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通天下一氣耳
莊子的社會認知是莊子建構其人生哲學和人生理想的現實基礎,但僅僅有此現實基礎是不夠的。在莊子看來,他那歸依自然的人生理想,不過是對作為宇宙總體和宇宙根源的“道”的回歸,是對宇宙原則的順從,是全身心地、徹底地實踐“道”的“無己”的境界,因而才是最崇高的人生境界。可見,莊子的人生逍遙思想並非癡人說夢,而是特殊條件下對人生困境(人生局限)的一種自覺和對擺脫這種困境的精神追求的反映,是對人生、社會、自然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問題思索的結晶,是建立在他的自然哲學的基礎之上的人生理想。因此,在了悟莊子人生理想和社會認知的同時,我們還應了解作為莊子人生哲學的理論基礎的莊子自然哲學的基本內容。(1)明確自覺的宇宙意識對宇宙奧秘的思考與探討,是人類永恒的課題,也是哲學永遠敘說不盡的主題。在中華民族悠久的文明史上,倫理學、政治學、軍事學等理論成熟較早,而真正的宇宙哲學意識卻遠遠落後,大概到了戰國時期才逐漸成熟起來。這不僅因為作為對人類精神現象的認識的哲學是人類抽象思維高度發展的產物,而且因為中華民族上古時代的哲人、智者往往把精力集中於對社會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關係問題的思考,而不大注意對自然界和自然與人的關係的思考,因而以涵蓋對自然、社會、個人以及三者之間關係的認識為對象的理論——哲學,就發展緩慢。直到道家學派出現之後,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而作為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的莊子,對中國宇宙哲學建立有特殊的重要貢獻。莊子是中國曆史上最早有明確的宇宙意識的少數哲學家之一。在這些為數不多的哲學家中,莊子是談論宇宙問題最多,理論內容最為廣泛和深刻的一位真正的哲人。“宇宙”的概念並非莊子的創造,甚至也不是莊子首先使用的。與莊子同時而略早的屍子(屍佼)曾說過:“天地四方日宇,往古來今日宙。”(《世說新語.排調》注引)可見,在莊子時代,關於宇宙的概念已經形成並為學者所接受。但是,莊子關於宇宙的理解,同屍子並不完全一樣,他說:“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庚桑楚》)這意思是說“宇”是一種實在,但卻沒有具體的處所,因為它是所有實在的總和;“宙”是一種長久,但卻沒有開始和終結,因為它是所有長久的總和。不難看出,莊子對宇宙的理解比屍子要豐富和深刻,如果說屍子對宇宙的理解主要在強調其無限性的話,那麼,莊子又意識到宇宙不僅是無限的,也是實在的,他明確地指出了宇宙的實在性和無限性。宇宙的無限性與實在性的統一是其存在的本質特征。盡管莊子沒有解決二者之間辯證關係,但對兩千多年前的莊子來說,他能意識到宇宙具有無限性和實在性特征,已是非常可貴的了,標誌著我國古代哲人宇宙意識的深化和提高,其價值不可低估。莊子對宇宙無限性的論述頗多,如在《秋水》中借北海之神的口說:“天下的水,沒有比海再大……它超過江河不知多少倍,但我仍不敢以此自滿,因為我知道我在天地之間不過像小石小樹在大山上一樣,隻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又怎麼敢有自滿的念頭呢?”
這是海神在和天地(宇宙)相比時產生的一種感覺,在認識論上叫感知。
又說:“計算一下四海在天地之間,不是也像小石在大澤中嗎?”“稱物類的數目叫做‘萬’,人類隻是萬物之中的一種……個人和萬物相比,不是像一根毫毛在馬體上一樣渺小嗎?”“天地間的事物,其數量是沒有窮盡的,時間是沒有止期的。”這是海神用理智推斷而得出的天地(宇宙)是無窮的結論,在認識論上叫做理性認識。正因為莊子有如此明確的宇宙意識,他深刻感覺到人生的局限,在《盜蹠》中才深有感慨地說:“天地的存在是沒有窮盡的,人的死亡是有一定時限的,拿有限的生命寄托在無窮盡的天地之中,和駿馬忽地一下跑過縫隙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莊子要企盼擺脫局限,超越有限的困擾,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境界。他說:“不能使自己的意誌暢快,善於保養使自己得以長壽的,都不是通達大道的人。”
(《盜蹠》)宇宙是個永恒的存在,在時、空上都體現著無限性;宇宙又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它表現為天地萬物的存在方式,是天地萬物的總體。這裏自然有一個問題:宇宙中的萬物是彼此沒有任何聯係的孤立的存在呢?還是這些萬物之間有一定的關係,處於一種關係之中呢?換句話說宇宙世界萬物是不是有統一性呢?莊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對此,莊子提出了“通天下一氣耳”的命題,就是他對世界統一性問題的理論解釋。莊子認為,宇宙間充滿著“氣”,“氣”是構成萬物的基始元素。“氣”在自己的演化過程中,形成兩種性質不同的氣:陰氣和陽氣;陰氣和陽氣相互作用,產生萬物。萬物都是處在不停變化之中的氣的存在形態,萬物的產生不過是氣的聚集,萬物的死亡不過是氣的離散,所以說天下的一切事物隻不過是同一的氣的不同存在形態罷了。這就是莊子關於世界統一性的基本認識和觀點。例如,《知北遊》中說:“生是死的連續,死是生的開端,誰能知道它們的頭緒呢?人的出生,是由於氣的聚集;氣聚集起來,就是生命;氣的離散,就是死亡。若果死生是同路的夥伴,我還有什麼憂患呢?
所以萬物是同一的。然而,人們往往把自己喜歡的(生)叫做神奇,把自己厭惡的(死)叫做腐朽;腐朽的又變化為神奇的,神奇的又變化為腐朽的,所以說:‘普天下就是一氣而已。’聖人所以崇尚同一。”《莊子》中還說:“陰陽者,氣之大者也。”(《則陽》)陰、陽二氣“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陰、陽二氣錯亂,天地就會大震,於是就會有雷霆,雨中就會有火發生,就會焚燒大樹。”(《外物》)人體生病也是陰、陽二氣錯亂不和的表現(《大宗師》)。甚至人的喜怒哀樂,也同陰、陽二氣有關,“過於歡樂,就會傷害陽氣;過於憤怒,就會傷害陰氣。陰、陽二氣都受到傷害,四季就不能正常運轉,寒暑就不能調和,這不會反過來傷害人體嗎?”(《在宥》)可見,莊子認為從自然現象到人的生命乃至人的精神現象的存在與變化,都同氣的變化有密切聯係,都是氣的存在形態,也就是說它們都是同一個來源。正是在這種萬物同源的宇宙意識理論引導下,才使得莊子在心理上、思想上突破了生死大關,平靜地對待生死問題,哀樂不入其心。這正如書中寓言人物子來所說:陰、陽二氣對於人來說,無異於父母,它讓我接近死亡,而不聽從,我就太蠻橫了,它有什麼罪過呢?(《大宗師》)又說:“誰能懂得生死、存亡是一體的道理,我們就同他做朋友。”因為這種人是“遨遊在天地一氣之中”的,具有理想人格(自然是莊子的理想人格)的人。“氣”是莊子宇宙哲學體係中一個重要的基本的範疇,它反映了莊子對世界統一性的理解,但還不是莊子哲學中最高的範疇。莊子哲學中最高範疇是繼承老子思想而來的作為宇宙根源的“道”。作為哲學範疇的“道”,並不是莊子的首創,早在春秋時代它就已經普遍為人所接受,如鄭國子產說過:“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齊國晏嬰也說過:“天道不滔,不貳其命。”(《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孔子也說過:“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不過他們所說的“道”是指自然界或社會存在的秩序與原則,並不含有世界根源的意義。作為世界根源的“道”最早是由老子提出並給以深入係統論述的。《老子》一書中,多次對“道”進行了描述,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否不知其名,強字之日道。”(二十五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莊子關於“道”的觀念就是在接受上述“道”的觀念的基礎上,經過改造和發展而形成的。作為莊子整個自然哲學體係中最高範疇的“道”,其內涵是十分豐富的。概而言之,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麵的內容:第一,道是世界(萬物)
存在的根源和依據。在《莊子》中關於世界的根源的論述,觀點不盡一致,有時甚至互相抵牾。比如說道能“生鬼神生上帝,生天生地”(《大宗師》),這個“道”好像是在萬物之外而存在的另一個獨立的東西,它是產生世界的根源。這顯然是一種唯心論的觀點,也是今天有些學者把莊子看做唯心主義者的主要理由之一。但是在《莊子》中關於“道”,還有另外的一種說法:“計算物的數目,不止於萬,而限稱它們叫‘萬物’,是因為用數目中最多的名號來稱呼它們;其中天、地是形體最大的,陰、陽是氣中最大的,‘道’是它們的總體。”又說:“四方之內,六合之中,萬物是從哪裏產生的呢?”回答道:“陰、陽相應,相消相長;四時循環,相生相殺……隨著時序互相條理,交替運行互相驅使,物極則返,終而複始,這是萬物所具有的現象;言論所窮究的,知識所達到的,隻限萬的範圍罷了。懂得‘道’的人,不追求萬物的消逝,也不探究萬物的起源”(《則陽》)。這裏,莊子把“道”看做是萬物的總體,明顯具有宇宙整體的含義,因而他不主張探求萬物(宇宙、世界)的起源,不必追究萬物是由什麼產生的,因為這樣的探求是不會有結果的。這是因為宇宙“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所以不可能有產生宇宙的那個東西,“宇宙本來就是有物的,本來就有物又生生不已”(《知北遊》),其生生不已不過是陰陽互相作用的結果;而陰、陽又是氣之中最大的,所以物之生生不息又是氣的變化的結果。這裏莊子關於“道”的論述同前麵說過的關於“通天下一氣耳”的命題聯係起來了。但“氣”並不就是“道”,因為氣還不是萬物,隻不過是萬物構成的元素,所以也不是萬物的總體(道)。道與氣的關係,在《莊子》中隻有一處提到,說的不太明確,“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這意思好像是說氣的性質是空虛,空虛能接納萬物;隻有道才能集結在空虛之中。但是,莊子並沒有說氣是從道產生的,所以好像又不能得出莊子關於世界根源的觀點是唯心的結論。這樣,我們在《莊子》中就看到了關於道是世界根源的兩種不同的論述,或者說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道作為世界(萬物)根源性觀念,它是先於世界而存在的,並且是產生世界的根源;第二種觀點認為,道作為世界(萬物)根源性觀念,它是世界(萬物)的總體,同時又是世界(萬物)存在(不是產生)的依據。《莊子》中為什麼會有關於道的這樣兩種不同觀點呢?可能是由於《莊子》一書不是一時一人所作,才會出現這種相互矛盾的情況,那麼這兩種觀點當中,哪一種是莊子的,或者說是莊子派的主要觀點呢?目前莊學研究者還沒有統一的認識。我們讚同後一種觀點是莊子思想的意見,因為後一種觀點才能顯示出莊子哲學的本色,並真正使它與老子思想區別開來。能反映莊子這種思想的論述,在《莊子》中還不止一處,如《知北遊》中說:“紛紜的萬物自古以來就是存在的。六合是巨大的,卻超不出它的範圍;秋毫是渺小的,卻依靠它才能成形體……(道)茫茫昧昧好像不存在而實際卻是存在的,自然地產生不見形跡而有神妙的作用,萬物都受它養育而自己卻不知道,這就叫做本根。”這就是說萬物自古就存在,並沒有另一種先它而存在的東西產生它;“道”有神妙的作用,能養育萬物,是萬物存在的根據,因此萬物是離不開“道”的。所以又說:“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這就是道啊。”另一方麵,道也不是離開萬物獨立存在的實體,它和物之間沒有界限。但是因為萬物之中都有道,而道是一個整體,所以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之間又是沒有界限的。這就是說,道又是世界統一性的根據。因此,我們認為,莊子的“道”的觀念,主要含義應該是萬物存在的根據,不是萬物產生的根源。《莊子》是關於“道”的認識的兩種觀點,既讓我們看到了莊子思想繼承性的一麵,也讓我們看到了其發展性的一麵。他沒有糾纏在“道”是萬物產生的根源上,而是將其視為萬物存在的依據和根據,實際是為自己的人生哲學建立立本之基。這正是莊子對“道”的觀念的發展,使“道”具有世俗化的特征。第二,道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特征。道既然是萬物(世界,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