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恢詭譎怪,霞雲層生?(3 / 3)

伯昏無人說:“你這是有心要射的射法,不是無心要射的射法。我試著和你一同登上高山,站在險石上,身臨百丈深淵,看你能不能射。”於是無人就登上高山,站在險石上,身臨百丈深淵,背對深淵向後退著走,腳有二分懸在外麵,邀請列禦寇上前;列禦寇害怕得趴在地上,大汗直流到腳跟。於是伯昏無人說:“至人,上麵可以窺探青天,下麵可以測量黃泉,任意遨遊四麵八方,神色不變。現在你驚慌目眩,對於射中目標是無能為力了。”(《田子方》)這個故事中,列禦寇與伯昏無人的區別,正是“工於射者”和“神於射者”的區別,二人精神境界不同,表現在射技境界上也大相徑庭。列禦寇表演射技是為了博得稱讚,臨危驚慌是因為懼怕死亡,心中存有死生得失之患,所以就難以達到最高的射境。這說明,無論具有怎樣高超的技巧,如果沒有高超的思想境界,技巧也就無法施展。當然,隻有高超的思想境界而缺之高超的技巧,也不能創造出奇妙的意境。文學創作也是如此。由於莊子具有自覺的宇宙意識(這是當時理性思索的最高成果之一)、物化意識,能夠超越時空局限,擺脫死生束縛,齊一萬物,所以才能創造出眾多的奇幻莫測的寓言作品,具有“一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境界。

莊子寓言擅長進行生動形象的敘述、描繪,編造離奇荒誕的故事情節,更善於進行畫龍點睛式的寓意揭示。前者著意畫龍,為點睛做好鋪墊,製造氣氛;後者點睛,為前者賦以靈魂,提高境界,二者有機結合,便創造出一幅幅引人入勝、促人深思的完美意境。如《任公子釣魚》:任公子做了個黑色粗繩和大鉤,用12條牛做釣餌,蹲在會稽山頂,把釣竿投到東海,天天在那裏釣,整年都沒有釣到魚。忽然有條大魚來吞食釣餌,牽動大鉤沉下水去,翻騰而振鰭,掀起的白浪像山一樣高,海水震蕩,聲音如同鬼叫神嚎,千裏之外都感到震驚。任公子釣到這條大魚,把它剖開曬成肉幹,從浙江以東到蒼梧山以北,人們沒有不飽嚐這魚肉的。

而後衡量人才,善於諷說的人,都驚訝地互相傳說這個故事。那些拿著小竿小繩到小河溝,守著一些小魚垂釣的人,要想釣到大魚是很難的。那些粉飾淺識鄙語來求大名的人,要想飛黃騰達,也就差得太遠了。

所以不知任公子風範的人,他們要想參與經理世事,也就相離太遠了。(《外物》)這篇作品意在說明:要想取得驚人的成功,必須具有超人的氣概,用大工夫,花大力氣,而一般淺薄的急功近利之徒是不可能做到的。道理並不深奧,但作者舍棄了一般說理的方式,在寫作中卻首先站在小宇宙的角度,極盡誇張之能事,為讀者描繪出一幅任公子釣大魚的驚心動魄的場麵,造成闊大的意境,以便驚醒世人。因為越是平常易懂的道理,就越是被人忽視;所以作者是有意追求驚世駭俗的藝術效果,引起讀者的高度重視,在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又如:莊子送葬,經過惠子的墳墓。莊子回過頭來對隨從的人說:“從前郢都有個泥工,鼻子上沾了一點白灰,薄薄的一層,像蒼蠅翅膀一樣。他讓一位名叫石的匠人替他把白灰砍掉。匠人掄起斧子,生起一陣風;郢人任他砍去,結果把白灰削得幹幹淨淨,鼻子卻一點也沒傷著,郢人站在那裏,麵色不變。宋元君聽到這件事,便把匠人石召來,對他說:‘試著為我砍一下。’匠人說:‘我曾經是能砍的,但是敢讓我砍的人死去很久了。’

自從惠子死後,沒有誰可以作為我的辯論對手了,我沒有可以同他談論的人了啊!”(《徐無鬼》)這個故事旨在告訴人們諍友之不易得,但作者卻為此創作了石匠運斤成風的寓言來體現這個道理,竟然讓匠人用斧頭來削鼻子上的白灰,真是異想天開,奇特驚人,無比生動;並且把它放在莊子送葬的特定環境中來敘述,最後又發出充滿深情的感歎,使寓言本身具有更加深沉的意境,令讀者不禁為之傷感,其巨大的藝術感染力簡直無法抗拒。這裏麵蘊藏著作者豐富的人生經驗,極易引起讀者共鳴,啟迪讀者的幽思,意味無窮。像此類意境高妙的寓言,《莊子》中不在少數。由此可見,奇特的想象與奇妙的意境高度和諧,是《莊子》寓言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的一個源泉。第三,真摯強烈的感情與自然瑰麗的語言高度統一。莊子雖然主張對世事冷漠,標榜“哀樂不人於心”,但並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實際上,他是一個感情極為豐富的人。這一點,古人早已注意到,如明代文學家楊慎說:“《莊子》,憤世嫉邪之論也。”(《莊子闕誤》)清代陳忱稱《莊子》是一部“怒書”(《水滸後傳原序》)胡文英也說:“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無端。”(《莊子獨見》)不過,他們的著眼點都集中在莊子對社會的批判方麵。誠然,在這方麵,莊子的感情表現得是相當充分、激烈的。隻要是讀過《莊子》的人,對這一點都會有深刻的感受。由於莊子對現實社會的批判帶有徹底否定的性質,因而他對社會黑暗的揭露就特別深刻,抨擊就特別猛烈,感情就特別憤恨,有時簡直近乎破口大罵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胠篋》),“無恥的人反而富有,善於誇言的人反而顯貴”(《盜蹠》)。借蹠之口怒斥孔子:“你編造謊言,假托文武,戴著樹枝般的帽子,係著死牛皮的腰帶,絮絮叨叨胡說八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搬弄是非,來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讀書人不能返回根本,假托孝悌之名來僥幸求得封侯富貴。

你罪大惡極,趕快滾開!不然,我就要把你的肝來做今天的飯菜了!”像莊子對統治者如此咬牙切齒的痛恨,在諸子文章中是絕無僅有的。憤恨的感情發展到極點,就會走向冷漠。所以莊子對現實的冷漠正是他對現實徹底否定的必然結果。然而,這隻是感情發展的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就是對理想的執著、熱烈的追求與向往。對黑暗現實愈是冷漠,對光明理想就愈是執著,這可以說是莊子及其後學的一個普遍心理特征。《莊子》對真人、至人、神人等理想人物的描寫充滿崇敬,對理想社會(至德之世,建德之世)的描繪充滿著憧憬,並且滿懷激情地塑造了許多體道之人的藝術形象,使它們呈現出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與現實中的不擇手段來貪求名利權勢的人物形成鮮明的對比,其中都寄托著作者對理想的追求,對光明的向往,這是他的熾熱情感所鍾愛的一個神聖的世界,是他心靈的歸宿。另外,莊子對人生苦難體會至深,對命運的不公平充滿著怨恨,常表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愁苦之情,如:子輿與子桑是朋友。淫雨霏霏一連下了十天。子輿說:“子桑大概要餓病了!”於是就去送飯給他吃。走到子桑的門口,就聽到裏麵有又像歌唱又像哭泣的聲音——彈著琴說:“父親啊!母親啊!天啊!人啊!”聲音微弱得好像發不出來,又要急於把他的詩表達出來。子輿走進去說:“你唱的詩,為什麼是這種調子?”子桑說:“我在思索使我落到這般窮困的地步的原因,卻得不到解釋啊!父母難道要我貧困嗎?天無偏私,覆蓋一切,地不偏私,負載一切,天地難道要我貧困嗎?求索使我貧困的原因而得不到啊!那麼我落入這般貧困的絕境,大概是由於命運吧!”(《大宗師》)這篇寓言真可謂字字血淚,讀之令人不勝其悲!從中也可以體會到主人公對幸福人生的向往之情是何等的強烈!還有子輿與子桑二人之間那種難得的真摯友情,不是也足以令人感動嗎?這不就是王國維先生所說的“散文詩”嗎?像這樣具有感染力量的段落,在《莊子》中比比皆是。《莊子》文章之所以令人愛不釋手,除了他那極具思辨色彩的深奧哲理、奇特的人物形象、豐富的想象、高妙的意境和充沛的感情之外,語言的自然優美、絢麗瑰瑋也是重要原因。莊子是當之無愧的語言大師。他運用語言的高超藝術,在古往今來的文章家中是出類拔萃的。他創造的許多語言至今還活躍在我們的口頭上,成為膾炙人口的成語,如:鵬程萬裏、鯤鵬展翅、越俎代庖、朝三暮四、大而無當、莊周夢蝶、遊刃有餘、躊躇滿誌、螳臂擋車、相濡以沫、心齋坐忘、亦步亦趨、空穀足音、莫逆之交、歧路亡羊、得心應手、東施效顰、吐故納新、望洋興歎、邯鄲學步、舐痔結駟、故步自封、井底之蛙、呆若木雞、每況愈下、運斤成風、涸轍之鮒、得意忘言、捉襟見肘、虎口餘生、抱柱之信、探驪得珠、屠龍之技、害群之馬,詩禮發塚、觸蠻之爭、畏影劣跡、天地棺槨、視死如歸等。“莊子之文,真千古一文也。”(宣穎《南華經解自序》)《莊子》的文章表現出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其中感情與語言的和諧統一是一個重要方麵。莊子的感情是豐富的,語言是多變的,隨著感情波濤湧動變化,語言的形式也自由轉換,無所羈絆。語句參差,長短錯落;語調時而舒緩婉轉,時而激越猛烈;或韻或否,安排自如;辭采絢麗,節奏明顯,語調鏗鏘,富有音樂美;善於運用各種修辭手法,比喻、象征、誇張、擬人、排比、對偶等層出不窮,使人目不暇接。無論什麼樣的人、或物、或事、或景,亦無論什麼樣的感情與心理,一經他那神來之筆的描繪,無不惟妙惟肖,可感可見,躍然紙上。《莊子》善於將敘事、描寫、議論巧妙地結合起來,形成一種自由奔放、汪洋恣肆、自然流暢、瑰麗華美、跌宕變幻、搖曳多姿的語言風格。正像宋人高似孫所說:其文“如長江大河,滾滾灌注,泛濫於天下;又如萬籟怒號,澎湃洶湧,聲沉影滅,不可控搏。”(《子晷》)又如明代羅勉道所評:“風雲開闔,神鬼變幻”,“古今文士,每每奇之。”(《南華真經循本》釋題)又像清人劉熙載所論:《莊子》文“縹緲奇變,乃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藝概.文概》)三人所見,雖不盡相同,但都道出了《莊子》文風的一個側麵。明人朱得之讚歎道:“求文辭於先秦之前,《莊子》而已!求道德於三代之季,《莊子》而已!”(《莊子通義.自序》)朱氏的話,正道出了《莊子》

內容與形式高度統一的特征,堪稱的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