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夜晚靜悄悄地流逝於玉米顆粒掉下來的聲響中,仿佛每一粒玉米的脫離,都是類似於鍾表的一種原始計時方式。祖母有時用針頭剔亮燈苗,除去燈芯頂部的凝結物,又默默地開始剝玉米。她一言不發,卻似乎一直在與手中的玉米交談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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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長大了一些(人總是要由小到大,孩子的成長誰也不能阻止),總之,又一個秋天到來了。鄉村裏的人們很晚才從田野回到家裏,每天清早或前一天晚上都會聽到謔謔謔的磨鐮聲。馬車夫的鞭子發著脆響,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車上總是裝滿了收獲物——如果是玉米或高粱的秸稈,就會被弄成方方正正的一垛,它們是那樣體積龐大,以致掩沒了車輪和車夫的座位。車夫的呐喊好像是從那禾垛裏發出來的,顯得沉悶、沙啞。如果你與那樣的馬車離開一些距離,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那肯定不是一輛馬車在行進,而是一個巨大的禾垛在緩緩向前移動。你會為此驚惶——它是怎樣向前移動的?一個看不到任何驅動機構的正方體(差不多是一個正方體)自動地前行,道路上關於車輪的痕跡已不存在,它們被拖到地上的禾捆清掃幹淨。
那時,根多玉米棒已經登上打穀場,然後每家每戶又將其中的一部分扛回了家中。我們家的陽台上已經堆滿了玉米棒,它將自己的金光反射到蒙上塵土的紙窗上,我在屋子裏還似乎能夠看到一些金色光暈,它圍繞在早已褪成了白色的窗花(一些是紅色的剪紙)周圍。屋前的樹木(棗樹、杏樹、桃樹以及楊樹和槐樹)已經開始將部分葉片摘下來,輕輕地放到地上或者屋頂上(偶然也會放到我們的頭頂上),仿佛是陽台上的玉米的金光燒焦了它們。
到了夜晚,我便與祖母開始剝玉米。這樣的景象與我從前見到的景象幾乎是完全相同的。隻是我不是一個從前的旁觀者,而是加入了鄉村的這種夜間的獨特勞動之中。我一邊聽著祖母講述各種各樣的古代故事(這些故事都是祖母從一些戲劇裏摘錄出來的片斷,還有一些是她從上一輩人那裏聽來的,因而故事發生的年代不詳,可以肯定的是,故事的來曆已很古老),一邊用稚嫩的小手剝著玉米,玉米粒從我的手指之間落入了我的懷抱裏(我也像祖母那樣盤腿而坐),在油燈的光芒裏,每一粒玉米都從耀眼之處落入黯淡的陰影裏,然後被後來掉下來的玉米粒壓在下麵。
一連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一盞油燈以及被燈光放大的兩個黑影投射到屋子裏的牆壁上。手裏的玉米棒被剝去了表層的金粒,剩下了它粗糙、暗淡的骨骼。玉米粒在我的盤坐著雙腿間堆了起來,我的渾身感到涼爽。祖母的故事充滿了魅力,盤根錯節的事情使我感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虛幻的人世,當然這一人世不是我現在所處的人世,而是我的靈魂所投放的昔日宮殿的遺址。這遺址被語言砌築起來,被玉米的金光所照亮,又在時間裏被遺忘。是的,那時,我曾對每一個懸念作了追問,當我明白了結果的時候,便是遺忘它們的時候——沒有什麼理由讓一個人必須記住一個已經完全明白了的事情,當然,明白了的便已明白,不明白的便將它投入到黑夜深處的風聲裏。
風聲的確帶走了很多東西。外麵的風時常是輕微的,我們旁邊的紙窗僅僅以細膩的顫動來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風從窗縫裏有時透露到屋子裏,它們使燈焰搖動幾下就算將世上的信息告知我們了。
我實際上就是在那時開始最早的算術練習的。每天晚上將堆放在土炕上的玉米棒剝光後,便開始清點我們的勞動成果。我將那些棒芯放在一起,開始數它們的個數——當然是從一數起,一直數完它們,然後再核實兩三遍。這些數字很少超過一百,因而在我的心目中,100 差不多就是自然數的極限了,每當超過這個數目,我便對自己的勞動成就感到驚歎。看來,在很早的時候,一個數目字就能將人的靈魂呼喚到天堂裏,從精神的意義上,人們似乎並不要求那數字所代表的真實的物質贈予,抽象的結果總能勝過事實。
然而我卻沒有能力清點那金色的顆粒,它們太小了,太瑣碎了,又太多了,它們的數目蓋過了我的不太成熟的智力和耐力。我從它們身上看到了一,也看到了無限。我將這堆玉米稱作一堆,這已足夠。然而它的“一”是包含著無限的,它有效地抵製著我對它們的解析和計算。它們給我一種誘惑,又使我感到頭痛和煩惱。最後的結果總是我回避了問題,我以睡覺為由說服了自己。
很久以後,我的老師按照教科書裏的陳述,告訴我許多計算公式,甚至在方程式裏引入了未知數。它們對許多問題的解決是無可指責的和無懈可擊的,然而它們對我幼年時的一堆玉米粒肯定是無能為力的和無可奈何的。我隻知道我在很早的時候就遇到了一個未知數,一個金光閃閃的未知數——永恒的未知數(盡管從理論上說,這一未知數應該是解的、能夠最終數得清的)它代表了我童年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麵:油燈和玉米,金光與金光的相互映照,人影在牆上的輪廓以及一與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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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可能是在小學三年級或者是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在秋假期間參加集體勞動。大約二十多個孩子被放到收割場地,我們感到像一群小羊一樣被趕到了草地上。我們踩著剛剛收割了的、仍然遺留著堅硬禾茬的田野,手裏提著柳條編織的籮筐。田野裏的麻雀與土地的顏色沒有什麼兩樣,這是它們覓食的好時機。我們的腳步總是會驚動它們的正常生活,然後,它們轟的一聲四散而去,就像是曠野裏突然升起些小土塊一樣。還有長期潛伏於土壤裏的螻蛄,土壤裏仍然存在的植物根莖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滋味了,螻蛄們便從一些不易被人發覺的小洞穴裏探出頭來,開始呼吸秋季幹燥的空氣。那些身軀那樣光潔,它們竟然沒有從土粒之中攜帶任何值得紀念的東西,也就是說,它們已經意識到一年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一切似乎都得重新開始(假如它們的壽命允許的話),因而昔日的財產已經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