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隱居山林(2 / 3)

孫武渾身打了個寒噤。按說,少薑之死與他毫無幹係,齊君也遠不是什麼賢明之君,當年,正是由於他的昏聵,叔父田穰苴才糊裏糊塗地被罷了官,又糊裏糊塗地被害死。然而,或許是因為歲月抹去了往年的憤恨之情,也許是因為內心深處隱藏著對故土的依戀,總之,當少薑嫁到吳國的時候,孫武心頭就泛起了一層莫名的隱痛,現在又聽到了少薑死去的消息,便禁不住生出無限淒楚之情。“齊國聽說少薑病危,派了大夫鮑牧前來慰問,我見到了他,他……”繆不識說到這裏,停住了。不詳之感頓時襲上孫武的心頭,他兩眼直瞪著繆不識,問道:“他,他說什麼啦?”“他……他說,孫老將軍,作……作古了!”繆不識說。“爺爺……”孫武放聲大哭,“孫兒未能對你老人家盡孝……孫兒有罪呀!”伍子胥、繆不識也跟著流淚,之後,他們幫孫武在廳堂裏立起牌位,擺上菜肴瓜果貢品,一起祭奠孫書老人家。一連十幾天,孫武的腦海裏,總是縈繞著親人的麵容和故國的場景,祖父、父親、母親、叔父、薑乙卓、田盤、梁有稷、臨淄的街巷、孫家的院落、射圃、熏風台……所有這些影像都是那樣明晰,卻又是那樣迅速地流動著,一旦想留住某個片斷,它就立刻變得模糊不清了……啊,回憶與期盼是如此不同:回憶指向過去,期盼卻指向未來;期盼是一種興奮騷動的等待,而任何回憶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繆不識知道孫武的情緒不好,便硬拉著他到姑蘇來散心。兩人先來到虞山,少薑的墳墓就在山頂上。這個隻有十五歲的少女臨終前請求太子波說:“聽說虞山可以遠望數千裏,把我葬在山頂,則靈魂得見故土!”太子波與少薑情重愛深,滿足了她的願望。墳墓旁邊建了一座“望鄉亭”,孫武站在亭子下,向北遙望,蒼山鬱鬱,雲濤茫茫,他想再次追尋曾經浮現在腦海裏的故國蹤影,卻做不到了:哦,記憶總不如感覺那樣生動真切,眼前的雲山盡管隱約朦朧,卻足以抹掉一切刻印在心頭多年的影像……然而孫武仍然久久地站立著,遙望著,或許,正是這種無所思考的心境使他陶醉不已:無所思考,就意味著靜止;而靜止,則意味著永恒。永恒,不正是人類所向往的嗎?兩個人又在山林裏轉了好多天,所去之地,大都是孫武乍來吳國時曾經遊曆過的,一路上,也常經過闔閭新建的遊樂之所,但孫武從不涉足。有一次,繆不識要帶他去看吳山的行宮,他拒絕了,繆不識便向他詢問其中的原因。“早些年,總是弄不明白老子的話。”孫武答道:“他說: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聽起來,簡直是瘋言囈語,因為眼目對美物的感應,是在觀賞色彩的進程中培養起來的;耳朵對音樂的判斷,是在聆聽曲調的過程中熏陶出來的;口舌對味道的感知,也是在品嚐佳肴的行為中訓練出來的。老子呢,顯然把話說反了。然而,仔細想想,他的話再深刻不過了:有夏以來,君王顯貴們已經把美色、美音、美味變成炫耀地位和財富的手段了,因而也改變了美的本來價值。夏啟之樂,萬舞翼翼,章聞於天;夏桀有女樂三萬人,晨譟於端門,樂聞於三衢;殷紂作樂以巨為美,以眾為觀。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在這種環境的熏染之下,人們的眼目、耳朵、口舌都會喪失原來的功能而變得麻木僵死,所以老子才說了那樣一番話。如今大王所追求的,正是這類東西,我們前去觀賞,隻能損壞自己的眼目,你說是不是?”“都說老子的學問博大精深,原來他的話裏包含著如此曲折深邃的道理!”繆不識感歎道,“不過,能領悟其中道理的,或許隻有仁兄這樣的奇才!”“我輩所悟之理,皮毛而已!”孫武笑了。

繆不識非要拉孫武到他家裏做客,於是,二人來到了姑蘇。剛進城,他們就聽到了一片號哭之聲,哭聲響便了整個姑蘇城,仔細打聽,便獲悉了一則令人心驚膽戰的消息:闔閭的小女兒勝玉,最為父親所鍾愛。前些天,闔閭的禦廚給他做了一條炙魚,闔閭嚐了一口,覺得鮮美可口,好吃極了,就沒舍得吃第二口,叫人送給了勝玉。不料勝玉見那條魚已經用筷子動過,便連哭帶鬧,說父親虐待她,把吃剩下的東西給她,回到屋裏,竟懸梁自殺了。闔閭聞訊,大為悲慟,後悔說自己不該先吃那一筷子,乃至害了女兒。之後又在鳳凰山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陵墓,昨天,是送葬的日子,闔閭安排了上千人的儀仗隊,隊列中,還有一百隻仙鶴邊走邊舞,觀看的民眾足有數萬人。約有三千多人一直跟隨儀仗隊到了鳳凰山墓室,墓室高大寬敞,燈火輝煌,珍奇財寶綾羅綢緞美酒佳肴應有盡有,闔閭派人告知民眾,可以進入墓室觀賞,享用裏麵的食品,結果人們紛紛湧進墓室。然而這時,一道三尺多厚的石門從上方落下,把所有進墓的人都堵在裏麵了。這則消息就像一聲悶雷,震得孫武雙耳失聰,兩眼漆黑,好半天,他才清醒過來,明白了一件事實:這個瞬息之間坑殺三千人的暴君,正是自己效忠了多年的闔閭!孫武記不得自己怎樣被繆不識扶上了馬車,也記不得怎樣進了行人府,等到他神誌清醒的時候,伍子胥已經坐在他的對麵了。這時他聽到繆不識粗裏粗氣地問道:“怎麼會出這樣的事?”伍子胥攤開兩隻手掌,頹然答道:“我剛從宮裏回來,我問過大王,大王失魂落魄地看著我,好一陣,才喃喃地回答說:‘有三千人為寡人小女兒陪葬,她……她就不會寂寞了!’說完,便低下頭,目光呆滯地看著地麵,不再言語了。”三個人再也沒說話,一直坐著……從行人府出來,孫武堅決不去繆不識家了,執意要回富春,繆不識頭一次見到孫武這樣固執和任性,不得已,隻好親自駕著馬車,送孫武回去。一路上,繆不識不斷回頭,每次都見孫武眼睛緊閉,嘴角下垂,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繆不識心想:沙場征戰之際,孫武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何曾皺過眉頭?

可今天……噢,當然,今天的情況跟戰場殺敵不一樣,伍子胥和我都感到氣憤,但事情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了,身為大丈夫、大將軍,總不應該沉落到這般地步啊!想到這裏,繆不識又回頭看了看孫武,那張臉似乎平靜了些,憤恨減少了許多,失望卻絲毫沒有變。這一瞬,繆不識明白了:我和伍子胥的感觸僅限於事情本身,而孫武,則是將此事與終生的抱負連在一起的,從這件事上,他明白自己投錯了主,而身為人臣,又不允許他隨意別擇他君,於是,他意識到,自己畢生的追求失去了憑依。因此,他的痛苦,要比我和伍子胥深刻得多!繆不識進而產生了一種預感孫武今後大概不會再為闔閭出謀劃策了!這個念頭在頭腦裏閃出的時候,他嚇了一跳,渾身打了個激靈,接著便回過頭去……在姑蘇台攬月宮中,闔閭設宴招待群臣,伍子胥、孫武、伯嚭、華登、專毅等大臣都到席了。殿堂裏酒香飄溢,君臣觥籌交錯。此台於闔閭九年吳軍伐楚前就開始興建,原是作戰時用來瞭望敵情的,近些年沒有戰事了,台上就蓋起了宮殿,成了闔閭的離宮。但闔閭很有些大度,不願意獨享此宮,因此高興的時候,就在這裏與臣下歡飲。闔閭今年六十歲了,花白的胡須垂到胸口,眉毛也白了一半,五六條深深的抬頭紋直達兩側發際,一雙眼睛卻仍然矍鑠有神,他的酒量飯量也未隨著年紀的增長而稍減。“都說光陰似箭,此言果然不虛啊!”闔閭感慨萬千,“轉瞬之間,十年過去了。想想十年前在楚國登章華台的情形,簡直恍如昨日。”“那時候,大王寫的《破楚歌》唱遍了江南大地,大王在中原各國的名聲如日中天。”華登道。“何不把《破楚歌》再讓全軍士卒們唱起來,以紀昔日之殊功?”伯嚭道。闔閭的眼睛一亮,嘴鼻之間的胡須向兩側翹了起來。“我們與楚國停戰八年了,再唱此歌何益?”伍子胥反駁道。他最看不起伯嚭那副阿諛逢迎的嘴臉。也許這句話說得太生硬,闔閭一愣,眉頭皺了起來。“伍大人之言差矣!”伯嚭有些激憤,“大王伐楚之功業彪炳千秋,別說八年,就是八十年,八百年,亦可同日月爭輝!”闔閭似乎又受到了鼓舞,便習慣地拿眼看孫武。孫武說:“大江之水,奔流不息,如同魯國賢哲孔丘所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事功業,也是如此。建功者可以回憶往日的榮耀,但永遠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重複往日的事跡。人活著,每天都在做新的事,對於有誌者,則是建立新的功業。往事可以作為今日的借鑒,卻不能替代今日的行為。這正如以磚石壘牆,底層是上層的基礎,但工匠壘到上層時,就不想也不可能回到底層。大王的破楚之功,自有後人銘記和評說,《破楚歌》與破楚之功相伴,亦當如是。時光荏苒,此功既然不可重複,與此功相伴的《破楚歌》再在全軍士卒中傳唱,恐怕就顯得空泛了。”闔閭一麵聽,一麵不住地點頭。“當然,人都有念舊之心,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變得更加強烈,因此,在當事人範圍內緬懷往事,可以使人的心靈得到慰藉。”孫武結束了自己話語。闔閭欣悅地說:“人的才華似乎能夠衍射,大將軍治軍用兵之才早已毋庸置疑,不料想在人生體味方麵也有如此獨到的見解。”“大王過獎,孫武隻是信口說來,略述隨感而已。”孫武欠身道。“經大王提醒,臣倒想起了一件事。”伍子胥說,“孫將軍對國家、望族的興衰也有非同尋常的遠見。十六年前,孫將軍初次拜見大王的時候,大王曾經問起晉國六大望族的消長趨勢,孫將軍說,範氏、中行氏兩族最先敗落,這一預言現在得到了證實:去年,晉國的智、韓、魏三卿聯合起來將範氏、中行氏擊敗,兩氏被趕出晉國,逃到了衛國的朝歌。”“這件事寡人記得很清楚。”闔閭道,“大將軍還預言,繼範氏、中行氏之後敗落的,將是智氏,若幹年後,或許也能證實。”孫武說:“範氏、中行氏兩族之所以最先敗落,在於他們固守舊製,其實,我當年的話,是根據彼時的情況作出的推斷,倘若在這十五年間,這兩個家族能夠銳意改革,厚愛其民,那麼我的預言必定落空。足見族與國之興衰,決定於自身所取的方略。”“大將軍以為吳國當取何種方略?”闔閭問。“與民休息,無為而治。”孫武答道。闔閭習慣地點了點頭,心裏卻想:都已經休息八年了,還要休息到哪一天?無為,對於我這樣一個六十歲的人來說,豈不是等死?伯嚭見闔閭點頭,便說:“大將軍的話有道理,如今是風調雨順、歌舞升平的歲月,大王應當優遊,安享。”闔閭敷衍道:“寡人知道各位愛卿的一番美意。?伯嚭進言道:“優遊,安享,是要以財富來鋪墊的,臣想出了一個主意。”“愛卿請講。”闔閭說。伯嚭說:“這座攬月宮看似豪華,裏麵的陳設卻不多。依臣之見,在座的每個臣子都要向大王獻出自己心愛的珍寶,充盈此宮。”“寡人哪裏能奪人之愛?”闔閭搖頭說。“這也是我們做臣子的一片孝敬之心哪!”伯嚭笑道。眾臣齊聲附和。伍子胥鄙夷地瞅了伯嚭一眼,但麵對這個主意,誰也無法表示異議,於是說道:“臣在楚國得到了一副上好的鎧甲,甲片用犀兕之皮製成,革裏平滑,甲縫順直,上旅(上身鎧甲)由犀片綴成,下旅(下身鎧甲)由兕片綴成,這種鎧甲可用二百年,明日獻給大王。”伍子胥開了頭,其他人也各自報上自己的所獻之物,孫武獻“飛雲劍”一柄,華登獻鳳凰青銅燈一盞,專毅獻蟠蛇酒卮一隻,伯嚭獻的最多:有鴛鴦紋細絹一匹、圓腹青瓷簋一隻,蠶桑紋青銅尊一隻。伍子胥覺得機會來了,就問伯嚭:“聽說楚國有一對價值連城的傳國之寶在太宰手裏,何不獻給大王啊?”“什麼傳國之寶?”伯嚭迷茫地問。“人麵蛇身玉飾啊!”伍子胥沒好氣地吼了一句。伯嚭登時麵如土灰,端著銅爵的手一晃,酒灑在案桌上,但他立即鎮定下來,說道:“此等寶物伯嚭豈能忘記?我正要說呢,卻被你搶了先!”“太宰府上竟有此等珍寶,寡人卻從來沒聽說過。”闔閭道。這句話直如崇山壓頂,伯嚭頓時覺得眼前漆黑一片,腦袋脹大了兩倍,須臾,他清醒過來,發現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便使勁咳嗽了幾聲,說道:“臣的寒舍亂七八糟的東西真是不少,但什麼東西珍貴卻分辨不清,就說那對人麵蛇身玉飾吧,我還真沒把它當成好東西,早知道價值連城,哪裏會等到今天?早就獻給大王了!”欒興進殿稟奏道:“啟奏大王,《月上》之舞已經準備就緒。”闔閭招了招手,十六名嬌媚的女子和小樂隊進了殿,音樂奏響,女子們翩翩起舞……伯嚭失魂落魄地坐著,如芒刺在背,卻擺出一副對歌舞全神貫注的樣子,心裏不住地念叨著:我已經殺了冷步垣,那件事伍子胥是怎麼知道的?歌舞剛一結束,欒興就進殿稟奏:越王允常因病去世,其長子勾踐繼位。瞬間的寂靜之後,闔閭忽然放聲大笑,說道:“上天賜予寡人一個絕好的機會!”伯嚭立即猜出了這句話的含義,便說:“大王英明,趁越國大喪之際,舉兵伐之,必大捷焉!”“不可。”伍子胥說道:“敵國有喪事,伐之不仁。”“行人之言,令人費解。”伯嚭激憤地說,“我吳國每次出征,越國都要從背後侵擾我邊境,彼時越國何曾想到一個‘仁’字?”“越國的此等行徑,早以為世人所不齒,我大吳何必效之?”伍子胥道,“今越有國喪,我軍伐之,勝則不榮,敗則大恥,不如以後再尋時機。”“兵尚未舉,行人就先自言敗,真叫人心寒!”伯嚭的激憤轉化為怒火,“莫非在行人眼中,越國比楚國更盛壯?”伍子胥一時語塞。他心裏清楚,這幾年大興土木,國帑揮霍一空,根本沒有財力支持任何戰爭,但當著闔閭的麵又不好明說,尋思了一會兒,說道:“當年伐楚,是經過長期準備的,從孫將軍拜將時算起,也有六年之久;現在卻是聽到了越國大喪的消息就立即決定討伐,屬於倉促興兵……”“依行人之見,我方是倉促興兵,越國反倒是從容迎敵了?”伯嚭打斷了他的話。伍子胥又一次語塞。闔閭道:“好了,寡人之意已決,眾卿再勿多言。這次伐越,寡人禦駕親征,太宰伯嚭為主帥,大夫專毅為副帥,調兵三萬,明日啟程!”“大王……”伍子胥跪地叩首,喊叫道。“行人伍子胥、大將軍孫武留守境內。”闔閭臉色鐵青,“忽”地站起身來,吼了一聲,“撤席!”伍子胥的眼淚頓時湧出,前額頂在地麵上,又叫了一聲:“大王!”眾臣都跟著闔閭下了姑蘇台,隻有孫武仍在伍子胥身邊坐著。良久,伍子胥哭完了,怒氣衝衝地嗬斥孫武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仁兄的赤膽忠心我很敬佩,也很感動。”孫武說,“不過,你我的秉性不同,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是知其不可為不為。”伍子胥似乎沒有聽見孫武的話,咬牙切齒地罵道:“伯嚭奸賊誤國!”這時,闔閭大步流星地往姑蘇台下走去,一股無名火在他的胸腔裏燃燒著,這股火來自伍子胥,也來自孫武。伍子胥總是喋喋不休地管這管那,視我這個大王如無知小兒;孫武則相反,坐在那裏一言不讚,似乎伐越之戰與他毫無幹係,不必說,他的內心肯定是反對伐越的,但他為什麼不站出來反對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孫武身上染了些冷氣,每次議事,都是有問必答,不問不答,從未主動獻上一計一策。或許,在以往的接觸中,我太禮賢下士了,對他二人太言聽計從了,因此把他們慣出了這些毛病。不過,我倒要看看,離開了這兩個人,我還能不能有所作為?伍子胥又私下裏賣了一批戰馬,並在各地征集糧草,來保障征越大軍的給需。闔閭揮軍開進越境,一路上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不幾日便來到槜李,遇上了勾踐所率領的越軍主力。像所有的戰鬥一樣,雙方布好了方陣,準備交鋒。吳陣的戰鼓敲響了,士卒們正要邁步進擊,卻被對麵奇特的場麵驚呆了:三百個上身赤裸的壯漢排成了三排,每個人都將雪亮的刀橫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吳陣走來。吳軍將士從來沒有見過這等陣勢,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三百壯漢一步步靠近了,吳陣的鼓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停止,軍陣後排的將士看不見前方的情景,便翹起腳跟,歪著頭,有的離開隊伍擁擠到前麵來……闔閭迷茫地站在帥車上,眼前的場麵使他惶惑不已,他戎馬一生,從未見過也未聽說過這種作戰方式……三排壯漢在離吳陣二十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為首的一人出列兩步,高聲說道:

“我主越王不自量力,屢犯上國,乃至驚動上國興師討伐,新王知罪,不勝惶恐,我等憐其年幼,願以死代幼王之罪!”說完,“啊”地放聲大呼一聲,將刀一抹,頭顱便滾到了地上,接著,身子仆倒,像一麵坍塌的短牆,發出“砰”然聲響。吳軍將士一個個驚恐萬狀,直愣愣地看著這具青銅色的半裸屍體。但事情沒有結束,從壯漢隊列的左方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在“啊”的呼聲之後,頭顱滾落,屍身仆地,每個人都染紅了一片黃色的土地……吳陣完全亂了,將士們紛紛湧到前方,站在這些半裸的死士們周圍,形成了一個規則的半圓圖樣;而闔閭、伯嚭、專毅的表情跟所有的將士一樣全神貫注,竟然絲毫沒意識到吳軍陣列的變化……直到最後一個死士倒地的時候,吳軍上下仍然被困惑和迷茫纏繞著……就在這時,越軍鼓聲大作,戰車帶領著步兵迅猛地衝上前來,勾踐當先,左有大夫靈姑浮,右有大夫諸稽郢,直逼吳陣……吳陣兩側的叢林裏,箭矢射得遮天蔽日,接著,無數長矛亂石飛了過來……猝不及防的吳軍將士想要回到原來的位置,卻擁擠成一團,越軍已經殺來,吳軍隻得倉促抵擋,無奈越兵個個剽悍驍勇,銳不可當,而越軍的拋車不斷將石頭拋向吳陣,因此不消半個時辰,吳軍就敗下陣來,向後潰散……闔閭原在軍陣中央,極力想維持戰陣,無奈箭矢巨石亂飛,吳兵無法立足,闔閭深悔此番出兵倉促,竟然連拋車都沒帶。吳兵潰散的速度快得出奇,不一會兒,闔閭的帥車就暴露在越軍麵前了。伯嚭見事不妙,便督促闔閭的馭士調轉車頭,這時越將靈姑浮揮動一柄大斧殺上前來,已到闔閭跟前,他掄起大斧朝闔閭頭上砍下去,闔閭急忙向後仰身,躲了過去,那大斧卻落在闔閭的右腳上,腳大趾當即被砍掉,連鞋一同落於車下。靈姑浮掄起大斧又要砍第二下,幸好專毅趕上前來將他頂住,闔閭方才得以逃脫……這時吳軍死傷慘重,伯嚭急忙吩咐鳴金收兵,但吳兵早有大半逃出了戰場,向北麵而去。闔閭的左右護衛都已戰死,馭士身受數箭,隻顧駕車飛奔,闔閭無人照料,右足流血不止,伯嚭和專毅的車駕緊跟其左右……“活捉闔閭……活捉闔閭……”越軍的呼聲震蕩山穀。偏偏闔閭的帥車經過一片水窪,右車輪陷進泥裏,速度減慢了,正在這時,一塊石頭落下,砸在右輪上,車輪立刻散了架,橫軸也從車板邊緣處斷裂。繆不識剛將一名越兵刺倒,看見闔閭的帥車歪倒,急忙跳下戰車,飛步跑上前來,搬起帥車右邊的車板就向前跑,於是,帥車一麵是車輪,一麵是雙腿,繼續往北奔逃……“弩弓手,射!”勾踐站在戰車上大聲呼喊,“別讓闔閭跑了!”

一霎時,箭如流星,繆不識的肩臂背腿上中了十幾箭,流血直達足踝……戰馬在揚蹄,留下了數不清的淺坑;繆不識在飛奔,留下了一道淩亂的血印……忽然,闔閭的馭士又中了一箭,身子一歪,滾下了戰車,緊接著,車的左輪撞到一塊石頭上,跳起了三尺多高,闔閭摔出了一丈多遠,當場昏死過去,繆不識踉蹌仆地……專毅跳下戰車,把闔閭抱到自己的車上。繆不識剛要掙紮著爬起來,一輛越軍戰車從他身上碾過……當吳國殘軍回到姑蘇的時候,闔閭已經奄奄一息了,他拉著伍子胥的手說:

“寡人悔不該意氣用事,不聽愛卿的勸諫,乃至有今日之敗。”“勝敗乃兵家常事,大王不必掛懷,三年後,必報此仇。”伍子胥說。闔閭的頭一歪,咽了氣。眾臣放聲慟哭……闔閭既死,繼位的自然應該是太子夫差。原來少薑死後不久,太子波也去世了。公子夫差頻繁地來找伍子胥,一心拜他為師,學習治國之策和用兵之道,言談中,要求伍子胥向闔閭舉薦他為太子,並許諾稱王之後將半個吳國分給伍子胥。伍子胥覺得夫差年少而好學,謙恭而求上進,就說:我可以舉薦你,但半個吳國我不能要。不久,闔閭問伍子胥,誰可繼太子波,伍子胥舉薦了夫差。闔閭說:夫差雖聰慧,卻也乖戾。伍子胥說:夫差知進取,有雄心。闔閭說:就依愛卿,不過要對他多加管教約束。就這樣,夫差成了太子。孫武知道這件事後,曾對伍子胥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仁兄舉薦夫差,大謬矣!”“何以見得?”伍子胥問。孫武道:“夫差不早不遲,偏偏在太子過世時拜你為師,無非是取悅於你;他向你學治國之策是有道理的,但學用兵之道卻應該找我,他之所以不找我而找你,是因為他明白你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也知道大王對你言聽計從,至於說,他要送給你半個吳國,則不過是拙劣的欺騙把戲而已。吾觀夫差,稱霸之心與大王相類,陰鷙的品性卻與大王迥異,仁兄日後出言行事當加倍小心才是。”伍子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賢弟看人總是責備求全,我的回答仍是那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回憶起數年前的這段對話來,簡直恍如昨日!現在,夫差就要繼位了,孫武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隱退,但什麼時候隱退?怎樣隱退?卻是需要花費一番心思的。孫武知道,夫差早有伐齊之心,但為了報父仇,他必定首先伐越,伐越之後,就要伐齊了。“到那時候,我就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尷尬境地:不盡全力,則為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