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從父親的眼睛裏看到了人間勞動的莊嚴肅穆。他既不與我搭話,也不馳心旁騖,他的專注完全是一個勞動者的專注。他的眼瞳裏隻容納那創造對象的倒影,隻有鐵釘、鐵絲、木板、木條以及漸漸由那些材料組構起來的滑車的本形。他的目光是柔軟的,就像夏日的河流一樣將其全部激情投入到那流逝的方向。那目光裏所含的期望正好與那石頭上的斧擊形成對應——嘭,嘭,嘭,嘭嘭,嘭嘭嘭。這讓人想到河邊的搗衣聲,想到木杵的起落與河水的伴奏,想到寺廟的莊嚴和烏雲裏越來越近、越來越隆重的雷霆,想到道路上牛車的車輪輾軋地麵時的沉悶的軋軋聲以及其後揚起的迷蒙的塵煙,它掩蓋了清晰的時間——一個人間的真正的父親形象,從那節奏鏗鏘的斧擊中升騰起來。
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是的,那天晚上的風很大,我們在屋子裏的時候就感到有許多指頭敲打著窗戶,使窗戶發出了震顫——實在是太冷了,冬天的夜晚,全是憑借著一個小小的泥爐裏的藍色火焰才獲得一些必需的溫暖。我與父親還是走到了屋外,因為白日裏製作的滑車已經完整地擺放到屋簷下,它靜靜地等待著自己將要做的和能夠做的,它以百倍的寂寞蠱惑著我們的心。我們從夜晚暗淡的天光之下看見我們所製的滑車放在那裏,兩把鐵製的手錐分別放到它的兩旁(手錐是一個滑車的配套設施,沒有它,滑車僅僅是一個人的座位——我將它們擺成這個對稱的形態),仿佛我已經坐在上麵操作它了(這種渴望已經非常強烈),我仔細地看著它的黑暗裏的輪廓,推測著冰河上漫長的旅程(它可能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的人生的某種推理),在某種意義上說,現實裏的任何事物都是指向它自身之外的一個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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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最初的階段僅限於一個小型的實驗裏(就像某種機器必須經過試驗一樣),我們規劃了一個實驗的場地,那就是我們的小院,方形的小院。小院裏一片黑暗——我的手凍得發痛,不停地用左手搓著右手,又以右手摩挲著左手,這是雙手抵抗寒冷的方法之一。在以往的日子裏,我一個人從來不敢來到院子裏,隻有別人的陪伴我才能夠在院子裏站一會兒,我總是感到在黑夜裏有許多異質的事物,它們在我的身邊走動,或者正在向我接近,這樣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因為有多少事情都是在黑暗裏發生的(一個孩子從本質上就是一隻純潔的羔羊,他是懦弱的象征,他從不具備保護自己的能力,當然也不具備任何攻擊力,懦弱是純潔的特征之一)。今夜,我與父親來到了院子裏,我感到自己有足夠憑借的力量,對黑夜的信賴乃是來自我對親人的信賴。院子裏的樹木在搖晃,遠處的一些黑影也在搖晃,我以身前的樹影來推測遠處的黑影,實物與實物的邏輯鏈條排斥了其他的隱藏物——恐懼與可疑的斑點被幽光所照徹。
這樣,就可以無視世界在夜晚深處潛伏的一切奧秘。月亮像一個雪團那樣被投擲到空曠的天穹,它仿佛以緩慢的速度向某一方向飄動,它是那樣的孤獨,寒冷,潔淨,輕盈——它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父親搖動著轆轤,井繩漸漸地向井底的水麵接近,直到我們聽到水桶觸及到水麵的嗵的一聲。它在時間裏感知到了井的深度。然後,井繩牢牢地抓住了水桶,父親的手臂隨著轆轤的搖柄在轉動,不停地劃著一個又一個圓圈,井繩像藤類植物那樣纏緊了轆轤那發黑的圓柱體,並發出代表著重量的吱吱嘎嘎的、仿佛一切就要碎裂的笨重響動。
我們將一桶又一桶水傾倒在院子裏(實際上是父親在這樣做),過一會兒就會聽到嘩的一聲,然後看到父親提著水桶,那水桶在傾倒的瞬間湧出了一道白光,那時父親的身軀彎曲下來,差不多呈一個90 度的直角,他的手臂長長地觸到了地麵,就像一種令人敬畏的宗教儀式。我的眼前所看到的就是這些了,或許這正是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事情的總和。
我實際上一直在一旁站著,可是我仍然是事情的必不可少的參與者。院子裏不停地響著流水的聲音,父親的黑乎乎的身形與那架破舊的轆轤(你在白天就可以看到它的確破爛不堪,然而它仍然能夠勉強供人們使用)差不多融為一體,好像他原本是那機械的一部分。和諧、協調性和靈活運轉的力量從那井繩的纏繞和鬆弛之中透露出來。冷漠的目光以前所未有的熱忱從空中降到了轆轤的高度,然後隨著水流傾覆於大地上。
我看到院子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鏡麵,它將天上的事物納入自己的懷抱裏。整個院子裏都是水,水。好像我們處於被一次洪水的淹沒之中,我們的屋子,屋子上的被油燈照亮的窗戶,院子裏的樹木與四周的牆壁,它們被準確地投映到水中,這個世界被一院子的平靜的水,一個巨大的鏡麵,擴大了,擴大了兩倍,它改變了我們曾經熟悉的空間性質,寒冷將會使這水麵凝結起來,也許它會將這一夜的一切冰封起來,然後將它們放置到一片白色的背後。
事實正是如此。我回到屋子裏之後,便趴在窗戶上試圖看到水是在什麼時候、又是以怎樣的過程結冰的。結果使我失望了,我差不多看到了事物完全停滯的一麵——院子裏的水寂靜地躺在地上,一直是它原先的那個樣子。我趴在那兒,透過玻璃窗窺視著那明淨的水麵,它仍然映照出月亮和星宿、樹棵和牆,隻是我借以眺望的窗戶消失於死角裏——它隻能被對麵的眼睛看到——假如對麵存在著一雙眼睛的話,我們將經由那水麵對視。周圍的黑暗已經將那水麵托到了更高的位置,它變得比從前要耀眼一些。
這一世界真正的、哪怕是最細小的變化都不願讓人的雙眼看到,它要在時間的空隙裏逃脫視線的捕捉。真的,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它不讓我看到那該看到的。一盞油燈在我的背後照著,它使我增加了向外眺望的難度。如果我稍稍與窗戶拉開一點兒距離,我所看到的乃是屋子裏的一切,是祖母的白發和油燈的光焰以及別的親人的影子,玻璃的反光阻擋了我的視線,或者是將我的視線反彈回來,歸於我所置身的屋子裏——鑒於這種情況,我就隻好將臉貼到窗戶上,這樣,院子裏的水便又一次顯露出來。然而,它總是那樣。直到我趴在窗台上朦朦朧朧起來,我似乎聽到祖母說,孩子,睡吧……後來我再也聽不到什麼了,我所注視的一切也從眼前溜走了,睡夢將身邊的世界強行擄走了……直到第二天,天色已亮,白光將窗戶的格狀重新歸還給我的視野——一切都已晚了,我從玻璃窗裏看到了另外的景象,整個院子裏白白的一片,那是一個正方形的冰河的模擬品,它的光亮使我的院子比以往更顯得開闊。它已經是另一番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