理的。

曲同秋很是高興,推門進去,走到那個人桌前,熱情地打招呼:

“任寧遠。”

任寧遠正和對麵的人說話,抬頭見了他,臉色驀然一變。

似乎每次偶遇他,都會讓任寧遠不悅。曲同秋意識到自己這招呼打得太過貿然,不安地寒暄了兩句,便打算借故走開。

任寧遠神色談不上愉快,但叫住他:“你坐吧。”

曲同秋也隻能忐忑著拉了張椅子坐下。

和任寧遠坐在一桌的是幾個樣貌不凡的男人,已用過餐了,看樣子是正在喝東西閑聊。以男人的身份來講,他們衣著過於精致了一些,發型時尚,或多或少都戴著耳飾,敞開的領口露出混搭的項鏈,手腕上也係著掛小銀飾的皮繩,顯然修過眉毛,略有淡妝的痕跡。遠不是公司職員,倒像是雜誌模特之類的感覺。

曲同秋一直覺得任寧遠現在的工作性質應該是企業精英,頭銜經理或者主管一類,這麼看來他是模特公司的也說不定。

曲同秋滿心好奇,但自從他坐下來,中斷了的談話就隻恢複得稀稀落落。眾人斷續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題,便冷場了。

幾個人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氣氛實在太冷,曲同秋忙找了個話題開口:“這幾位都是公司同事嗎?”

任寧遠淡淡點頭:“是。”但沒有進一步介紹的意思,隻對他們示意,“今天就這樣了,你們去吧。”

幾個人紛紛起身告辭。

任寧遠叫了杯東西給他喝,看著他手裏的袋子:“來T城第一天,還算習慣吧。”

“嗯嗯,是啊,這裏晚上挺涼快的。”

“住的地方怎麼樣?”

“公司有宿舍,挺好的。就是給小珂買的折疊床不大結實,也小了點。昨晚聽她老翻身,就怕她掉下來,該換一個大的。”

任寧遠聞言皺起眉毛:“難道隻有一間臥室?你讓小珂和你睡在一起?”

曲同秋立刻大為尷尬。明明是很純潔的事情,被他說得活像變態行徑。

“我們兩床中間有掛布簾啦。等開了學,她也就隻有周末才會回來。不要緊的。”

父女之間該回避的他都回避了,再說曲珂才十四歲,仍然是孩子。T城寸土寸金,一家幾口睡一間的家庭都有,他們那樣也沒什麼大不了。任寧遠又不是不知人間疾苦,反倒大驚小怪。

任寧遠口氣稍微嚴厲:“她是孩子不懂事,你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也不懂事不成?”

挨了訓斥,曲同秋不敢再說話了。

桌上安靜了一會兒,任寧遠開口:“我有間房子離你的公寓不遠,跟我工作的地方不在一個區,平時不怎麼住。你先跟小珂去住段時間。”

曲同秋忙推辭:“不用不用,我現在挺好的……”

任寧遠微微皺眉,站起身:“你回去收拾一下再說。”

曲同秋以為他隻是隨口說說,回了家,坐下來和曲珂一起吃燒賣切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接到任寧遠的電話。

“收拾好了嗎?”

“什麼?”

“你們的行李。剛來也沒什麼東西要收的吧。”

曲同秋目瞪口呆:“還、還沒收……”

那邊頓了一下:“還是說你需要搬家公司?”

曲同秋慌忙道:“啊啊,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就好!”

“那麼快一點,等下有人會到樓下接你們,替你們搬。那個床,還有日用家電,全都不用帶。”

曲同秋這下不敢再怠慢,趕緊叫上曲珂一起把東西重新打包成前一天的模樣,對著折疊床戀戀不舍了一會兒,還是把蚊帳跟新買的電蚊香盒包起來。

前來幫忙的人是挺勤懇且年輕力壯的兩個小夥子,曲同秋對他們客氣,他們對曲同秋更客氣。幫忙把東西搬上車,等到了目的地,不等曲同秋父女動手,他們便已經一人扛了兩包,將行李直送上樓。

幸而這裏有電梯,方便快捷了不少。

其中一人拿著任寧遠托付的鑰匙,帶父女倆到任寧遠的閑置公寓,開門讓他們進去看看環境,又交代了若幹要注意的事項,留了物業管理的電話,一切都安置周全,然後才離去。

二人臨走前曲同秋要塞給他們兩包煙,駭得兩人直笑,連連推辭說:“客氣了,客氣了。”

曲同秋不禁感慨任寧遠的朋友怎麼都這麼熱心,曲珂已經跑到客廳窗戶旁邊,大叫:

“哇,這邊景色好漂亮!”

曲同秋看她那麼喜歡,心裏也高興,邊整理東西邊四處打量。

公寓很有任寧遠的風格,色調沉靜,絲毫不張揚。落地玻璃門被曲珂推開了,陽台正對著樓下大片的草地,清朗怡人,再得涼風幾許,盛夏的燥熱瞬間消散貽盡。

室內很是幹淨,空氣也好,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的久積的灰塵味,必需的家具用品一眼望去都相當齊全,光看著就讓人覺得安心又舒服。

擺設也都井井有條,曲同秋就像在自己家一般,很輕易就找出吸塵器,從櫃子裏拿出清潔布和除汙劑,把屋子打掃了一遍。

又將女兒的東西搬到另帶個小陽台的那間臥室,而後才去收拾自己的房間。

打開大衣櫃的時候曲同秋發現裏麵已經掛著一些衣服,不由愣了一愣。

細看那風格和尺寸,卻是任寧遠的。曲同秋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緊張,瞧著那些衣服,連它們也很有老大的威嚴,感覺就像任寧遠也在這裏一樣,想了一會兒才小心地把自己小弟模樣的西裝掛到旁邊。

平生頭一次住進這麼好的房子的曲珂興高采烈地在屋子裏四處跑動,一刻也不得安靜,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不時為發現的新奇東西而歡呼。

“爸爸,這個紙巾筒好可愛!”

“我知道!這是放水果的架子!賣很貴的,我在雜誌裏有見過!”

“哇,爸爸,快來看,蓮蓬頭有三個耶!洗澡一定很好玩!”

“啊啊,沐浴露超好聞!”

曲同秋笑著看她鬧,滿是幸福感。說真的這房子一點也不像久無人煙的模樣,一切都讓人覺得主人隻是外出買個報紙,隨時都可能回來。更不用說處處都透得出任寧遠的氣息。

即使任寧遠從未開口說過,從一個人的住所也很容易瞧得出他的習性來。

他喜歡冷色調,飲食很健康,對音響效果很是講究,聽的音樂很冷門,更愛讀一些冷門的大部頭書籍,但居然會看一些漫畫,還有在冰箱上貼備忘便條的習慣——曲同秋好奇地把那些磁石壓著的條子讀了半天,從未想過任寧遠的字跡是這樣的,那麼遒勁瀟灑的字體卻是些“雞蛋十枚”之類的日常瑣碎,看得竟然有些心跳。

這麼多年來對任寧遠的了解,似乎都沒有這一天所得知的這麼貼近這麼細致。

帶著些許滿足感,曲同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存放自己的常用藥和眼鏡。

抽屜裏麵也有任寧遠的一些東西,手表、幾張現金、《國家地理》,曲同秋正想著會拿這種雜誌當睡前讀物的男人果然是不可捉摸、不同凡響,眼角餘光就捕捉到幾個岡本003……

曲同秋刷地一下就臉紅了,忙把抽屜關上。很奇怪,對這種年紀的男人而言,這實在太正常了,但實在很難跟沉穩內斂的任寧遠聯係在一起。

收拾完畢,夕陽也落得差不多了,暑氣卻仍未消,父女倆正盤算著晚飯要如何打發,門鈴又響了。這回來的是另一個年輕人,送來了一箱生鮮食物,裏麵還用冰塊鎮著。

“任先生說,搬家是累人的活兒,今天盡早休息。缺什麼東西就不要出門買了,盡管打這電話找我就好,我就是負責采買的。”青年笑起來一口白牙,很是討人喜歡。

曲同秋感激不已,忙打了電話給任寧遠致謝,而那邊的男人似乎很忙碌,隻淡淡應了幾句,便掛了線。

曲同秋不由納悶。任寧遠對他冷淡而周到。沒有朋友之間的熱絡,卻又處處體貼細致;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義氣和周全,卻不願和他多說話。

而女兒小小的腦袋就不會糾結那麼多,邊吃冰得透徹的黃瓤西瓜邊讚不絕口:“任叔叔真是大好人!”

“是啊,能認識他是爸爸的福氣呢。”

“嗯嗯,嫁人就該嫁這樣的。”

曲同秋“撲”地噴了一口西瓜:“小孩子家別亂想!你現在才多大!”

“我不是說我啊,我這麼小,等我長大就來不及了。如果我有個姐姐或者阿姨就好了,就可以嫁給任叔叔這麼好的男人。”

被女兒這麼一鬧,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又想到抽屜裏的岡本003,曲同秋也不禁好奇,是什麼樣的女性才會讓他那波瀾不驚的老大澎湃起來呢。

學任寧遠的樣子在床頭燈下翻著雜誌,旁邊樣式古董得奇趣的收音機打開來,固定被收聽的那個頻道居然是童話節目。

曲同秋被衝擊得渾渾噩噩,依稀四周都是任寧遠的氣息,感覺有些微妙,漸漸也就睡了過去。

雖然任寧遠討厭客套應酬,但曲同秋這回實在太過感激,無論如何也要表示謝意,便鬥膽把他約了出來請吃飯。

對任寧遠的喜好沒把握,曲同秋就選了上次給他們接風洗塵的那家餐廳,點的也都是當時任寧遠多動了幾筷子的菜。

一頓飯總算安排得不過不失,見任寧遠並無不悅之色,心情似乎還很不錯,曲同秋大受鼓舞,一時全身都是力氣,嘴上手上都比平日活躍了好幾倍。

曲珂邊吃他剝好的一堆蝦邊開心道:“老爸,任叔叔借了地方給我們住,那我以後是不是就不用住學校宿舍了?”

曲同秋立即正色道:“這可不行,明天去報到以後,就要乖乖住在學校裏,周末再回來。”

“老爸,我不想和別人住在一個房間裏。萬一合不來怎麼辦?”

“雖然一開始不習慣,但集體生活是一定要的。大學這段時間,正是讓你學會怎麼跟人相處的好機會,如果錯過,等進了社會你會很不適應。”

曲珂得不到許可,很是失望,嘟著嘴:“老爸你大學生活一直過得順利又開心,當然會這麼說了。”

正喝著酒的任寧遠抬頭看了他一眼。

曲同秋頓時有些尷尬。

而曲珂還在繼續:“我運氣沒有老爸這麼好,說不定沒法像你那樣交很多朋友……”

被任寧遠聽到這些背後的謊言,曲同秋有點臉紅,但還是安撫女兒:“你不融入大學生活,就會錯過一些很好的朋友。爸爸就是住在大學裏,才有機會認識你任叔叔的啊。”

“但是我會很想你的……”

“反正離這麼近,你若有什麼事,用十幾分鍾就可以見到爸爸,想吃好吃的,我也可以給你送過去。但一定得適應宿舍生活,起碼要先嚐試第一學期。”

曲珂還在“老爸老爸”地撒嬌,任寧溫和道:“你爸爸說得對,跟大家一起住著有好處。”

任寧遠這麼一說,曲珂也就乖乖順從了。

曲同秋笑著揉了下女兒的頭:“你啊,隻聽叔叔的,就不聽爸爸的。”

飯吃得差不多,曲珂像個小大人一樣拿了老爸的錢包去櫃台結賬。飯桌上隻剩兩個大人麵對麵,終於該到最難以啟齒的部分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地掏出準備好的信封。

“任寧遠……”

他苦於不知怎麼和任寧遠提房租的事。即使房子真的是長期閑置,任寧遠也花了不少心思替他安排。他不清楚任寧遠的工作,似乎收入不錯,隻是就算經濟狀況再好,也不是他占人家便宜的理由。

“你幫的忙當然不能用錢算,”見任寧遠眼光落到信封上,他忙解釋,“這個隻是一點心意,不然我住得不安心。”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沒什麼表示,隻伸手接過信封。

曲同秋剛舒口氣,卻聽他招呼道:

“小珂。”

正往回走的曲珂蹦蹦跳跳地過來。

任寧遠用指端把信封夾著遞了過去:

“這個給你。多買點書。”

曲珂不明所以地要伸手,曲同秋忙搶過來,對著任寧遠賠笑:“老大……”

任寧遠已經站起身來打算離開了,淡淡道:

“你少窮酸了。”

曲同秋有些無措,頓時不敢再堅持。任寧遠很少生氣,即便對那些行事莽撞的也很寬容。而他一心想好好維持兩人的交情,卻反而總能輕易得罪任寧遠,不知道任寧遠的發怒機關究竟是裝在哪裏。

也許凡事乖乖領情,不自作主張,才是討好任寧遠最好的方式。但他很想能為自己仰慕的人再做些什麼。

隻是現在的任寧遠,已經不再需要他幫忙買早點和拎球袋了。

女兒開學上課去了,曲同秋獨自心裏七上八下地在新公寓住著。鄰居是講著一口他聽不懂的語言的外國人,碰麵隻是微笑和比手勢,就沒什麼鄰裏關係可操心。

而總公司的工作和同事關係也處理得頗順利:一個人認真勤懇,擺慣了低姿態,要求又不高,總是會活得容易些的。

他現在成日掛在心上的就隻有不知何時才肯再搭理他的任寧遠而已了。

這天,曲同秋和同事去酒店跟遠道而來的客戶談合約,想不到去得太早了,客戶還未起床。

兩個人隻得在大堂坐著閑聊,看稀稀落落的來往住客和美麗的前台小姐來打發時間。

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從電梯出來,神色慵懶,一副初醒的模樣,從二人眼前走過。

兩個人百無聊賴,視線都跟著他動,目送他出了旋轉門,打了個電話,而後被一輛車子接走。

“唉,你看那個鞋子,那個車,”為人踏實的同事也不禁搖頭感慨,“我們什麼時候也能用得起啊。”

曲同秋越看越覺得眼熟,認真想了又想,才回憶起是那天和任寧遠一桌吃飯的同事之一。

“哦哦,那人我碰見過的。是我朋友的公司同事呢。”

同事吃了一驚,望著他:“你沒弄錯吧?”

“怎麼了?”

“那人一看就是夜總會陪酒的少爺啊!你朋友也是幹那行的?”

“啊?”曲同秋愣了一愣,笑道,“當然不是!我朋友怎麼可能是做那個的。你看錯了吧。那人應該是模特之類。”

“咳,我的眼力不會錯。你想想他那模樣,那眼神。你在T城再多住幾個月就知道了,這種打扮的男人,某條街那裏到晚上一抓一把呢,隻是沒他這麼高級的罷了。再說,這種不早不晚的時候,誰會從酒店出來,他昨晚家裏沒地方睡?”

曲同秋被說得直發呆,拚命想著任寧遠的樣子,根本無法相信:

“不可能!我那朋友怎麼也不會做這種事!”

同事尷尬了一下,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他:“怎麼說呢,很多人來T城之前都以為遍地黃金,其實哪有那麼好闖。有些人一直不太順利,慢慢走上那條路,也是情有可原。T城這種行業很發達呢。你也別太介意了。”

曲同秋隻覺得耳朵“嗡嗡”響,有點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同秋?你沒事吧……咳,是我多嘴了。他不告訴你,一定是不願意失去你這個朋友,也挺可憐的,這交友不分貴賤,你別太放在心上吧。”

曲同秋有些恍惚地晃了兩下,腦子裏亂成一團。

他怎麼也沒辦法接受,無論如何心裏還是有個固執的聲音在說這一定是同事弄錯了。

但也想起那天在餐廳裏任寧遠的不自然,想起他對任寧遠的了解有多麼單薄,他不知道任寧遠做的是什麼工作,住所在哪裏,有什麼樣的朋友圈子,有沒有結婚對象,過得好不好,甚至就算任寧遠有了一群小孩,也不會帶給他看。

任寧遠什麼都不和他提。

這麼一個驕傲又強大的,讓他願意為之虔誠膜拜的男人,竟然會敗落到這種地步。

那是經受過怎麼樣的摧殘。又是怎樣在忍耐。

想到自己受的百般照顧,用的都是他的賣身錢,就連手都抖了起來。

曲同秋勉強談完合約,拜托同事幫他請了個假,就沒再回公司。

他完全靜不下心來,胸口就跟被耗子咬著似的,沒完沒了地撕扯,非常的難受。

正如任寧遠略微一笑他就能感覺到雙倍的快樂,任寧遠若有什麼不幸,就等於雙倍施加在他身上。

想象中任寧遠所要承受的那種歡場賣笑的痛苦,比他親自去經曆都要來得強烈。

他行事懦弱,又猶為敬畏任寧遠,素來不敢冒犯,連多嘴好奇的心都不敢有。但這回卻沒法憋得住,就算得罪任寧遠,他也要問個清楚。

電話一接通,趁著還有勇氣,曲同秋趕緊開口:“老大,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說。今天能出來見麵嗎?”

任寧遠遲緩地“哦”了一聲,聲音略帶困乏,竟是半夢半醒:“好,你來新茶軒吧,我等下去那裏喝早茶。”

這種時間還沒起床,遲起的可能原因,曲同秋略一想象,更是差點一口氣順不過來。

等他氣喘籲籲地趕到茶餐廳,任寧遠已經在靠窗的位置坐著了,穿得幹淨而隨意,大熱天的竟是一滴汗也沒有。神色淡泊自在,麵前一壺烏龍茶,一籠蟹粉包,看起來非常簡單隨和。

曲同秋看得又是眼酸鼻酸。任寧遠在他心中,堪稱最完美的男人,玷汙不得。這樣的人隻該逍遙自在地被討好,而不用去討好任何人,更不必說以色侍人。

任寧遠點頭招呼他坐下,淡淡道:“今天不上班?”

這時已是十點多鍾,周圍零散的隻有幾桌搓麻將晚起的老年人在喝茶閑聊,正經上班族一個也無,能有閑情逸致在這裏坐著的,也隻有閑人和晝伏夜出的一族。

曲同秋心下糾結,憋了一會兒才悶聲說:“老大你呢,也不用上班?”

任寧遠挑了一下眉毛:“哦,我工作時間和你們不太一樣。”

“老大,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任寧遠喝了口茶:“生意人罷了。沒什麼特別。”

“什麼生意呢?”

任寧遠放下茶杯,笑道:“嗯?怎麼這麼問,你是聽說了什麼嗎?”

曲同秋開口的時候一陣難受:“老大。”

“嗯?”

“我今天,碰到上回你的同事了。”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等著他往下說。

“我在酒店碰到的。他是做‘那種’行業的吧?”

任寧遠微微皺了眉,續而鬆開眉頭,坦然點頭道:“對。”

竟然這麼輕鬆就承認了,連絲毫的遲疑和掩飾都沒有。曲同秋隻覺得眼前發黑,好容易才緩過來,又驚又悲,失態地兩手拍上桌子:“好好的一個男人,做什麼不好,偏要幹那行呢?!”

任寧遠繼續喝了幾口茶,顯然不打算和他爭論,過了半晌才說:“各行各業都有存在的道理。你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強。道不同不相為謀。”

曲同秋眼睛都紅了:“老大,我沒有別的意思,不管你做的是什麼,我都永遠當你是我老大。”

“……”

“可是,你有難處,為什麼都不跟我說呢?我能幫上一點也說不定。”

比起他的激動,任寧遠倒很平靜:“你不必幫我。這行業也沒什麼不好,服務業的一種罷了。高薪又不太累的工作,不是那麼容易找的。”

“就算不累,難道不苦嗎?你那麼有才華,天底下能做的工有那麼多,為什麼要在這種火坑裏待著?”

任寧遠搖搖頭:“我們店不是什麼人都消費得起的,客人質量都有保障。沒你想的那麼不堪。縱有千般不好,也終歸是明碼實價,拿勞動力賺錢,比去偷去搶去騙強得多。”

曲同秋光聽著“拿勞動力賺錢”,就快被想象出來的場景擊垮了,幾乎要掉眼淚:“老大,就當我求你,別幹這行了吧。”

要不是場合限製,他真想給任寧遠跪下了:“錢再好賺,也沒人要緊。這行太傷身了啊,酒色都是刀呢。你要是不嫌棄,我以後供著你好不好?”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笑道:“你供不起我的。”

“……”

“你也別緊張。在這店裏工作,多數是陪酒陪聊,甚至什麼活也可以不用幹。T城寂寞的人太多了。”

曲同秋滿心難受,但辯不過他,更不忍心說他不好。

任寧遠在他眼裏,無論做什麼都是那麼光彩奪目,就算賣笑度日,也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隻是生平頭一次恨自己如此平庸沒出息,連為任寧遠做點什麼的本事都沒有,心下傷感,一口氣憋著出不來,哽得喉頭發澀。

“老大,是不是因為你們老板不放人,你才走不成?我知道,開這種店的,都是吸血吃肉的主兒,沒一個好東西!根本沒人性!”

任寧遠放下茶杯,咳了一聲。

曲同秋滿肚子的傷心怨怒都隻能發泄到那路人甲老板身上去:

“那種爛人,吃喝別人的血汗錢,就該抓去坐牢!”

任寧遠突然淡淡地打斷他:“你別罵了。”

“我不光要罵!讓我碰到他,我還要他好看,”曲同秋悲憤交集,聲音嘶啞,“我會像揍喬四一樣揍那種人渣……”

任寧遠笑了笑:“你真有那麼恨啊?”

曲同秋眼紅紅的,一時說不出話。隻要是傷害了任寧遠的,他就算賠了命也要跟那人拚個你死我活,就像當年一樣。

任寧遠又垂眼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就是老板。”

茶樓裏還是輕微的喧鬧,窗外蟬鳴聲也愈發熱鬧,而兩人桌上一片安靜。

曲同秋仍然維持著方才激動的姿勢,隻是臉部抽搐,僵硬已經不足以形容。

任寧遠倒是沒什麼特別的表示,繼續平靜地低頭繼續喝茶,還吃了個點心。

等到任寧遠將點心吃得幹淨,石化了的曲同秋突然解了凍一般,跳起來就往外跑。

任寧遠剛要開口,他已經“嘩啦”絆倒了椅子,摔了個狗吃屎。

動靜太大,茶樓裏眾人都驚訝地瞧著他,服務生打算過去攙他,卻見他上了發條一般又迅速爬起來,跌跌撞撞衝了出去,都爆笑出聲。

隻有任寧遠沒被逗笑,靜靜又喝了一杯茶。而後打了個電話留言給曲同秋。

“你不必擔心,房子不是賣身錢買的,不嫌髒就住著吧。”

隨後便結了賬,也不坐車,步行著回了自己的公寓。

這日,任寧遠又去老地方飲了早茶,他這方麵的喜好很老派。如果條件允許,他比較喜歡在家裏看著早報,吃愛人做的早點。隻是會給他做飯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裏,他又不肯雇人,被陌生人侵入生活空間的感覺太不舒服。

吃完東西,從茶樓下來,突然聽得有人在後麵喊:

“老大。”

任寧遠停下腳步,轉頭看那個男人。

曲同秋有些拘謹,要笑又不知該怎麼笑似的,衝著他傻了半天。

任寧遠微微皺眉:“有事?”

曲同秋一時又舌頭打結地說不出什麼來。

任寧遠便不再理他,徑自在前麵走,曲同秋也就趕緊跟在他身後。

到了公寓門口,任寧遠停下來,轉頭看他,挑了挑眉:“我不會請人進來的。現在不說你就回去吧。”

曲同秋又是尷尬,又是緊張,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老大,上次是我失言。一時糊塗了,就亂說話。我想明白了,那個行業也是合理的存在,總有那麼些人需要排遣寂寞什麼的……”

任寧遠表情沉靜,沒說話,隻聽他嘮嘮叨叨:

“人都有欲望的,這也算是一種疏浚的途徑,減少犯罪之類……”

任寧遠若有所思地望著地麵,不慍不火。

“老大,你也就是個普通生意人。我理解的。”

任寧遠“嗯”了一聲。

曲同秋眼巴巴看他:“那,我們算和解了?”

任寧遠並不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說:“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嗯?”

“我那家店,陪酒的少爺們,做的是男客人的生意。”

曲同秋這回“噌”地一下跳了起來,臉色發白。

任寧遠看著他跌跌撞撞,衝進電梯的時候好像還栽了個跟頭,心想早知道就一次性把他嚇完好了。

任寧遠也沒進家門,一個老朋友來電話把他叫走了。那朋友也是店的大股東,隻是最近非常的不務正業,花了好幾天時間來準備情人的生日宴,也是他們相遇一周年紀念日,下流點說,還是他們初夜周年紀念日。

“寧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燈光如何。”

葉修拓生得有些桃花眼,高大俊美的溫柔好男人樣貌,荷爾蒙亂散發,身邊那個漫畫家很是清秀老實,兩人在一起就是粉紅的情色氣場,讓外人有些受不了。

“嗯,合格,”任寧遠看了看,“隻是如果起風,恐怕會影響效果。”

葉修拓笑道:“放心,我很留意天氣預報,也有兩手準備的。”

小漫畫家還有些羞恥之心,一直規規矩矩的,而葉修拓當著老朋友的麵,完全沒有廉恥可言,照樣抱起來就親,親得人害臊得一直躲。

那呆呆的小漫畫家砸鍋賣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替他“贖身”養他一輩子的事一直令葉修拓很驕傲,時不時就要拿出來講,今天免不了又重複了一遍,大炫特炫。

容六不論聽多少次,反應都一樣是羨慕得長籲短歎。

任寧遠閑閑道:“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曾經有個忠實的小跟班願意供我一輩子。”

容六花容失色:“蝦米?真的嗎?連你也這麼好命?”

葉修拓則憤然:“別拿你那些拍馬屁的手下跟我家林寒比。”

其實在他們這些旁人眼裏,那漫畫家的條件算不上特別出色,未必配得上葉修拓,但葉修拓非常的幸福。

兩人同居著,小夫妻一樣生活,幸福和睦,還養了狗。

其實關於感情,大家想要的,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生日會來了許多人,遊輪上很是熱鬧,中途放了煙火,之後的燈光效果也完美無誤,最後葉修拓這個不要臉的,還掏出戒指來。

大家都被刺激到心底那根浪漫的神經,又是尖叫又是鼓掌,店裏一些愛做夢的年輕人幾乎都要暈過去了。

真是的。

T城明明有這麼多單身的人,寂寞的卻還是那麼多,似乎都不知道屬於自己的愛情,究竟是在茫茫人海中的哪一處。

晚上一個人回到家,已是深夜。從電梯出來,任寧遠看見公寓門口畏畏縮縮地站著個人。

“老大。”

“……”

“對不起,我今天是,太吃驚了。因為以前的事,我……”

任寧遠表示明白地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你開什麼店都一樣的。就算你是那種人,也沒什麼,楚漠不就是嗎?我能接受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像以前一樣敬愛你。”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掏鑰匙開門。

男人緊張又有些失望:“老大?”

任寧遠推開門,看了他一眼:“進來吧。”

曲同秋是第一次進到他正在住著的地方,頓時受寵若驚,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子。

室內和借給父女倆暫住的公寓是相似的裝修格調,隻是任寧遠目前住著,那種獨特的氣息更加鮮明,曲同秋不由得誠惶誠恐起來。

任寧遠脫了當證婚人要穿的西裝外套,而後開始解上衣的袖扣和領扣。

無論什麼天氣,他這麼穿著都不大會出汗,幹淨清雅,曲同秋看著他解扣子的動作,不知怎麼的看得心髒怦怦跳。

實在是太有氣質的男人。

“你坐吧。”

曲同秋聞言,慌忙在沙發上坐了半個屁股。

任寧遠站著,從架子上拿了酒瓶:“有件事你大概是誤會了。”

“什麼?”

“我店裏做的是男人的生意,不代表我也喜歡男人。我喜歡女人。”

曲同秋呆了一呆,很是意外。但回想起來,任寧遠確實是交過好幾個女朋友的,一思及此,便大大舒口氣。

任寧遠倒著酒,問他:“你是在外麵等了多久?”

“啊,也沒多久,沒多久。”

任寧遠抬頭看看牆上的鍾:“這麼晚,已經沒有地鐵了。”

“沒事,公交車轉兩次也就到了。”

任寧遠淡淡道:“何必那麼麻煩,坐計程車吧。”

曲同秋有些尷尬,但還是老實回答:“太貴了。”一個城東一個城西,深夜坐上計程車,車費那還了得,不把表跳爆了才怪。任寧遠這樣的人,似乎從來都不太能理解他的節儉,或者說窮酸。

“這樣,”任寧遠放下酒瓶,“不介意的話,你也可以在這裏過夜。”

曲同秋完全受寵若驚,連連道謝。這公寓很寬敞,但顯然是適合單身者居住的格局,東看西看也隻有一張床。

“那,我是睡地板嗎?還是……”

任寧遠微微皺眉道:“都是男人,就不必了吧。你先去洗澡,睡衣在櫃子裏,洗漱的東西也有,挑一套合適的。”

曲同秋立刻遵命行事,隻差沒敬禮了,隨便拿了件薄浴袍,就打仗一般直奔浴室。

光是用著任寧遠的浴室就覺得很感動,所有的東西都是任寧遠的,綠茶須後水更是任寧遠身上常有的味道,統統用過一遍就覺得自己也淨身洗禮了一般。

曲同秋相當虔誠地洗好了出來,見任寧遠已把方才倒好的兩杯酒拿進臥室裏,正坐著看雜誌,抬頭見了他,便說:“喝點紅酒再睡吧。對睡眠有好處。”

曲同秋跟他一起喝了酒,目送他進浴室,緊張得心口怦怦直跳。

沒想過隔了這麼多年,還能有和任寧遠在同一張床上躺著的時候。

學生時代那種向往又敬畏的心情,縱然是十幾年後的今天,也仍舊一樣清晰。

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在薄薄的蠶絲被下躺著,一心想等著和任寧遠聊天。並臥夜談這樣的機會,他奢望了十幾年也從來沒能有過。

然而浴室傳來的隱約水流聲卻極其催眠似的,讓人分外地困倦。沒能等到任寧遠洗好,他就迷迷糊糊陷入香甜的黑暗裏,還做了夢。

很久沒做過這樣清晰具體的夢了,夢境混亂而跳躍,濃厚的情色氣息。覆蓋下來的黑影像有實體一般,能逼真感覺到正發生的動靜,甚至開始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迷迷糊糊地情緒被挑動起來,嘴唇溫熱的觸感都很鮮明,仿佛那是真的一樣。夢裏都感覺得到臉熱心動,隱約覺得夢的對象該是個美人,怎麼個美法不甚清楚,反正覺得很喜歡,從心底湧起的舒服愉悅的感覺。

但過了一會兒,很奇怪地發覺夢裏親熱的對象高大有力,並不像女性,反而是自己被當成個女人一般對待。

模糊地看到那人的臉,覺得輪廓非常的性感,卻赫然認得是任寧遠。

這一下非同小可,驚出他一身冷汗,夢境立刻便自動斷電一般,成了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曲同秋隻覺得手腳發軟,大概是睡得太久太沉,全身都是酥軟的疲憊感。

背上殘留的一點麻癢感覺提醒了他昨晚的夢,立刻被變女人的詭異夢境嚇了一跳。忙低頭去瞧,幸好自己的胸脯仍舊是平的。想想又不放心,再認真看了看,上下把自己檢查了一遍,確認自己真的是個男人,才總算舒了口氣。

心中惴惴的,轉頭去看任寧遠,那男人還在沉睡,側臉很是沉靜英俊,看樣子可能什麼也沒覺察到。

這樣一個讓自己崇敬的男人,竟然變成他的做夢對象。曲同秋惶恐之中連吞了好幾下口水。若是被知道,以後也沒臉皮再混下去了。

趁任寧遠還在熟睡,曲同秋躡手躡腳起了床,打算偷偷摸摸離開。

但走到客廳,想了一想,這麼不聲不響地溜了才更是大不敬,要罪加一等的。

於是就用冰箱裏的材料做了簡單的早點,謹表示被留宿的謝意。

開門要走的時候發現早報已經送來了,也順手拿進屋裏,擺在早點旁邊,這才溜之大吉。

這一日過得困乏不已,腹中饑餓,更是惴惴地不知任寧遠醒來會是什麼情境。

正靠公司飲用水充饑,突然看到任寧遠的來電,曲同秋忐忑地接了,叫了聲:“老大。”

“嗯。你上班沒遲到吧,”任寧遠的口氣聽不出喜怒來,“離得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