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裏淩亂不堪,玉米和高粱被收割之後留下了無數枯幹的葉子,在我們的腳下不時發出嚓嚓嚓的響聲,就像死者的遺物想要告訴我們關於主人一生的事——那是一種充滿情感和憂傷的聲音——嚓嚓嚓。語言變得如此簡單而沙啞。秋天總是讓人感傷,無數敏感的詩人發現了這一點。仔細察看自己腳下的土地,你會感到土壤的表層失去了水分,禾茬尖利地指向天空,就像古代某一戰場上巧妙設置的兵陣。土地上還留著一些蜒蚰行走過的細長的痕跡,這些小小的軟體生物也從土裏鑽了出來,晾曬自己的身體。它們一般地總是泛著紅光,它們的軀體帶有半透明的性質,好像也看不到它們的腳,卻能自由地行走——好像它們的生活目的就是為了在大地上留下一些精美的花紋。這是一些從地裏冒出來的藝術家,使幹涸、淩亂的土地裏仍然富有細膩的美感,上帝總能留心到世間的缺憾,便采取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措施予以某種補償。
現在,我們這些孩子們已經是一些小小的農人了,我們已經悉知自己該做的事情是什麼。我們的老師走在前麵,就像一個羊倌那樣懷有某種驕傲,他甚至不回頭看我們一眼。我們跟在他的身後,走入了一片未收割的玉米地。玉米的葉子已經幹枯,它們都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並且以死亡托起了自己的果實。它們都高過我們的頭頂,讓我們想到,它們可能一直站在這塊土地上等待著我們這些手提籮筐的孩子們的到來,仿佛我們之間早已存有一個秘密的契約。
我們鑽入了這片玉米地,就像鑽入了一片密林之中。整個玉米地因為我們的到來而響成了一片——葉子與我們的身體相碰觸所產生的聲響是巨大的,你即使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這裏升起的宏大的沙沙聲,就像養蠶人的屋子裏在夜晚發出的那種蠶食桑葉的沙沙聲一樣,那枯幹的玉米地裏有了最後的喧騰。這無論是對於玉米還是對於我們,都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我們用手不停地將玉米稈上的包衣解開,將裹在裏麵的金色玉米棒掰下來,放到我們的籮筐裏。玉米很快就放滿了籮筐,我們便提著籮筐走到地頭將它們傾倒於大堆上。我們可以看到田野的土堰旁已經堆起了許多金色的呈金字塔形的玉米堆,就像那兒點燃了許多篝火——它們的光焰將我們勞動的意義照亮。
枯萎的玉米葉子上遺留著它們青春時準備的鋒芒,我們的皮膚不時被劃傷——在胳膊上,在臉上,一些紅色的條紋顯現出來,又被我們自己的汗水浸泡在其中,疼痛成倍地增加。就像某一原始民族的文身術一樣,我們仿佛由禾葉劃痕作為我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儀式和標誌,我們便隻能接受這種獨特的贈予。從遠處向這裏瞭望,你完全可能會發現,這裏正在進行著一場孩子們的遊戲——不停地有一些孩子從玉米地幹枯的葉子間跑了出來,他們卸下自己籮筐裏的閃著金光的負擔,便又一次隱匿到了玉米的葉子裏。他們不停地被遮蔽,又不停地出現在陽光底下。這是一種有趣味的循環,一種周期性的尋找和歸隱,孩子們腳下的路途便在有限和無限之間。
這仍然是一個旁觀者的看法。在我們這些體驗者看來,掰玉米的工作早已超出了我們遊戲的範圍。遊戲的意義產生於遊戲之中又消失於遊戲之中,而我們現時的工作卻在那遊戲之外附加了一種意義。那一意義已經強加於我們的勞作中,因而那遊戲中的快樂已經像煙霧一樣消散了。然而,這並不等於我們的勞作缺乏寓意。我們在實質上在進行某一人生階段的象征性練習:我們的籮筐不斷地放滿了玉米,又不斷地將它們傾倒一空,空了又滿,滿了又空。我們又不斷地將那自己采的歸於更大的金堆。微風所攜的時光便在這空與滿之間徘徊,事實上我們正是在這種空隙裏長大,我們的魂靈裏不斷地被充塞更多的東西,當然又被一架無形的、巨大的、永存的榨酒機榨幹了純淨的汁液——生命便像酒渣那樣獲得了實在的形式,那是為了被更快地丟棄掉。
那一天,我看到了關於玉米的奇跡。那是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大約是太陽就要落到遠處的藍色山廓裏的時候(實際上這隻是太陽每日都要如此的一種規律或者是此時此刻的一種趨勢),我們便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手中的籮筐以及由於汗水淋漓而脫在地堰上的衣衫)準備回家。太陽在接近那藍色的齒狀山巒時似乎變大了,它的顏色也在加深,光線開始變得柔和而富有情感(至少我們感到如此)。我們走出玉米地之後感到渾身一陣輕鬆,然而也感到了極度的疲憊。玉米們耗費了我們的氣力也耗盡了我們曾在中午吃到肚子裏的食物(這些食物仍然由玉米麵製作,它們有著金黃的表麵和甘甜的味道),現在我們將向它們告別了。實際上,我們是一群小小的劫掠者,我們掰掉了玉米的果實,將一大片空蕩蕩的玉米稈拋棄在野地裏(它們實際上原來就站立在這裏)。不,也許是另一番樣子,我們的力量僅僅用來交換,玉米給了我們它所能給予的東西;又將自己剩餘的身形放置到本來的地方。
輕風一陣陣吹來,將我的頭發輕輕地掀起,我的渾身感到了爽快。一種關於結束和終結的放鬆感籠罩了幼稚的情緒。歸家的渴望像早晨的田野裏的霧氣那樣上升,也許所有的人們都是這樣。帶領我們來到這裏的老師(他很年輕,也許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宣布了回家的命令,就好像一個擁有無數奴隸的國王頒布的赦免令一樣,我們的內心獲得了解放(究竟是否要回家變得並不重要,關鍵是我們自由了,可以回家了),我們擁有了自我抉擇的權利(這本應就是我們的權利),或者說,那權威者將那原本的權利歸還了我們。
在遠處的道路上,兩駕馬車正向我們這裏移動。它們行進得極為緩慢,就像地裏的某種爬蟲一樣——馬車離我們愈遠,它就行進得愈是緩慢,它接近我們的時候,速度就會自然加快。其實這是它在空間裏顯現出來的一種誤差,在馬車夫看來,也許馬車從來都是以一個固定的速度前進。我並不想解釋我看到的和別人所感受到的是多麼不同,重要的是,馬車前來的目的是將我們已經堆放在地頭的玉米拉走,運送到村子裏寬廣的穀場上。我們已經聽到了馬車夫的吆喝和偶然響起的鞭聲了,馬蹄踏在鬆軟的地皮上,失去了與鞭聲和吆喝相匹配的那種踏踏踏的有力的節奏。是的,它們的到來是一種信號,它們將運走一個日子裏的全部時間,我看到了我們所能接受的時光裏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