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清軍一陣風卷過太陽溪,很快將張獻忠帶出的十幾員親將盡數砍死,狂呼亂叫著撲向西南寨門。
聽見鼓噪,孫可望趕到寨門邊,剛好撞見王尚禮馱著血人似的張獻忠從霧裏鑽出來。王尚禮高叫:"大千歲,韃子來偷襲了,陛下中箭了!"
孫可望說:"慌啥?送陛下後麵去。"
是大霧幫了偷襲者的忙,追過太陽溪,直撲鳳凰寨西南寨門的清軍不過是鼇拜手下五牛錄的人馬,隨同來攻的劉進忠部也不過三千多一點。此時豪格大軍還遠遠未到瓦子灘。鳳凰寨內大西軍少說也有三萬之眾。前鋒參領南朱馬喇帶了十幾騎本意是來窺寨,湊巧雅布蘭一箭射中張獻忠,當機立斷,立刻麾師進攻。濃霧中人影憧憧,篳篥聲聲,聲勢如千軍萬馬一般。加上張獻忠中箭的事迅速傳遍寨子,軍心一亂,紛紛隻顧逃命,真正草木皆兵了。轉瞬之間,寨門就給突破。孫可望抵擋一陣,見大勢已去,隻得護住張獻忠往打船壩退去。
廝殺聲在西南寨門邊響起的時候,白飛雲是第一個引起警覺的,他有過瑪瑙山、潛山兩次大營被敵攻破的經驗。一聽類似垮屋塌牆的聲音,就知道情況不好,一麵叫巧沁通知幾位娘娘,一麵趕緊披掛起來。寨子很快攻破,白飛雲指揮衛隊向寨子西北門突圍,迎頭遇一隊清軍攔截,拚死前衝,才衝出寨去。山野裏到處是潰逃出來的大西軍,如赴水鴨子一樣向四處亂竄。白飛雲與陳芳華、李麗華、許若瓊身邊已無一兵一卒,很快也跑散了。陳芳華摟著才一歲的小王子,喘著哭著,踉踉蹌蹌往前跑,累得實在走不動了,絕望地坐在地上。四五個緊追不舍的清兵,離開不到十步。危急關頭,一個背扛大刀手執鐵棍的黑臉大漢猛撲過來,一陣亂棍,瞬間將幾個清兵全敲死在坡上。陳芳華驚魂甫定,抬頭看救她命的人,原是宮廷錦衣衛使王珂。
陳芳華站起來,又抱著小王子往前跑。王珂舞著鐵棍斷後,那些追近前的清兵都倒在了他的棍下,其餘的見王珂勇猛,都不敢窮追。追兵遠了,王珂見陳芳華實在走不動了,將鐵棍一扔,就來陳芳華手中接小王子。
麵前出現了一道懸崖。後麵又一隊清兵狂呼著攀藤附葛追來。王珂將小王子遞給陳芳華,從肩後抽出刀,對陳芳華說:"娘娘,我在這裏抗一陣子,你趕快跳下去,認命了。"陳芳華無路可走,閉上眼,將王子摟在懷中,縱身跳了下去。王珂也縱身跳了下去。
想不到懸崖下是一道長著小灌木,鋪滿落葉和蕨類的斜坡,兩人滾下去,隻是頭發散了,衣服劃破了,皮膚受了點輕傷。待崖上清兵離去後,他們才互相攙扶著離開。
鳳凰山上下,湯澆蟻穴般,人人在逃竄。眾將領拚死護著受重傷的張獻忠且戰且退。幸虧李定國率輕騎及時趕到,殺退追敵,眾人才平安退入打船壩。
查看了張獻忠的箭傷,老神仙一臉無奈,轉身走到門外對跟來的孫可望說:"大千歲,我能做的,就是暫且將箭杆剪斷,讓陛下的手好放下來。"
"不能拔出來嗎?"
"已穿透心髒,拔出來,馬上就沒命了。"
"照你說的辦吧。"孫可望說。
於是老神仙將箭杆剪斷,敷上一種味很辛烈的藥末,再用帛層層裹上,血止住了。張獻忠漸漸蘇醒,看著圍在身邊的人,詫異地問:"這是啥地方?"
"打船壩。"
張獻忠想將手挪動,才抬胳膊,就"呀"地慘叫一聲。箭傷處血又湮出來了。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也滲出來。"啊!"張獻忠又痛苦地大叫一聲,將身子扭動著。
"快快按住陛下,不能動,一動,身上的血就會流幹了。"老神仙忙招呼。
孫可望、王尚禮上前按住:"陛下,你不能動。"
"渴。"張獻忠叫。
老神仙端來一碗黑色的藥水。張獻忠狐疑地望了一眼,一口氣將那碗藥水灌下去。
喝下藥水,張獻忠的痛苦似乎有所緩解,昏蒙的眸子又亮些了,精神也鎮靜下來。
"你們都出去,就可望你們四個留下來。"張獻忠說。
望著留下來的四位義子,張獻忠臉色異常平靜。
"孤這次是活不出去了。"張獻忠說,眼神裏流露出譏嘲的微笑。
"父王安心養病,老神仙說了,這次父王受的箭創是很重,但還不至於有生命之虞。"孫可望說。
"老神仙可別想糊弄孤,孤留下爾等,是想最後囑托爾等一些事。爾四人聽著。"張獻忠說。
四個人一齊在榻前跪下。張獻忠仰首望著屋梁,隔了許久,才神色凝重地說:"爾四人中,可望為長,我死後,可承孤位。定國、文秀、能奇要協力輔佐。"側轉頭,看四人已淚流滿麵,苦笑了笑,複問:"聽明白孤的話了嗎?"
四人一齊叩頭說:"謹遵父王之命。"
張獻忠微微笑著說:"好,孤就放心了。這下叫老汪、應龍、尚禮,還有她們幾個女人也來,以及我那兒子也帶進來吧。"
張獻忠先對汪兆齡說:"老汪,你是孤的好軍師,孤死後,你要盡心輔佐平東。"
"陛下別說此話,老神仙......"
"別說了。"張獻忠打斷。
汪兆齡連磕兩個頭:"兆齡絕不負陛下所托。"
張獻忠將臉轉向白飛雲、陳芳華、李麗華、許若瓊,突然想起什麼,深有感觸地說:"小時候,孤母親常說,生孤時,夢見一條蛇吞吃了幾隻燕子,說又夢見幾隻燕子去向關聖帝君告狀,叫轉世來報複。果然,孤這一生跟叫什麼燕子的女人似乎真有不解之緣,也還真差點遭到了暗算,可見此言不虛。不過,對於飛,雖然她想置孤於死地,可孤仍然不能恨她,丟不下她,也不知她現在是死是活。現在孤算是走到頭了,你們各自走好啊。"
幾個女人聽了哭起來,淒淒哀哀叫著"陛下"。
張獻忠又看了一眼偎在陳芳華懷中的幼兒,說:"抱近來。"
陳芳華遲遲疑疑地將小王子抱近榻邊。
"你放下吧。"張獻忠說。
"會碰著陛下的傷口的。"陳芳華將孩子緊摟在懷中不願放下。她感覺張獻忠的眼光很怪。
"不妨事。"張獻忠說。
陳芳華隻得將剛能坐直的孩子在床頭輕輕放下,孩子頓時大哭。張獻忠伸出大手將小孩擼到眼前。小孩子閃著淚花的眼珠黑溜溜的。"我小時是不是這般模樣呢?"張獻忠在心裏想,一麵用手去拭小孩腮上的淚,動作很輕柔。
小孩不哭了,驚奇地望著躺在床上的這個滿臉傷疤、長胡子的男人。
陳芳華見兒子不哭了,就輕輕對小孩說:"叫父王,父王。"
小孩的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張獻忠撫小孩臉頰的大手慢慢滑到了小孩細嫩的脖根,輕輕在那裏捏了捏。小孩顯然感到不舒服,扭了扭脖根,反身去望母親。就在這一刻,張獻忠猛然發力,安靜的室內響起一聲清脆的"哢叭"聲。小孩的嘴巴張了張,頭從脖根處軟軟地垂下了。
在場的人無不大驚,但沒有誰敢動彈,隻有陳芳華咆哮一聲,沒命撲上去,奪過孩子,就往外衝,室外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
張獻忠望了望吃驚的眾人,語氣平靜地說:"孤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為人所擒。"又轉身對孫可望說道,"你,就算孤的世子吧。"
孫可望趕快跪下。張獻忠望著榻前的幾位義子:"孤還有一句話,明朝三百年正統,天意未必遽絕,孤死,爾等急歸明,毋為不義。"
一石投水,張獻忠最後這句話,又叫人人吃驚,一時竟無人回答。
"爾等聽明白了嗎?"
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也隨之跪下。
"兒臣遵旨。"孫可望帶頭說。
張獻忠還想說什麼,箭傷處疼痛又起,"啊呀呀"地叫著,在床上翻滾起來。
孫可望見狀,忙道:"快,叫老神仙來。"
張獻忠在痛苦中輾轉到夜半,仰天長嘯著死去。時年四十歲。
【張獻忠入蜀】
十九日上午,張獻忠親自到南紀門指揮對重慶的進攻。他看見原本緊貼城牆根鱗次櫛比的民房,已全部化為灰燼,尚嫋著餘煙。城牆下地勢更開闊,城牆也更顯高大。昨天的進攻,帶有嚐試性質。雖然受挫,張獻忠並不在意。他要在今天讓城上的守軍真正嚐嚐厲害。
第一波進攻開始,上百位紅夷大炮齊轟。南紀門城樓立刻在煙霧和火光之中發出劇烈的顫抖。在猛烈的炮火支援下,成千的將士扛起雲梯,拿著刀劍和盾牌,分梯次從江灘衝向城牆。這次明軍立即發炮,開闊地變成了一片煙海和火海。泥土、石塊和人的殘肢碎體不斷被拋向天空。不足半裏距離內,到處布滿死亡的陰影。終於有十多個義軍將士頂著上覆厚厚濕棉被的八仙桌衝到了城根。城頭上火箭"卟卟"地射在濕被上,火一下熄掉。又有七八個肩扛雲梯的士兵衝上來。衝到城根的越來越多,蜂擁著開始爬城。城樓上滾木檑石雹子般打下來,熬滾了的桐油劈頭澆下,雲梯沾上桐油,馬上著火。人都往城下掉,一個個伸腿死在城牆下。
很快又發起第二波衝鋒。岸灘上又響起"噦噦"的呐喊。那已經不是人的喊聲,是狂風的怒號,是野獸的咆哮。一個滿身披掛、頭戴銅盔的將官,張獻忠認出,是張以敬,在城樓上炮火發射的間隙衝過了那片開闊地,又靠手裏的盾牌遮住了箭雨,"噌噌"地爬著雲梯上去了。轉眼間躍上了城跺,一番砍殺。接應的弟兄又上去了好幾個。城上守軍開始四處逃竄。眼看要占據那段城牆了,突然衝過來一隊人,揮刀砍殺,登城的勇士全部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