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2 / 3)

我也許不是因為一種思想才熱愛和豔羨一架滑車,也許是兒童的天性純真使它必然愛上一樣純潔的、能夠與他的靈魂相匹配的事物,總之,我站在街門口看到一群大孩子背著滑車走向村外的河邊的時候,就渾身發熱,小小的心感到了狂跳。我知道那滑車與我有關,我也要背著滑車到一條冰河上,那冰河不知道是什麼樣子——那時我還尚未見到過冬天的河流,我還不能想象一條奔流的河會在嚴寒裏凝固,盡管在我居住的屋子裏,被凍裂的水缸已經為我做了一次演示。


B

你不能禁止一個兒童想問題(當然你也不能禁止一個大人想問題),然而一個兒童總是將想問題的自由和權利放置到解決和實施的自由和權利中去,因而他所想的問題本身就包含了行動和目的性。這是可怕的。我的心裏開始對那滑車存有渴望,也對那未曾顯現於我麵前的冰河存有渴望——我不是說過,我的手指已經非常靈活,時光已將我帶到了一些事情的可能性的領地,我完全可以自己動手製作一個滑車了。

我便到柴草房以及院子的其他角落尋找原材料,一些廢棄的、從它物身上拆除下來的木板和木條很快就被找到,鐵絲和一些生鏽的、曾被使用過的鐵釘也到手了,一個重要的藍圖業已成形於思想裏,那滑車也就要呼之欲出了。我已經想象到那滑車的形象,它可能比那些大孩子們背著的滑車更大一些,更靈巧一些——它具有正方形的座板和派形的斷麵,鐵絲繞過它的底部的木條,用於減少滑車與冰麵的摩擦阻力。我將坐在上麵,滑車帶著我滑向河流的另一端——雖然我還不能接受和理解一條河流被凝固的事實,然而它的確已經凝固,它的確是事實,我們不僅親眼目睹,而且還坐著滑車在上麵飛速滑動,因而也就必須對這樣的事實予以確認。(盡管在小學的常識課本上講解著水的液態到固態的過程,對河流的凝結似乎進行了充分的解釋,可我仍然認為那些解釋總是缺乏說服力——流動的河流怎麼會一夜之間被凝結?它剛才還跳躍著浪花,一會就被凝固為白茫茫的一片?它究竟是從哪一刻凝固的?這完全不可思議。一個孩子的看法是質樸的,他至少認為:科學解釋不了任何事實,隻有那存在的事實才是自己最好的闡釋者。)我那時隻知道那被我所確認的才是真的,我的確認不是因為這個問題獲得了解決,而是真正的事實詭秘地取消了那個問題(就像一個無法解決的訴訟問題——最後的解決是撤訴,它從根本上抽走了難題),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釜底抽薪的純自然的方式。

木板、木條、鐵絲和鐵釘已經堆放在那裏,現在的問題是,將它們按照事先想好的方法和步驟將它們組合在一起。我從屋子裏找來了必要的工具——斧頭。在我的屋前的石階上,我開始將彎曲的鐵釘和鐵絲敲直,斧聲在石頭上嘭,嘭,嘭,仿佛是時光預先安排的節奏,仿佛是從一個人的思想裏升起的聲響。嘭嘭嘭,嘭,嘭,嘭。這樣的聲音格外地簡單明了。父親看到了我手中所做的,又聽到了斧頭與石頭相碰的聲音,便來幫助我(實際上是他接過了我手中的活兒),父親手腳輕快,也幹活利落,我看到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細膩的皺紋,他的側影使人感傷。他將生鏽的鐵釘一根根釘入了木板裏,他將木板和木條連結在一起,一個整體顯現了自己的雛形。我看到,父親的每一斧頭砸下去,鐵釘就鑽入木頭一截兒(我就不可能這樣,我的力氣還很小),斧頭實際上在呈現著人的力量——或者說,那乃是源於一個人的內心力量。我看到他每砸一下,他的身體也在接受著巨大的反彈,因為他的身體也在顫動。

木板是陳舊的,甚至有點兒朽腐了(這一點我已經反複說過,強調說明他的樣態並無什麼壞處),鐵絲大約是用過若幹次的,至少是捆綁過什麼貨物,它的曆史已經神秘到完全不可知(當然也不必知),鐵釘生了鏽,是我從牆壁上拔下來的(這一點一看就可知道),我不知別人原初將它們釘到牆上真正用意,現在我將那些用意改變了,它成為我的用意(這很像某一時段曆史的突然轉變)。可它們在被打擊、被製作之後就成為新的物件。是的,它們經過了一雙手和一把斧頭的認真加工和翻修,它們就不再屬於過去了。它們屬於今天。這就是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物,可新的事物畢竟在不斷地誕生——世界總有自己的常新秘方,就像生命體的吐故納新。斧頭是一種不錯的工具,它在人的手中喚起了自我激情,或者說那打造斧頭的鐵匠早已把整個世界的激情注入它的鋼鐵裏,使它在一次次的等待中窺伺著釋放能量的機會——父親將這個機會賜予了它,滑車將這個機會賜予了它,或者,是冬天的河流和兒童的想象打開了它的天稟,使它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原是存貯於黑暗裏,又因了那機會將其重新放置到石頭上。它使那曲折的被敲直,又使那正直的變為彎曲。


C

這樣看來,斧頭似乎在黑暗裏聽取著神靈的命令,因而它的工作具有寓言性質,簡直要從自己的鐵塊裏散發出對人間的某種暗示。這種暗示也好像的確存在著——如果我們真的去觀察一把斧頭的話,也許真的能夠感受到什麼。斧頭在父親的手中緊緊捏著,它在空中劃著好像固定不變的弧線,那弧線仿佛是一種永恒性在凝聚,又化為抽象與無形。父親的鼻孔和雙唇間呼出一團團嗬氣,就像抽煙一樣。世世代代的冬天,總是存貯著巨大的熱量——而且這熱量不是以溫度的方式,而是以某種具有物質感的形式(比如說人的呼吸的白色氣團)顯現出來。我從那嗬氣的背後,從那斧頭的弧線裏,看到了嚴冬的冷酷幻象之後深藏不露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