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3 / 3)

在遠處看到的和在近處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景象,盡管它們在自己所在之處是同一樣事物。也許我所看到的是兩樣事物?我在離他們大約幾百米的地方,他們就似乎變得與剛才不同了:他們變成了三個純粹的影子,就像我們曾觀賞過的皮影戲一樣。那些影子不太像依傍著地麵,倒更像是懸浮於空中,兩堵斷牆將他們收納到一個不太規則的框架裏,藍天將他們的身軀壓得很低,甚至他們的身體各部分之間的比例也失調了——現在變得看不到他們的脖子,就像是幾個將頭顱直接置放到兩肩中間的特殊人形。也看不清他們身上的圍裙,隻感到他們的腿部縮短了,就像一幅形象滑稽的漫畫一樣。我不敢想象,曾經是那樣嚴肅的人物和場景竟然在距離的作用之下淪為可笑的、充滿誇張氣氛的漫畫。

他們的動作也顯得極其笨拙,就像木偶那樣機械、生硬,一切巧妙和靈活感喪失了,隻剩下那力量感是永恒的。我的朋友拉風箱的樣子也很有趣味,好像力量的源泉不是出自那小小的人影所表示的生命軀體,而是來自那死的物質材料製造的長方體,物質取得了支配地位,那個人影仿佛是被什麼力量推開又吸引到跟前(風箱的拉杆在距離中消失了,人影的動作被我視作與風箱的唯一聯係,這是一種與物體相關聯的動作),我隻看到那個影子在前後搖擺,像中了某一魔法師的圈套。是的,他一直這樣機械地、按某一規定的周期搖擺著,作為一個人出自靈魂的童貞完全被一個周而複始的動作所消解,並且化為烏有——他的意誌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長方體的意誌了。如果你不相信這一切,唯一的辦法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兩個揮舞鐵錘的鐵匠也是這樣。鐵匠爐裏的炭火忽明忽暗,他們的影子也忽明忽暗,就像是一盞燈籠在夜間的景象,而他們則像是燈籠裏巧妙設計和製作的人形。他們的動作是僵硬的,他們的胳膊像兩根木棒一樣,顯得毫無彈性和靈活度。他們手中的大錘與小錘交替落到鐵砧上,你很難判斷出它們在做什麼,或者你很難得知他們這種古怪行為的意義——也許唯一的意義是,他們被一種魔力所懲罰。就像月亮上不斷砍伐桂樹的那個被懲罰的神一樣——他們似乎觸犯了世界上相同的戒條,因而得到了權威者設計的最傑出的刑罰——重複。

他們在重複的動作裏消耗著生命體的能量以及屬於這一生命的時光。時間以複製自身的方法將一些無意義的、整齊的、具有統一規格的小碎片塞滿了一個人的生活——不,是許多鐵匠的生活,或者說,是許多人的生活。

我捉摸著:這一切怎麼會是這樣。然而,平凡的、平常的事物都有你所不能預見的一麵。也有你不可理喻的一麵。包括那些你曾熟悉的事物,它們說不定以某種不可思議的、陌生的形式站在你麵前。那時,它突然對你說,我是……你隻能說,不,不是的。然而它仍然固執地告訴你本來就是那樣。我那時在遠處所看到的正是如此——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錘子的起落與砧聲發生了錯位;那兩個鐵匠打鐵時,當錘子落下時,我沒有聽到聲音,而他們將錘子掄起來的時候,才聽到那“嘭”的一聲。我不知道一切是如何顛倒了的,錘子那樣猛烈地砸在鐵砧上,竟然像砸在空氣裏一樣無聲,那錘子被鐵匠的手臂提升到空中,它是那樣優美、流暢和缺乏阻力,卻發出了不該產生的鐵錘與鐵砧撞擊的聲音!

簡直不能令人相信。這種與我的生活經驗完全不符的現象,竟然顯現於我視野裏的鐵匠爐前。觀察與經驗,理解力的脫節,凝視與傾聽的錯位,真實在真實裏的被倒置,竟然產生了如此妙不可言的陌生效果。我被一種純美的力量震懾了,它是那樣奇特和不可思議,它是一種擊碎了我們的思維和理解的形式力量,它使我們對自己的感官的依賴和信任感到可疑,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和所聽到的,不能在時間提供框架內組合和統一起來。這就意味著,要麼不相信自己,要麼不相信時間,這兩者之中必有一方遺棄了我們。

以後的一天,我才明白了那是距離和傳播速度給我們帶來的誤差。那是在初中的物理課上,老師用科學和實驗闡明了這一事實:聲音的傳播速度與光的速度是不同的,因而在某一距離上,我們會發現光總是先於聲音抵達我們,就像雷霆與電光——其實它們發生於同一時間與地點。科學似乎真的使人的疑團渙然冰釋,然而這一解釋是多麼乏味,它甚至是無聊的,因為那絕美的構築在瞬間解體了,它們陌生的、奇異的力量被些空洞的語言和枯燥的數字、公式弄得分崩離析,純真的感受被上帝(也許是一個虛假的上帝)所放棄,它將本來屬於我們的有意味的東西從心靈裏挖掘出來、又將它隱秘的部分揭破,我們在童年裏的美的曆險和驚喜最後被還原為一堆平庸無奇的原始材料。這樣的後果是,我們終於返歸於庸俗的生活裏。

可是,曾經的那一刻是多麼讓人感到欣慰。那是鐵匠的一刻和我自己的一刻,也是物質與我們的精神發生共鳴的一刻,我感到世界上的確以時間和空間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在上演著奇妙的音樂會,它的協奏曲是如此精美和指法精湛,以致讓你神魂陶醉於它的神秘的氣息裏——光與聲是某一事物的兩個棱麵,在打鐵的過程,這兩個棱麵竟然不讓你同時知道,在鐵匠機械的動作裏,在打鐵這一簡單的操作裏,竟也含有如此神奇的內在秩序。我看到兩個鐵匠的身形及我的朋友被浸泡到了神話的汁液裏,他們幾乎在我的視線裏上升為非現實的人物和事件,爐火的明滅更加反襯了我的某種推理的正確性。那時,我是多麼羨慕這一職業!在這個職業裏所包容的激情之美、節奏之美和力量之美,不可能放置於那些小的別的容器裏。我所麵對的,乃是一個巨大的事物、崇高的事物,這種沉重的勞動單調而不貧乏,就像所打製的金屬那樣堅硬而富有韌性——這是日常的生活裏必不可少的神性,它被上帝首先安置在鐵匠的生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