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莊子》作品 莊子內篇逍遙遊
【原文】北冥
①有魚,其名為鯤
②。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③。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
④,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
⑤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
⑥也。
【注釋】①北冥:北方的大海。冥,通“溟”,幽深的意思。②鯤:魚名,這裏是指大魚。③鵬:古代的“鳳”字,這裏是指大鳥。④怒而飛:振動翅膀奮起而飛。怒,振奮,奮起。⑤海運:海水的運動。⑥天池:自然生成的大池。
【譯文】北海裏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鯤。鯤非常巨大,不知道有幾千裏。
鯤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就叫做鵬。鵬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幾千裏長;
當它振動翅膀奮起直飛的時候,翅膀就好像掛在天邊的雲彩。這隻鳥,大風吹動海水的時候就要遷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南方的大海是一個天然的大池子。
【原文】《齊諧
①》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
②三千裏,摶
③搖
④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
⑤。”野馬
⑥也,塵埃也,生物
⑦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注釋】①齊諧:一說是人名,一說是書名,一般認為是書名,記載的內容怪異。②擊:拍打,是指鵬用翅膀拍擊水麵。③摶:環繞。④扶搖:旋風,也叫做“飆”。⑤去以六月息者也:乘著六月份的風。去,離開北海。息,氣息,這裏指風。⑥野馬:指空中的遊氣,因為它浮動起來好像野馬奔騰一樣。⑦生物:活動著的東西。
【譯文】《齊諧》這本書,是記載一些怪異事情的書。書上記載:“鵬往南方的大海遷徙的時候,翅膀拍打水麵,能激起三千裏的浪濤,環繞著旋風飛上了九千裏的高空,乘著六月的風離開了北海。”像野馬奔騰一樣的遊氣,飄飄揚揚的塵埃,活動著的生物都因為風吹而運動。天空蒼蒼茫茫的,難道就是它本來的顏色嗎?它的遼闊高遠也是沒有盡頭的嗎?鵬往下看的時候,看見的應該也是這個樣子。
【原文】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
①大舟也無力。覆
②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
③,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
④培風
⑤;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
⑥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注釋】①負:承載。②覆:傾倒。③膠:粘住。④而後乃今:倒裝句,從今往後的意思。⑤培風:培,依靠、憑借;憑借著風的力量。⑥夭閼:阻擋。
【譯文】如果聚集的水不深,那麼它就沒有負載一艘大船的力量了。在堂前低窪的地方倒上一杯水,一棵小草就能被當作是一艘船,放一個杯子在上麵就會被粘住,這是水淺而船卻大的原因。如果聚集的風不夠強大的話,那麼負載一個巨大的翅膀也就沒有力量因此,鵬在九萬裏的高空飛行,風就在它的身下了,憑借著風力;背負著青天毫無阻擋,然後才開始朝南飛。
【原文】蜩
①與學鳩
②笑之曰:“我決
③起而飛,搶
④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
⑤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
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注釋】①蜩:蟬的一種。②學鳩:小斑鳩。此處指小鳥。③決:速度快。④搶:撞倒。⑤控:摔到地上。
【譯文】蟬和小斑鳩嘲笑鵬說:“我從地麵盡全力快速起飛,碰到榆樹和檀樹的時候就會停下來,偶爾飛不上去時就有可能摔倒在地上,為什麼要飛到九萬裏的高空去南海呢?”到野外去的,隻帶著三頓飯到當天回來的時候,肚子還是飽的;去百裏以外的人,需要準備了一夜的糧食;
去千裏外的遠地方,就要準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隻小鳥又怎麼能夠知道呢?
【原文】小知
①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
②不知晦朔,蟪蛄
③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
④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
⑤之,不亦悲乎!
【注釋】①知:通“智”,智慧。②朝茵:早晨出生傍晚就會死的動物。③蟪蛄:蟬的一種。④冥靈:烏龜。⑤匹:對比。
【譯文】有小智慧的人不能了解有大智慧的入,短命的不能了解長壽的。
怎麼能知道是這樣的呢?早晨出生傍晚死的小蟲不知道一個月的時間,春季生夏季死的蟬,不會知道一年的時光,這就是“小年”。楚國的南部有一隻龜,把五百年的時間當作一個春季,把五百年的時間當作一個秋季;上古的時候有一棵大椿樹,更改用八百年的時間當作一個春季,用八百年的時間當作一個秋季,這就是“大年”。直到現在彭祖還以長壽而聞名於世,眾人都和彭祖進行對比,這難道不是很悲哀嗎!
【原文】湯
①之問棘
②也是已: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複無極也。窮發
③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
④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
⑤而上者九萬裏,絕
⑥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
⑦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注釋】①湯:指商湯,商代第一個國君。②棘:指夏革,商代的賢人。③窮發:不長草木的地方,即不毛之地。④修:長。⑤羊角:旋風。⑥絕:穿越。⑦斥鴳:小麻雀。
【譯文】商湯這樣問過棘:商湯說:“上下四方有極限嗎?”棘回答:“沒有盡頭之外,還是沒有盡頭!在北方的不毛之地,有個寬闊而且深的大海,它是天然形成的大池子。那裏麵有一條魚,它有數千裏寬,但是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它的名字叫做鯤。還有一隻鳥,它的名字叫做鵬,它的脊背像泰山一樣高大,翅膀好像掛在天邊的雲彩,乘著旋風能夠飛到九萬裏的高空,穿越雲氣,背對著青天,然後飛向南方的大海。小麻雀嘲笑它說:‘它希望飛到哪裏去呢?我用盡全力跳躍起來向上飛,也不過幾丈就掉下來了,在蓬蒿叢中飛來飛去,這也是我飛翔的極限了,而它究竟想要飛到哪裏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差別。
【原文】故夫知效
①一官,行
②比
③一鄉,德合一君而
④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
⑤猶然
⑥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
⑦也。
雖然,猶有未樹
⑧也。夫列子
⑨禦風而行,泠然
⑩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
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
B11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注釋】①效:勝任。②行:品德行為。③比:符合。④而:通“能”,能力,才能。⑤宋榮子:人名。宋國人。⑥猶然:譏笑。⑦數數然:急匆匆的樣子。⑧樹:建樹。⑨列子:人名,即列禦寇,春秋時期鄭國的思想塚。⑩泠然:輕飄美妙的樣子。B11至人:道德修養極高的人。
【譯文】因此,那些才智能夠勝任一官的職守,行為能夠符合一鄉’的習俗,品德能使一個國君滿意而又能取信於一國人民的人,他們看待自己也如同這隻小麻雀。但宋榮子卻忍不住嘲笑他們。柬榮子能夠做到全國的人都稱讚他他卻不會感到奮勉鼓勵,全國的人都非議他他不會感覺到沮喪。他能確定外在事物和內心自我的差別,區分榮耀和恥辱的界限,僅此而已。他對於世俗的東西,不會急匆匆地去追求。雖然這樣,他也有尚未樹立的。列子乘著風行走,樣子極其輕巧,過了十五天才返回。他對於尋求幸福的事情,也沒有急匆匆地追求。這樣雖然免去了行走的辛勞,畢竟還是有所依靠的。如果能夠遵循自然的規律,掌握“六氣”的變化,在無邊無際的境界裏可以遨遊,他還能依賴什麼呢?因此說:德行極高的人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超脫於物外的人不追求功業,賢聖明智的人不追求名聲。
【原文】堯
①讓天下於許由
②,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
③,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
④。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
⑤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
⑥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
⑦雖不治庖,屍祝
⑧不越樽俎
⑨而代之矣。”
【注釋】①堯:儒家理想的聖主。②許由:隱士。③浸灌:灌溉。④缺然:不足的樣子。⑤鷦鷯:鳥類的一種,善於築巢。⑥偃鼠:即鼴鼠。⑦庖人:廚師。⑧屍祝:主持祭祀的人。⑨樽俎:酒杯和盛肉的器皿,這裏指廚房裏的事情。
【譯文】堯想要把天下讓給許由,他說:“太陽和月亮都出來了,但是火把還沒有熄滅,想和太陽和月亮的光進行對比,不是很困難嗎?已經下了一場及時雨,還是去挑水澆灌,這對於潤澤禾苗,不是徒勞嗎?先生如果被立為君王的話,國家一定會被治理得很好,但現在我仍舊還占據著這個位子,自己感覺能力不足而非常慚愧。請允許我把天下讓給你。”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已經把天下治理得安定了;如果我替代你,我是為名聲嗎?名聲是實的,難道我是為了求實體嗎?小鳥在森林裏築巢,需要的不過是一條樹枝;鼴鼠到河邊去喝水,不過是想喝飽肚子而已。你回去吧!我要天下來做什麼呢?即使廚師不下廚房,主持祭祀的人也不會越過廚師的職位去代替他進行烹調。”
【原文】肩吾
①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
②,大而無當
③,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
④,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
⑤姑射
⑥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
⑦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⑧,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
⑨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
⑩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
B11萬物以為一,世蘄
B12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
B13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
【注釋】①肩吾,連叔:人名,已不可考,傳說都是古代的賢人。②接輿:人名,姓陸名通,字接輿,楚國的隱士。③無當:當,適當;沒有邊際。④大有徑庭:大相徑庭,指和話題相差很遠,不著邊際。⑤藐:遙遠。⑥姑射:山名。⑦綽約:輕巧美好的樣子。⑧神凝:聚精會神,非常專注。⑨瞽者:瞎子。⑩時女:是你。時,通“是”,女通“汝”。B11旁礴:混同,混合。B12蘄:追求。B13大浸稽天:大水滔天的樣子。稽通“及”,達到。
【譯文】肩吾向連叔求教說:“我聽接輿所說的話,沒有邊際又不恰當,說起來就回不到話題上了。我驚詫於他的言論,就像銀河一樣無邊無際,與常人相差太遠,不合常理。”連叔說:“那他說的都是什麼呢?”肩吾回答:“遙遠的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仙住在那兒。他的皮膚像冰雪一樣潔白,體態輕巧美好如同處女一般,不吃五穀雜糧,而是吸取清風和甘露;乘著雲氣,駕著飛龍,在四海之外遨遊。他的精神專注,能使萬事萬物免受災害,連年都五穀豐登。我認為這些都是狂話不能夠相信。”連叔說:“是啊。我們沒有能和瞎子一起觀賞美妙文采的辦法,也沒有辦法和聾子一起欣賞鍾鼓聲音的美妙。難道隻是在形體上有聾子和瞎子嗎?思想上也是有的。這就是指你啊。那個神仙,他的德行,能使萬物和同為一個整體。世俗混亂,他怎麼會忙忙碌碌地去處理天下的事情呢!像這樣的人,外界的事物傷害不了他,大水滔天也淹溺不到他,天下大旱融化金石燒焦土山也不會使他感到炎熱。他留下的塵垢和秕糠之類的東西也能造就出堯、舜一樣的人來,他怎麼會把紛紛亂亂的俗事當成自己的事情呢!”
【原文】宋人資
①章甫
②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
③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
④喪其天下焉。
【注釋】①資:賣,販賣。②章甫:殷代的一種帽子。③四子:一說是指王倪、齧缺、被衣、許由,另一種說法是他們都是虛構的。④窗然:迷茫,茫然。
【譯文】宋國有個人去越國販賣帽子,但是越國人剪掉頭發,在身上刺著花紋,沒有地方用得著帽子。堯治理天下的人民,把四海之內都管理得很安定。他去汾水的北麵,遙遠的姑射山上,拜見四位得道的高人,茫茫然忘記了自己處於治理天下的位置。
【原文】惠子
①謂莊子曰:“魏王
②貝台
③我大瓠
④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
⑤無所容。非不嗎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注釋】①惠子:人名,宋國人,姓惠名施,莊子的好朋友。②魏王:魏惠王。也稱為粱惠王。③貽:贈送。④瓠:葫蘆。⑤瓠落:聯綿詞,也稱廓落。形容極其龐大的東西。
【譯文】惠子告訴莊子說:“魏惠王送給我一棵大葫蘆的種子,我把它種植長大,它接的果實有五石大。拿它來盛水漿的話,它的堅固程度承受不了;把它剖割開來做瓢的話,又太大沒有地方放得下。不是它不夠大,我因為它沒有什麼用處就把它打碎了。”莊子說:“先生您原來不善於使用大東西啊。宋國有一戶擅長製作不皸手藥的人家,世世代代都做漂洗絲絮的事。有一個客人聽說以後請求用百金購買他們的秘方。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商量說:‘我們世世代代漂洗絲絮,隻不過才得到數金,現在把秘方賣掉一下子就能得到百金,就把秘方賣給他吧。’客人得到這個秘方以後,就去遊說吳王。正在這個時候越國起兵進攻吳國,吳王就任命他去將兵。冬天,他們和越國軍隊進行水戰,大敗越國軍隊,於是吳王割地封賞了他。同樣是能不皸手的藥膏,有的人因為它而得到封賞,有的人卻隻能漂洗絲絮,這就是使用的方法不一樣。現在你有一個五石的大葫蘆,為什麼不把它製成一個腰舟在江湖之上飄遊呢?卻擔心它太大沒有地方放置,可見你的心思還是和蓬草一樣不通啊!”
【原文】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
①。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
②呼?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
③,死於罔罟。今夫牛
④,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
⑥乎無為其側,逍遙呼寢臥其下。不夭斤斧
⑦,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
⑧哉!”
【注釋】①樗:一種落葉喬木,木質較差不能使用。②狸狌:狸貓和黃鼠狼。③機辟:用來捕捉動物的器具。④牛:犛牛。⑤彷徨:徘徊。⑥逍遙:自由自在。⑦斤斧:斧頭。⑧困苦:災難,禍害。
【譯文】惠子告訴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大家都把它叫做‘樗’。它的樹幹盤結疙瘩,繩墨不能夠在它上麵取直,枝杈彎彎曲曲的,與圓規和角尺的取材標準也不相符。即使長在路邊,木匠都不會去看它一眼。現在你所說的這些話,誇大而沒有實際用處,大家都會丟棄的。”莊子說:“你難道沒有看見狸貓和黃鼠狼嗎?它們彎著身子伏在地下,等待那些遊動的小動物;東西跳躍起來,不分辨高低,不小心碰到機關,就會死在網中。現在還有犛牛,身子龐大的好像掛在天邊的雲彩。它的能力很強,但是卻不能抓老鼠。現在你有這麼一棵大樹,還擔心它沒有用。為什麼不把它種在空蕩蕩的地方?在廣闊的田野裏,悠閑地在樹兩旁徘徊,自由自在地睡在大樹的下麵。大樹不會被斧子砍伐,外界的事物也不能損害它。它沒有什麼用處,又會有什麼災難呢?”齊物論
【原文】南郭子綦
①隱機
②而坐,仰天而噓
③,苔爵
④似喪其耦。顏成子遊
⑤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
⑥,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
⑦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
⑧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嗎。而獨不聞之翏翏
⑨乎?山陵之畏隹
⑩,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
B11者;激者,謫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
B12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
B13之刁刁乎?”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注釋】①南郭子綦:人名,指得道的人。②隱機:靠著幾案。隱,倚靠。機,通“幾”,幾案,小方桌。③噓:呼出氣息。④苔焉:木然。⑤顏成子遊:人名,南郭子綦的學生,複姓顏成,名偃,字子遊。⑥槁木:幹枯的木頭。⑦籟:聲響。⑧大塊:大地。⑨翏翏:風聲。⑩畏隹:崔嵬,雄峻高大的樣子。B11汙:小池塘。B12泠風:微風。B13調調、刁刁:草木被風吹動的樣子。
【譯文】南郭子綦靠著幾案坐著,仰起頭向天緩慢地呼吸,好像進入了超越對待關係的忘我境界。顏成子遊侍立在南郭子綦麵前,問道:“怎麼啦?形體安定固然能夠像幹枯的樹木一樣,但心靈的安定能夠像熄滅的死灰一樣嗎?你今天靠著幾案坐的樣子和以前的樣子不同。”子綦回答:“偃,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今天我忘記了自我,你知道嗎?你聽過人為的聲音而沒有聽過大地自然生成的人籟,你即使聽過大地自然生成的地籟,你也沒有聽過天空的天籟之音!”子遊說:“請問它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子綦說:“大地吐出來的氣叫做風。風不起的話沒有什麼。一旦刮起來,上萬種不同的小孔就都會怒號起來。你沒有聽見過大風呼嘯的聲音吧?山陵中高下盤回的地方,百圍大樹上的孔穴,有像鼻子的,有像嘴巴的,有像耳朵的,有像梁柱上穿孔的,有像圈欄的,有像春米器具的,有像深池的,有像淺塘的。它們所發出來的聲音,有的像激流衝擊的河水,有的像箭發射的聲音,有的像大聲的嗬斥,有的像呼吸的聲音,有的像叫喊,有的像哭嚎,有的像山穀中低沉的聲音,有的像悲傷哀歎的聲音。好像前麵的風在唱,後麵的風在附和。小風附和的聲音小,大風附和的聲音大,暴風停止以後那些小孔穴也就靜寂無聲了。你沒有看見那些草木還在搖晃嗎?”子遊說:“地籟是各種小孔穴裏發出來的聲音,人籟是吹動並排的主管發出的聲音,那麼請問天籟是什麼聲音呢?”子綦說:“風吹動成千上萬的小孔發出聲音,它們互相之間千差萬別,使他們有差別是因為自己的形狀不同,但是吹動它們發出聲音的還有誰呢?”
【原文】大知閑閑
①,小知間間
②;大言炎炎
③,小言詹詹
④。其寐也魂交
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
⑥,日以心鬥。縵
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
⑧,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
⑨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喏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喜怒哀樂,慮
⑩歎
B11變熟,姚
B12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B13。已乎,已乎!
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注釋】①閑閑:寬廣博大的樣子。②間閫:精細狹小的樣子。③炎炎:猛烈盛大,這裏指人說話氣勢很大。④詹詹:哆嗦不休。⑤魂交:神魂交錯。⑥構:交構。⑦縵:緩慢不精神的樣子,通“慢”。⑧惴惴:擔心不安的樣子。⑨司:通“伺”,伺機。⑩殺:即“衰”,衰退。B11慮:憂慮。B12歎:感歎。B13姚:輕浮。B14萌:萌發,萌生。
【譯文】有大智慧的人寬廣豁達,有小智慧的人精細計較,大言氣勢盛大,淺薄的言論囉嗦不停。他們睡覺的時候精神交錯複雜,醒著的時候跟外界接觸不得安寧,整天鉤心鬥角。有的人說話緩慢,有的人運用計謀設置圈套,有的人言詞謹慎小心。小恐懼會惴惴不安,大恐懼就會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們說話的時候好像發射箭一樣迅速,專伺機攻擊別人的是非;不說話的時候就好像發過誓一樣,隻堤沉默不語等待著勝利的機會。他們衰敗起來就好像秋冬天的草木一樣,一天天的銷毀。
他們沉溺在自己的所作所為中,沒有把他們回複到原來有生機的樣子。他們把心靈關閉起來就像用繩索綁住了一樣,表明他們越老越接近於死亡的心靈,再也沒有辦法使他們恢複生機了。他們的喜怒哀樂,憂慮感歎,反複恐懼,浮躁放縱,張狂故作姿態,好像是空虛的樂器中產生出來的,又好像菌類從地氣裏蒸發出來的一樣。這些情狀和形態在心中日夜交替的出現,但是卻不知道是怎麼產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這些情感產生的道理,就能夠明白這些情感產生的原因。
【原文】非彼
①無我,非我無所取
②。是亦近矣,而不知所為使。若有真宰
③,而特不得其聯。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
④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
⑤之乎?其有私
⑥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
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
⑦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
⑧。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茶然
⑨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呼?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注釋】①彼:指上麵所講的各種情態。②取:顯現。③真宰:自我主宰。④情:真實的東西。⑤說:通“悅”,高興,喜悅。⑥有私:有所偏愛。私,偏愛。⑦真君:與“真宰”相同,也是指自我。⑧盡:消亡。⑨茶然:疲倦的樣子。⑩芒:即“茫”,迷茫。
【譯文】沒有那些情態就沒有我這個人,沒有我它們也就沒有辦法被體現出來了。我和它是統一於一體的,但是卻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指使的。
好像有一個自我,但是卻尋不到它的跡象。可以從它的行為上去驗證,雖然見不到它的形體。它雖然沒有形體確實是真實存在。百骸、九竅、六髒完整的存在於我的身體,我和哪一個最親近呢?我是都喜歡它們呢?還是對它們有什麼偏愛呢?如果對它們都一樣喜歡,能把它們都當作是自己的妾嗎?如果把它們都當作妾就誰也不能指使誰了嗎?還是輪流著做君臣呢?難道真的有“真君”存在嗎?無,論能不能尋求到真君的真實情況,對它本身是都不會有什麼增減的。人一旦受天地之氣成為形體的話,不參與變化而隻是等待形體的消亡,和外界的事物接觸相互摩擦,奔馳追逐而不停止,這不是非常可悲的嗎?終生勞碌卻沒有成就有什麼意思呢!總是疲頓困苦的樣子卻又不知道自己為的是什麼原因,不是很悲哀的嗎?這種人雖說他們不死,但是又有什麼益處呢!
人的形體慢慢衰老,人的精神也因困於其中而衰老,這能說不是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本來就是這麼迷茫愚昧嗎?還是隻有我自己是這樣愚昧迷茫的,別人卻不是如此呢?
【原文】夫隨其成心
①而師
②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
③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夫言非吹
④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嚐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
⑤音,亦有辯
⑥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
⑦而有真偽?
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
⑧,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注釋】①成心:偏見。②師:動詞用法,取法,效法的意思。③代:更替。④吹:風吹。⑤鷇:剛出生的小鳥。⑥辯:通“辨”,分辨。⑦隱:隱蔽。⑧小成:局部的、片麵的成就。
【譯文】如果把自己的成見當作判斷是非的標準,那麼誰會沒有標準呢?
何必一定能認識自然變化規律的智者才有呢?愚昧的人也有標準。如果還沒有自己的成見就已經先有了是非,就好像是說今天要去越國但是昨天已經到達了一樣。這就是把沒有當作了有。即使是神明的大禹都不能夠理解,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言論不像是風的吹動,發言的人各持己見,所說的卻不能形成一個定論。這就算是發了言嗎?還是等於沒有發言呢?他們都認為自己的言論不像鳥叫的聲音,有分別,還是沒有分別呢?道是怎麼被隱藏而有了真和假呢的區別?言論是怎麼隱藏從而有了是和非的爭辯呢?道在那裏卻不存在呢?言論為什麼會存在不可以的呢?道是被局部的成功給隱蔽了,言論被華美的詞藻掩蓋了。因此才有了儒家和墨家關於是非的爭論,他們互相肯定對方否定了的東西,否定對方肯定的東西。
如果去肯定對方否定的東西,否定對方肯定的東西,還不如用空明的心態去觀照事物本真的情形。
【原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
①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
②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
③。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④。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釋】①方:並,一起。②因,遵循。③樞:中樞。④窮:盡頭。
【譯文】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沒有不是“彼”,也沒有不是“此”的。從“彼”的方麵看就看不見這方麵。從自己這方麵才能夠了解自己。因此說彼是因為此而存在的,此也是因為彼而存在。彼和此是相對存在的,可以用“方生”的說法來形容。雖然這樣,事物剛剛產生就滅亡了,剛剛滅亡又產生;剛說可以就轉向了不可以;剛說不可以又轉向可以了,剛認為是又變成了非,剛認為非又變成了是。因此聖人不會走這條路,而是對待事物的本真麵目,也是順應自然的道理。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自己的是非,此也有它自己的是非。真的有彼此的分別嗎?還是真的沒有彼此的分別呢?彼和此沒有相互對立的方麵,就是道的樞紐。符合道的標準才好像是進入了環的中心,就可以應對無窮盡的發展變化。
是的變化沒有盡頭,非的變化也沒有盡頭,因此說,不如用明靜的心態去對待事物本真的麵貌。
【原文】以指喻
①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注釋】①喻:說明,表明。
【譯文】用手指來說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不是手指的東西來說明它不是手指: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不是白馬的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天和地就是一根手指,萬事萬物就是一匹馬。
【原文】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
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
①與楹
②,厲
③一與西施,恢愧憰怪
④,道通為一。其分
⑤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複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
⑥賦芋
⑦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
⑧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
⑨,是之謂兩行
⑩。
【注釋】①莛:草的莖。②楹:木柱子。③厲:此處指醜陋的人。④恢恍憰怪:詭異怪異的事情。⑤分:分離。⑥狙公:狙,猴子;飼養猴子的人。⑦芋:栗子。也叫橡子。⑧和:調和。⑨鈞:通“均”,均衡。⑩兩行:王先謙說:“物與我各得其所,是兩行也。”
【譯文】道路是由人走出來的,事物的名稱是由人叫出來的。可以有它可以的原因,不能有它不可以的原因;對有它對的原因,不對有它不對的原因。為什麼是對的呢?因為它有對的道理。為什麼說不對呢?因為有不對的道理。為什麼可以呢?因為有可以的道理。為什麼不可以呢?
因為有不可以的道理。事物本來就有它對的地方,有它可以的地方。沒有什麼事物不對,沒有什麼不可以。因此,小草和大柱子,醜陋的女人和美麗的西施,和其他詭異奇怪的事情,道可以使它們通達為一。事物的分離,必然有所成就;事物有所成就,必定會有別的事物毀滅。所以一切事物整體看都沒有成就與毀壞,它們都是通達於一個整體的。隻有賢達的人才能明白它們通達為一個整體的道理,因此他不會把自己的成見寄寓在萬物的上:這就是順其自然的道理。順應自然的通達不知道原因,就就叫做道。耗盡心機去追求統一,卻不知道它們原本就是相同的,這就叫做“朝三”,什麼是“朝三”呢?有一個飼養猴子的入,他分給猴子們栗子吃的時候,說:“早上給三升晚上給四升。”猴子們聽後都非常生氣。他又說:“那就早上給四升晚上給三升。”猴子們聽了都非常高興。名和實的情況都沒有改變猴子的喜和怒卻發生了變化,是因為順著猴子的心理了。因此,聖人不堅持對於是非的論爭而是保持事理自然的均衡,這叫做“兩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
①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
②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
③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
④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
⑤終。
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
⑥之耀,聖人之所圖
⑦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釋】①封:界限。②愛:偏愛。③師曠:人名,晉國的樂師。④好:愛好。⑤昧:愚昧。⑥滑疑:迷亂的樣子。⑦圖:“否”子的借用,即遺棄的意思。
【譯文】古代的人,他們的智慧和認識是有極限的d極限在哪裏呢?有人認為宇宙還沒有形成萬物的時候,是智慧和認識的極限,達到最完善,不能再有所增加。次一點的,認為事物存在,但卻不嚴格分出界限。再次一點的,認為事物是有分別的,但是沒有是非。是非產生後,道就有了虧損。道的虧損,是由於偏愛形成的,真的能夠完成卻不虧損嗎?真的有不成卻虧損嗎?有成就和虧損,就跟昭文彈琴一樣。沒有成就和虧損,就跟昭文不彈琴了一樣。昭文彈琴,師曠擊節,惠子倚靠在梧桐樹下的辯論,他們三個人的技藝,都可以稱得上是很高的了,所以直到晚年還享有盛譽。正因為他們有所愛好,一再展現給別人;他們各有所好,也想彰顯於別人。不是別人想要了解的卻勉強讓別人了解,因此最終以“堅白論說”愚昧終身。昭文的兒子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導致終生沒有成就。像這樣的情況能叫做有成就嗎?那麼即使我沒有成就,也能夠說是成功了:像這樣不能叫做成功的話,那麼別人和我都沒有成功。
所以說迷惑世人的炫耀,是聖人要拋棄的東西。所以聖人不把“知見說”誇飾於人寄托在萬物上,這就叫做以明。
【原文】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嚐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
①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毫
②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
③,而彭祖為天。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呼!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注釋】①俄而:形容時間極短。②秋毫:秋天的毫毛。③殤子:未成年就死去的孩子。④凡:一般。
【譯文】現在我在這說些話,不知道和其他人說的話是否相同?還是不同的呢?無論是相同還是不相同。都能算是一類的了,和其他人的話就沒有什麼差別了。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講一講,宇宙開始,有一個沒有開始的開始,還有一個沒有開始的開始的開始。宇宙初始的形態有它的有,也有無,更有還沒有無的無,更有還沒有有無的無。突然之間就有了有和無,但是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和無,現在我說了這些話了,但是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說了?還是沒有說?天下沒有比秋天毫毛的末端更大的東西了,泰山也是小的:天下沒有比未成年就死去的孩子更長壽的了,彭祖也是夭折的。天與地和我共生,萬物與我是一體的。既然一體,能有什麼語言嗎?既然一體,能沒有什麼語言嗎?整體加上語言是二了,二再加上一就是三了。就這麼算下去,即使是善於計算的人也不能夠算出最後的結果。更何況我們這種凡人呢?從無到有已經有了三,更何況是從有到有呢?不用去算了,順其自然吧。
【原文】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
①,為是而有畛
②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
③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誌,聖人議而不辯。故分
④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
⑤,大勇不忮。道昭
⑥而不道,言辯而不及
⑦,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⑧。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
⑨光。
【注釋】①常:常論,定論。②畛:界限。③六合:指宇宙。④分:區分。⑤嗛:通“謙”,謙虛。⑥昭:昭示。⑦及:到。⑧天府:天然的倉庫,這裏是指宇宙。⑨葆:隱蔽,隱藏。
【譯文】道原來是沒有界限的,語言原來也是沒有定論的,為了爭論才劃出許多界限來。請讓我說一下這些界限,比如有左右,有倫義,有差別,有區分,有辯解,有爭論,這就叫做八德。宇宙以外的事情,聖人不去論說;宇宙以內的事情,聖人論述卻不評價;春秋那些史書是記載先王治世的,聖人隻是論說卻不進行爭辯。天下的事情有能分別的,有沒有分別的,有要爭辯的,有不要爭辯的,這是怎麼說的呢?聖人藏在心裏,眾人爭辯不停互相顯示。因此說:爭辯的人都有自己沒看到的一麵。大道是沒有名稱的,善辯的人是不用言說的,至仁的人是不用展示自己仁愛的,最廉潔的人不會表示謙虛,最勇敢的不會受到傷害的。把大道講明白了就不是道,用言語爭辯就不如不用語言的,常守著仁就不能為仁,表現得太清廉了別人就不會相信,有害人的想法就不能夠成為勇。這五個方麵都能注意到而不會去做差不多就接近於道了。所以,能夠在他不知道的東西前麵停止,就達到極點了,誰知道不用語言的爭辯,不用講出來的道呢?如果有能知道的人,就是上天天然的倉庫了,無論向裏麵灌輸多少都不會滿,無論從裏麵取走多少都不會枯竭,但是卻不知道源頭來自哪裏,這就是隱蔽著的光明。
【原文】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
①,南麵而不釋然
②。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
③乎日者乎!”
【注釋】①宗、膾、胥敖:國家的名字,都是小國。②不釋然:釋,喜悅;不高興的樣子。③進:勝過,更進一步。
【譯文】從前堯問舜:“我想進攻宗、膾、胥敖這三個國家,每次上朝的時候心裏都不安寧,這是什麼原因啊?”順回答:“這三個國家的君主,就好像在蓬蒿艾草中生存著一樣,你為什麼要不安寧呢?從前十個太陽一起出來的時候,光亮能夠照耀萬物,更何況你的德行比十個太陽的光芒還更勝一籌呢!”
【原文】齧缺
①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嚐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嚐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
②,鰍然乎哉?木處則惴傈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
③,麇鹿食薦
④,蝍蛆
⑤甘帶,鴟
⑥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狻猵狙
⑦以為雌,麇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⑧。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
⑨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注釋】①齧缺、王倪:人名。都是虛構的人物。②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③芻豢:泛指家畜。④薦:長得茂盛的草。⑤蝍蛆:蜈蚣。⑥鴟:貓頭鷹。⑦猵狙:與猴相像,卻不屬於猴類的一種動物。⑧決驟:快速奔跑。⑨冱:結冰。
【譯文】齧缺問王倪說:“你知道萬事萬物之間的共同之處嗎?”王倪答:“我怎麼能夠知道呢?”齧缺又問他:“你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東西嗎?”王倪回答:“我怎麼能夠知道呢?”“那麼萬事萬物就沒有辦法去認識了嗎?”王倪回答說:“我怎麼能知道呢?雖然是這樣,還是讓我來說說吧。
你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暫且讓我問一下你:人在潮濕的地方睡覺會腰痛半身不遂,那麼泥鰍呢,會這樣嗎?人爬到很高的樹上就會恐懼害怕,那麼猴子也會這樣嗎?這三者到底誰才是合乎正道的呢?人吃家畜,麋鹿吃長得鮮美的草,蜈蚣把小蛇當成美味,貓頭鷹和烏鴉都吃老鼠,他們四個誰的口味才是合於正道的呢?猿猴和猵狙互為配偶,麋鹿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和魚交配。毛嬙和麗姬,人們都認為美,魚見了她們會遊到海底深處,鳥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就會快速的奔跑,她們四種到底誰才是合於正道的美麗呢?讓我來看的話,仁義的開端,是非的途徑,混亂紛雜,我怎麼能夠分辨出來呢?”齧缺說:“你不明白利害,難道道德高深的人也不明白嗎?”王倪回答說:“道德高深的人太神了!焚燒山澤林木不能使他感覺到炎熱,江河凍結起來也不能夠使他感覺寒冷,疾雷劈山,狂風卷起大浪都不能使他感覺到震驚,這樣的人,他們駕著雲氣,騎著日月,在四海之外遨遊,生和死對他們都沒有影響。更何況是利害的觀念呢?”
【原文】瞿鵲子
①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
②:‘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
③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
夫子以為孟浪
④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
⑤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⑥。予嚐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
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筆,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
⑦然,而以是相蘊
⑧。“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
⑨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
⑩。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
B11遇之也。”
【注釋】①瞿鵲子、長梧子:人名,都是虛構的人物。②夫子:這裏指孔子。③緣:遵循。④孟浪:輕率的,不切實際的。⑤聽熒:聽後感到疑惑不明白。⑥炙:用火烤。⑦盡:全部。⑧蘊:蘊積,蘊藏。⑨蘄:祈求。⑩吊詭:奇異古怪。B11旦暮:早晨和傍晚,指時間比較短。
【譯文】瞿鵲子向長梧子請教說:“我聽孔子說過這樣的話:‘聖人不去從事世俗的事情,不去追逐利益,不躲避災害,不喜歡妄求於世,不拘泥於道,沒有說話卻好像說了,說了話又好像沒有說,因而心神在俗世之外遨遊。’孔子認為這些話是無稽之談,我卻認為這是妙道的行徑,你認為怎麼樣呢?”長梧子答:“這些話即使是黃帝聽了也會疑惑不解,孔丘又怎麼能夠了解呢!而你又操知過急,就像看到了雞蛋就想得到一隻報曉的公雞,看見彈子就想吃到烤的鶚肉一樣。我暫且給你說說,你姑且聽聽如何?聖人依傍著日月,胸懷宇宙,和萬事萬物融為一體,對混亂複雜的是非置之不理,把世俗的尊卑、賤貴分別看做是相同的。大眾熙熙攘攘,聖人則渾然相安,把古今的無數變化糅合在一起,自己卻是精純的。萬事萬物都一樣,相互蘊積於精純中。”“我怎麼知道貪生不是困惑呢?我怎麼知道怕死的不像那些流落在外不知道回家的人呢?麗姬是艾地守疆土人的女兒,剛被迎娶到晉國的時候,她把衣襟都哭得濕透了;她到晉國的宮裏時,和國王一起睡在舒適的床上,吃著美味的肉食,就後悔自己當初不應該傷心的哭泣。
我又怎麼能知道死去不應該後悔當初的貪生呢?夢中夢到飲酒取樂的人,醒來以後可能會遇到悲傷的事情而哭泣;夢裏悲傷哭泣的人,醒來以後可能會有一場打獵的快樂。人在夢中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甚至有時夢中還會再做夢,醒後才知自己在做夢。隻有相當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場夢。但愚昧的人卻認為自己是清醒的,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的國君和臣子都是鄙陋的。我感覺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在做夢,我也是夢中。這些話,可以說是奇怪的言論,萬世以後或許會遇到一個大聖人,能夠了悟這個大道理,和早晚遇到的一樣。”
【原文】“既使我
①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黮暗
②,吾誰使正之?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
③,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
④,故寓
⑤諸無竟。”
【注釋】①我:指長梧子。②黮暗:幽暗不明。③曼衍:變化。④竟:境地。⑤寓:寄托。
【譯文】“假使我和你進行辯論,你勝過我,我沒有勝過你,你真的對嗎?我真的是不對的嗎?我勝過你,你沒有勝過我,那我果真是對的,你果真是錯的嗎?還是我們兩個人有一個是對的,有一個是錯呢?還是我們兩個人都是對的,或者我們都是錯的?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是有偏見的,我們讓誰來判斷是非呢?如果請和你觀點相同的人來判斷,他和你的觀點相同,怎麼能夠進行判斷呢?請和我相同觀點的人判斷的話,他和我的觀點相同怎麼判斷呢?如果請和我們觀點不同的人來進行判斷,和我們的觀點不同,怎麼進行判斷呢?請和我們觀點相同的人來判斷,既然和我們的觀點相同,怎麼判斷呢?那麼,我和你還有別的人都不能夠判斷誰是誰非了,能等待誰來判斷呢?”“變化的聲音是相對立而成的,如果它們不對立,就用自然的分際來調和它,我的言論不守常規,順應著變化過一生。什麼叫做用“自然的分際”調和是非呢?任何事物有是就會有不是,有然就會有不然。是果真的是,那麼它和不是就有區別,如果這樣就不需要爭辯了;然真的是然,那麼它和不然的區別就不需要爭辯。忘記生死年齡忘記是非仁義,在沒有窮盡的領域裏遨遊,因此也就能寓托於無窮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