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一個同樣有著半圓形拱頂的街門前(那門是敞開的),兩旁的門板已經爛掉了一個角,這個角被一塊鐵皮包了起來,就像用紙片粘貼到四角的課本一樣(我們常用這種方式來使書頁不致卷曲)。我聽到了裏麵充滿了叮當聲,那是一種鐵與鐵撞擊的聲音,其中能夠使人感到世間存在著一種不同凡響的力量。這時可能是一個早晨,天上有一些遊魚形狀的雲彩,它們不太像飄浮在空中,倒更像是被笨拙的鄉村畫匠畫在鏡子上的圖形,它們顯得光潔、齊整,也有著那種隻有鏡子才能具備的反光與重影。
我走進了那個街門,一幅令我感動的圖景從院子的一側展示出來:爐火在天光的消解下發射著暗紅的光芒,我的朋友(他與我一樣幼小,還是個兒童呢),一副嚴肅的表情,鼻子上被塗上了炭黑( 可能是他不小心弄上的),他與他的父親一樣圍著一種用厚厚的帆布製作的圍裙(這種圍裙可能是為了經得起火渣的燒燙,但上麵顯然已經布滿了焦黑的斑點和燒穿了的小洞),他的樣子已經完全像個大人了,或者說,像一個成熟的鐵匠。他使出渾身的氣力拉動著北方特有的那種長方體風箱,動作的幅度很大,顯得浪漫而誇張。
他的父親光著上半身,裸露著強勁的起伏的肌肉,渾身被汗水塗抹了一遍,因而看上去像是塗了油脂一樣散發著光亮,爐火隨著風箱嘀嘀嗒嗒的節奏感忽明忽滅,使他的父親的臉孔上一會兒布滿紅光,一會兒又灰暗下來,我在門口很難將那麵孔辨別出來——閃光是瞬間的,你很難捕捉那瞬間出現的事物,然而一個鐵匠的總體特點已經顯露出來。他的臉型好像是略帶方形,在爐火前顯得比平時要寬大,火光使它麵前的物體閃爍並出現那種令人不解的放大效果。
我看到他手裏捏著一把長長的鐵鉗,他將那鐵鉗伸入炭火裏,然後夾出一塊發亮的長條,那亮塊的邊緣迸射著火星,我幾乎要聽到那劈啪的聲響了。然而,很快地錘聲蓋過了一切。他將那白熾的火塊放到了鐵砧上,然後用手中的小錘敲下了第一響。接著,身邊的另一位年輕鐵匠舉起了大錘,重重地砸了下去。這樣,一種特殊的、純粹的打擊樂開始演奏——小錘的聲音——叮——大錘的聲音——當——它們混合在一起,彼此協調著那複詞式的節律——叮,當,叮,當,叮,當……這種節律是抒情的,從容的,富有彈性和不可動搖的。它含有鐵匠對那鐵砧上的火塊的信念和改變那火塊的渴望,含有一種比鐵本身更為強硬的意誌和精神……總之,那火塊在不斷的錘擊下冷卻下來。開始每一錘下去都會火星飛濺,好像那錘擊的力量並未使鐵塊屈服,而是以某種悲憤的激情予以抵抗。大錘與小錘的交織使那鐵塊的上方劃滿了弧線,那些看不見的弧線仍然被那些轟然四飛的火星捕捉,並將它們一起攜帶到視線觸及不到的無形裏。
我的朋友仍然拉動著風箱,每拉動一次,鐵匠爐裏的火焰就會猛然一亮,就像人的眼睛突然看到了讓人驚喜的事物一樣。那鐵匠爐上的炭火也冒著火星,然而那火星隻是緩慢地升起,飄飄忽忽地在空中消逝。但是,他的父親和另一個人的錘子之下則不是這樣,那些火星的飛迸是疾速,它們以最短的直線距離消散了虛空,與其說是消失於空間,不如說是消失於速度之中。其中飽含著速朽的法則和價值。
過一會兒,他的父親手中的火鉗仍然在靈活的轉動,以便讓每一下錘擊都擊中那未曾擊中的,讓火鉗裏夾著的火塊的每一麵都暴露到錘擊之中,那麼時間使一些東西冷卻了,包括他的父親(幹脆稱他為鐵匠吧)的火鉗裏夾著火塊也暗淡下來,它不過是一塊長條狀的、發黑的鐵料罷了。錘擊使那鐵料的表皮脫落,它的體積在縮減——一些東西已經淪為渣滓掉在了地上。這便是上帝的錘煉——將那經得起錘擊的撿選出來,又將那經不起的丟棄到該丟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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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不可能跟我一起玩耍,因為他在從事一項嚴肅的工作。在我看來,沒有什麼事情能比打鐵的工作性質更為嚴肅、嚴峻——整個工作的過程都納入了和諧、配合、節律和莊嚴的秩序裏。
他們誰也沒有發現我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人發現我——一個孩子。他們都各自盯緊自己手中的活計,他們的全部精力像賭徒一樣將賭注壓在那爐火裏或鐵砧上。他們手中錘子的落點必須精確無誤,而且他們的內心裏必須預先設定一個關於鋼鐵的未來的形象。他們的一切勞動和汗水都在這件不尋常的事情上,因而便無暇發現另外的東西。我看到這個盡管寬廣但又十分淩亂的院子,在與爐火對稱的另一側堆放著柴草垛和焦炭堆,幾間破爛不堪的房子設置於中央,窗戶上的剪紙已經完全褪色,仿佛蒙滿了灰塵。一切都似乎清冷,唯有鐵匠爐裏噴吐著旺盛的火光。
我隻有輕輕地退了出來,因為我已在門口站立了很久——我能夠看見的已經看見,並將那爐火映照之中的三個黑影放置到記憶裏。那三個黑影的排列和分布,他們固定不變的姿勢和動作(幾乎是一種動作的重複),以及他們在時間裏展現的節奏感和周期,都處於一種完美的組合裏。火鉗和鐵料,飛迸的火星和火焰的齒邊上緩緩釋放並消逝於無形的火星,以及風箱的不停伸縮的手柄,都凝聚著世界上最完整的勞動者的色彩——盡管這些色彩傾向於灰暗,然而它的背後卻閃耀著人的不朽的基調,所有的光亮彙聚到其中。
實際上我走了很遠仍然能夠看到他們,我的視線能夠從一堵倒塌的土牆留下的豁口裏抵達他們的身邊。我依然能夠感到他們的動作引發的大地的微微顫動,這極易於讓人想到,我們所借以居住的大地並不深厚,倒使我們感到自己像棲身於一塊薄薄的冰層上,不然大地為什麼會因那錘擊而顫動,對於如此廣袤的大地,那該是怎樣卑微的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