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木》篇中寫了這樣一則故事:莊子一次在山中行走,見一大樹,枝葉茂盛,弟子問他這棵樹為什麼能長得如此之大,莊子回答說:因為它不成材沒有什麼用處。莊子從山中走出,住在一位朋友家中,朋友招待他,要仆人殺鵝,仆人問:有兩隻鵝,一隻會叫,一隻不會叫,殺哪一隻?主人說:殺那隻不會叫的。第二天弟子問莊子:山中那棵大樹因為不成材保存了性命,朋友家的那隻鵝卻因為不成材被殺掉,先生您處在哪一邊呢?莊子說:我將處在材與不材之間。莊子的這個回答的確機智,乍一聽,似乎是最安全的辦法,其實正好相反,是最不安全的。因為殺有材的人很容易把你當做有材,殺無材的又很容易把你當做無材,所以莊子又說:“材與不材之間,似是而非也,所以不能避免罪累。”可見,在莊子看來,處在昏君奸相當權、人心險惡的社會裏,要想保全自己,實在是無計可施。因此他才主張逃避社會,最好是超乎塵世之外,遊於“無何有之鄉”,“處塵垢之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才能獲得自由自在毫無牽累的生活,這就是前麵講過的“逍遙遊”。當然,這種生活在實際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它隻能存在於人的心中,因為人是不可離開地球、脫離社會的,所以最後還是不能不麵對現實,應付現實的各種紛擾,各種事變。這就必須有一套應付辦法。莊子的辦法就是安時處順,委運任化,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心境的寧靜,這樣就等於遠離塵世而獲得絕對的自由了。這樣,莊子就從他的社會思想而轉入他的人生哲學和人生理想了。莊子既然對現存的社會給予徹底否定的評價,那麼他期望生活在怎樣的一種社會環境中呢?換句話說,他的理想社會是什麼呢?對此,《莊子》
中有比較明確的闡述,就是所謂的“至德之世”或者叫做“建德之世”。
在“至德之世”裏,“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胠篋》)。人們和鳥獸一同居住,和萬物相互聚集,不知道有君子和小人的區別;人們都沒有知識,本性不會離散;人們都沒有欲望,所以都純真樸實(《馬蹄》);人民隻知道耕作卻不知道積藏,幫助別人卻不求報答,不知道什麼是義,也不知道什麼是禮,隨心所欲地做事,任意而行,卻都符合大道,活著能夠歡樂,死時可得埋葬(《山木》)。不難看出,莊子所向往的是原始公社式的社會製度,在這樣的社會裏,沒有階級,沒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分,因而也沒有剝削和壓迫,人人勞動,自食其力;大家都保存著自然本性,純樸厚道,樂於助人,雖然很少往來,關係卻很融洽;生活安適,心情舒暢;
那裏也沒有仁義禮樂的道德規範,人們完全可以依據自己的心願行事,自由自在;那裏雖然沒有後世才出現的先進的生產技術,沒有便利的交通工具,沒有多餘的物資積聚,卻因而也沒有爭奪和為爭奪而服務的智慧,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後世社會中充滿的卑鄙齷齪行為。對莊子這樣在昏亂社會裏苦苦掙紮的人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憧憬的極樂世界。怎樣實現這種理想呢?莊子認為讓人恢複其自然本性,社會就可返回到原始的純樸狀態。要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就是國君要拋棄國家,丟掉世俗事務,與大道“相輔而行”,“與道遊於大莫之國”(《山木》)。這實質就是不要國君,如國君不得已要來君臨天下的話,那最好的辦法就是“無為”;國君“無為”,才能使人民安於自然本性的真情。所以他說:
“絕聖棄智,而天下大治。”(《在宥》)綜觀莊子的社會思想,它帶有明顯的雙重性質。一方麵,從社會發展的曆史規律的角度來評價,作為沒落貴族的知識分子,他對社會的觀察是不全麵的,隻看到災難性的一麵,否定了社會前進的一麵,甚至連人類文明的成果也給予否定,所以他的今不如昔的結論是錯誤的。但是,從道德的立場來評價,作為當時處在社會下層的一個自食其力的知識分子,他的生活感受又是真實的,具有普遍意義的。他的感情與下層人民有共通之處,他的同情是在人民一邊的。因而他對社會的批判具有進步的性質,他對統治者自私、殘酷本性的揭露是深刻的,合乎邏輯的。莊子避世的態度從其反抗惡勢力的方式來說,是消極的,但它畢竟是一種反抗。從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汙,保持自己純潔的人格來講,它又是積極的。他提出的社會理想,一方麵有倒退的性質,另一方也蘊含著人民反對剝削、壓迫,要求平等、自由的願望,是同當時存在的不合理社會對立的,對啟發人們的平等意識,促使人們的自由理性的覺醒是有意義的。(當然,莊子對平等、自由的本質的理解與今天是很不相同的)莊子對社會的認知和理解,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因此,對莊子的社會理想,全麵否定和全麵肯定都是不正確的。但我們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要求他們做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無法做到的事,雖然指出他們的局限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指出他們在曆史上做出的別人無法代替的貢獻,根據他們的貢獻來評價其曆史地位。就此而言,莊子對社會的認知仍不乏其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