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它怎樣給你,你就怎樣去拿。一切有意義的事物僅僅是為生的對象而存在。意義是與生命共存共亡的一個東西。春天到了,燕子們移居北方,它們的全部生活都像是度假的形式。這些總要待在溫暖區域的候鳥,具有敏捷的品質和輕鬆的生活。然而人卻既不敏捷也不輕鬆。冰雪已經融化,種子落地生根,植物在尋找著自己高度的極限,地氣冉冉上升,暴露出萬物的骨骼緩緩鬆動的跡象。就是在那樣一個充滿活力的春天,我中學時的一位女同學,一位聰穎美麗、歌喉圓潤、豆蔻初成的女性,突然尋了短見。誰能預見到一個生命該擁有的真實高度呢?她達到了那個高度,就該墮落了,就像禾稼不能突破自己的極限那樣,那些莊稼還在蒙昧狀態中緬懷自己生涯的時候,富有經驗的農人們早已看到了季節的活計,並且磨刀霍霍和摩拳擦掌。看來萬物都有各自的悲哀,美好的東西也不例外。

我怎麼也不能把中學畢業時的那一個夜晚忘掉。當然,我無法重新感受那個夜晚,但它給我留下深深的刻痕。這個刻痕很類似於中國古老的寓言中那個刻舟求劍的刻痕——它使我尋找不到任何東西,但我還是把它刻在一個漂動的靈魂上。一切都已隨著歲月流逝,我們有時卻要追尋那些流逝的東西,這就是刻舟求劍的寓言之所以讓我們發笑的原因。然而,你處在生活中,這些意味深長的笑料頓時會變得嚴肅起來。你發現它原先就那麼莊嚴,人們根本就不該笑。因為人類被神所編排的一切節目都是可笑的,正是這些滑稽的東西組成了世界。你如果一直笑下去,並在笑聲中死去,這難道不是極端肅穆的事麼?你已經想到了這個必然的程序,你還會笑下去麼?你或者笑一笑就是了,剩下的都是沉默,莊嚴的沉默。

那一晚的初始,是中學畢業的男女生集中在幾個宿舍,開始經曆那種沉默。但這沉默還屬於易於感情衝動的膚淺的中學生的沉默,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臨別前的壓抑。終於,這種壓抑被突破了,不知哪一個女同學開始抽泣。接著許多女同學及男同學都開始哭起來。人人都似乎不知哭什麼,但都這樣莫名其妙地哭。在校的日子,男女生都恪守著授受不親的古訓,但那青春的覺醒,被某種東西壓迫著,轉化為一種鬱悶的情感——然而連這樣的情感都要被最後剝奪——這或許就是這群純潔的中學生哭泣的緣由。當然,這是我在多少年後所想到的唯一理由,在當時,誰能想出自己為什麼哭泣呢?反正,你哭吧,這樣就可以了。幾乎所有事物發生的原因,在它發生的時候並沒有,至少你不知道,然而事情過後,人們必然要推想——或者是設計一種原因,讓你覺得這個世界永遠是被因果關係所主宰,荒唐的東西永不能安慰人心。人心是那麼纖細的東西,隨便什麼小小的觸摸,都會損壞它。你必須學會補救的辦法,排斥掉生活的荒謬性,你就會對一切有所理解,這就是所謂的領悟。

領悟的確是使有所損傷的人心得以愈合的醫術之一。那一晚恰好遇上停電,整個校園陷入黑暗。人們就在這樣的黑暗中守候著自己的哭泣。哭是一種很累人的活兒,它可以把人累得死去活來。也許在痛哭中正好讓人忘掉悲痛,因而它是悲痛的征兆之一。忘掉悲痛便意味著悲痛的消滅,而消滅悲痛的活兒,則是創造一種空白,你隻知道自己發出一種名叫哭的聲音,其餘的全沒有了。

是的,在那一晚,連光線都沒有了,因為停電,你一定可以想到在黑暗中的痛哭,是怎樣迷人的一種震撼。你會覺得自己的靈魂被這哭聲所激蕩,就像漣漪那樣一直向廣闊的大海擴散開去,你感到自己的身體完全成了一個虛殼,這器皿中什麼都沒有了,你這時已經成為一個無,空空的無,一個被聲音所包圍的無的核心。你將永遠記著那個核心,那哭聲中所經曆的一切將像栗子那樣植入你的腦髓,並在那裏生長,時間將用自己的汁液灌溉它,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

漸漸地,黑暗將各種聲音平息下來,是的,黑暗會把各種事物的聲音都平息掉。哭聲漸漸地低沉下來,這群可愛的中學生就這樣仿佛被埋沒了似的。突然有一個女生輕輕地唱起歌來,這歌聲頓時被黑暗所放大,那麼低,又那麼宏大和廣闊。我被這歌聲的震顫弄得渾身哆嗦,好像天氣很冷——其實屋子裏彌漫著那個季節所賦予的最大溫暖。我被這首當時最普通的歌迷惑了,黑暗給予這首歌以最偉大的力量。這是一個少女在黑暗中的歌唱,你可以想到一個蓓蕾突破自己的繈褓,在黑暗中開放的景象。

這本身就意味著悲劇之美。因為,那個蓓蕾在開放時就凋謝了,那個少女不久就死掉了。她的死的經曆富有戲劇性,她是在一出自己導演的戲劇中死去的,仿佛僅僅是一場排練。她中學畢業之後,到一個煤礦文工團擔任獨唱演員。不知因為什麼,她想到了死,這是一種殘酷的念頭。我想,她的真實死因是她的過分純潔。一個美麗的女性,正值妙齡,還有美麗的歌聲,這就注定她將和悲劇聯結在一起。哪裏有美,哪裏才有悲劇。因為美總是吸引著欲望、嫉妒和邪惡,美作為一個暴露無遺的目標,必然被毀。她肯定是無力抵抗周圍的壓迫,才找到這個最後的抵抗方式。據說,她一個人待在屋子裏,蒙著被子痛哭了一場,許多人都聽到了她的哭聲,誰都會感到神秘的。她把一小瓶預備好的敵敵畏,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劇毒的液體通過她的消化係統將把這個年輕的生命置於死地。

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知道自己現在真正地麵對死亡,那是一種永恒的靜寂。人在生活中有時會知道死的存在,但它是那麼模糊,仿佛雨霧一樣,而當她喝下這劇毒的汁液時,才感到了死的真實。她突然後悔了,本能地感到死的恐懼,在她最後的人生中,由於蒙受了生活巨大的痛苦,她想到死是解脫痛苦的捷徑,死掉了,所有的事就完結了。死便成了一種渴望,死也不過是一種手段,原本是為了生的幸福啊。生,才是真正目的,但這死的手段是多麼嚴厲,它將連同目的一並毀滅。她立刻後悔了,雖然她拿起毒液之時,是那麼從容不迫,那是因為她還在生之中,還沒有真正麵對死。然後,她推開門,呼喊著,讓周圍的人們拯救她,瘋狂地向醫院奔跑。但這一切都已晚了。人不可能想選擇什麼,就得到什麼。正確的選擇總是出現在一切都無法阻止的時候。事實上,你常常在選擇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或許是人的可悲的宿命,她的死已無法逆轉,死就這樣成為一個殘酷的事實,一個悲哀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