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恢詭譎怪,霞雲層生?(2 / 3)

其實這是一種偏見,或者說是誤解。莊子在文學上的成就與影響一點也不比其哲學遜色,甚至可以說作為文學家的莊子要比作為哲學家的莊子更加高明,更加偉大。因為隨著時代的變化,莊子哲學的意義可能會縮減,而莊子文學的意義則永遠不會消退;人們有時可能不喜歡他的哲學,但永遠也不會不喜歡他的文學,也就是說,使莊子具有永恒價值的,最終可能是他的文學。宋.林經德《莊子口義後序》說:“《南華》一書,今古之奇筆也。”徐霖《莊子口義後序》也說:“《莊子》雄豪宏肆,以神行萬物之上,以心遊宇宙之表,至樂極詣,古無斯人。其言辭蕩汩變化,淩薄日月,疏決雲河,妙密流動,鱗麗羽爛,天昭海冥,《左》縟而不瑰,遷雄而不肆,又文之傑立宇宙者也。”《莊子》散文是古代浪漫主義的典範作品,是一般的浪漫主義作品無法比擬的。構成《莊子》文學浪漫主義的因素有諸多方麵,其中最重要的有如下幾點。第一,深奧的哲理與奇特的形象融為一體。善於運用寓言故事來說明抽象的道理,並不是《莊子》獨有的特點,先秦諸子大都如此。但是,把深奧的哲學思想與奇異的藝術形象緊密結合起來,融為一體,卻是《莊子》獨有的特色。在別家的文章中,寓言往往是“事實論證”的例子,帶有明顯的比喻的性質,這是寓言的本色。而在《莊子》中,寓言本身往往就是文章主體,刪除寓言即無文章;文章的中心思想往往隱藏在寓言背後,作者並不明確揭示,需要讀者反複體會才能理解。因此,《莊子》寓言往往不是比喻,而是象征。寓言是哲理的載體,思想是寓言故事的靈魂,二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也就是說,沒有《莊子》的寓言,也就沒有《莊子》的哲學,反過來也是一樣。例如《逍遙遊》,全文用一係列寓言故事連綴成篇,作者出麵說理的話僅有文中插入的“故曰:聖人無己,神人無功,至人無名”幾句,其具體含義亦無進一步的解釋,需要讀者從寓言中仔細領悟才能明白。這種情況在別家的文章中是不多見的。由於莊子的哲學思想非常深奧玄妙,尤其是作為其哲學體係中最高範疇的“道”,帶有某種神秘色彩,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不能用概念、推理、判斷的形式邏輯方法來論證,所以必須訴諸形象。這些藝術形象,就是《莊子》思想的化身,是活的有靈性的思想符號。作者就是驅使這些形象為自己服務,通過他們的活動和語言來同讀者進行思想感情的交流,進行心靈的溝通,從而感染讀者,使之接受作者的觀點。《莊子》中的寓言人物形象,或來自神話傳說謹為曆史生活故事,但更多的是來自神話故事和動物世界,甚至某些自然現象,什麼天帝鬼神,蟲蛇鳥獸,風雲魍魎,無窮混沌等等,在他的筆下,都可以被擬人化,成為生動活潑、呼之即出的形象,大家湊在一起,演出一幕幕奇妙的、引人人勝的戲劇,有時令人幽思,有時令人憤慨,有時又讓人忍俊不禁。比如:寄生在豬身上的虱子,自以為生活舒適,安全,卻不知一旦豬被殺了,在火燎豬毛時它們也會一起被燒焦。(《徐無鬼》)建立在蝸牛左角上的觸氏國與建立在蝸牛右角上的蠻氏國,為了爭奪地盤而打仗,每次都要留下數萬具屍體,追趕敗兵十五天後才能返回。

(《則陽》)養猴的人給猴發橡籽,對它說:“早晨吃三個,晚上吃四個。”猴子們都發怒;於是又說:“那麼早晨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們都很高興。(《齊物論》)苟且偷安、盲目樂觀的人,讀了虱子的故事,能不引起深省嗎?蠻觸之戰的故事,難道不足以使人對統治者為了一己之私利而犧牲廣大人民生命的現象而感到氣憤嗎?養猴的人狡詐固然可恨,然而猴子的愚蠢不是很令人發笑嗎?這些趣味盎然的寓言寄托著作者的人生觀、社會觀和哲學思想,耐人尋味。作者就是憑借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將自己深奧的哲學思想表現得淋漓盡致,取得了既能服人之口,又能服人之心的效果。《莊子》寓言的人物形象十分奇特,往往擺脫了生活邏輯的限製,表現出更多的主觀色彩,要麼具有超凡脫俗的精神狀態,死生不驚,哀樂不入,心如死灰,形同槁木,如《齊物論》中的南郭子綦,《大宗師》中的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等均是此等人物;要麼具有神異的技巧,使一般的同行不能企及,如解牛的庖丁(《養生主》)、有道的承蜩者、操舟若神的津人、善於遊水的呂梁丈夫、巧奪天工的梓慶(《達生》)、技藝超人的捶鉤者(《知北遊》)、運斤成風的匠石(《徐無鬼》)等,著實令人驚歎不已;這些人要麼外貌醜陋,內心秀美,如全身遠禍的支離疏(《人間世》)、使王公顯貴為之傾倒的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德充符》)等,都是奇醜無比的畸形人,但他們的精神力量卻是形體健全的正常人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在這些人物身上,既體現了作者重神輕形的思想觀點,更體現了對“至道”的精神追求,具有深刻的哲學意蘊。第二,超絕的想象和奇妙的意境高度和諧。《莊子》文章表現出作者的超世絕倫的想象力,這是古今人們的共識。自從漢代司馬遷說《莊子》“大抵率寓言”、“皆空言無事實”(《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以來,曆代學者多有言及者,如宋人黃震說:“莊子以不羈之才,肆跌宕之說,創為不必有之人,設為不必有之物,造為天下所必無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戲薄聖賢,走弄百出,茫無定蹤,固千萬世詼諧小說之祖也。”(《黃氏日抄》

卷五五《諸子》)近人王國維曾盛讚莊子“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屈子文學的精神》)。今人郭沫若也說:“他(莊子)的寓言多是由他那蔥蘢的想象力所構成的。”(《莊子與魯迅》)想象豐富並非莊子所獨有,在不可盡數的中國古代文學家中,許多人都具有這樣的能力,尤其是那些浪漫主義流派中的人物,更是如此。但是,莊子的想象卻有與眾不同之處。其一,一般人的想象是站在人的角度來看世界(宇宙)。而莊子不然,他經常是站在宇宙角度來看事物,因而感覺與一般人迥然不同,一般人認為是大的,他可以看成小的;一般認為小的,他可以看成大的。因為宇宙分為兩極,有無限大和無限小,現在叫做“大宇宙”和“小宇宙”。站在無限大或者說大宇宙的一極來看萬物,萬物都是無限小;站在無限小或者說小宇宙的一極來看萬物,萬物都是無限大。所以他可以視天地為梯米,視毫末為丘山。表現在創作上,他就能把兩國大戰描寫成蝸角之爭,把任公子釣魚描寫成坐山釣海。其二,一般人的想象是站在物的立場來看待萬物,萬物之間是界限分明、確定、不可逾越的。而莊子卻不然,他經常是站在“道”的立場來看待萬物,因而萬物之間沒有明確固定的界限,而是彼此一體,萬物齊一;物與物可以相互轉化,是為“物化”。表現在創作上,他可以使鯤變為鵬,莊周變為蝴蝶。因此,莊子的具有濃厚奇幻色彩的想象並非是癡人說夢、狂人妄語,而是以他的哲學思想為基礎的形象思維活動。莊子所創作的為數眾多的講哲學問題的寓言故事,就是以他的哲學觀點為尺度而建構起來的美麗的海市蜃樓。所以劉熙載評論道:“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裏卻盡有分數。”(《藝概.文概》)莊子具有這種奇特的想象力,所以他的哲學寓言大都有著奇妙的意境,二者和諧統一,渾然天成,可以說是出神人化。明朝人楊慎曾將莊子與李白並列,說:“莊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總纂升庵合集.瑣語》)實為高人灼見。“工於文”是指技巧問題,通過磨煉可以達到;“神於文”不單是技巧問題,而且是思想境界、才能氣質問題,這不是隻憑磨煉工夫所可以達到的。劉熙載說莊子文章是“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藝概.文概》),這兩句言簡意賅的評論準確地揭示了《莊子》文章的根本特征。其中“意出塵外”是基礎,“怪生筆端”是表現。不能“意出生外”,就難以“怪生筆端”;建立在“意出塵外”基礎上的“怪生筆端”,就自然和諧,自成妙境;不能“意出塵外”,“怪”就是狂人妄語,“胡說亂說”。莊子文章乍看似“猖狂妄行”,細味乃“蹈乎大方”,正是“寓真於誕,寓實於玄,於此見寓言之妙”(《藝概.文概》)。奇特的想象與奇妙的意境的和諧統一,說到底是作者內在的精神境界和外在的高超的表現技巧的和諧統一的體現。《莊子》中“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的寓言就講了這個道理:列禦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他拉滿弓弦,在臂肘上放杯水,發射時,剛射出第一支箭,第二支緊跟著就放到弦上;第二支箭剛射出,第三支箭又扣上弦,箭箭命中目標。這時候,他就像木偶一般(穩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