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周 每個人的艙位都是單人艙(3 / 3)

我和其他產婦聊起她,說:“讓她趕緊生吧,生完就了啦。”

有一天小護士們告訴我:她剖了,母子平安。

連我,都為她鬆了口氣。

堅持不見得有結果,執著往往隻是愚癡,至少這一次,她慘勝。而滿頭白發的她,坐在輪椅上,被推向手術室的場麵,一定像聖女貞德上火刑架,或者易水前悲歌赴死的慷慨激昂之士。

這麼九死一生的孕育,總覺得,要抱著烈士的心情吧。

那位父親,不記得是第幾次住院時遇到的了。

在病房門口,他是一看即知的產婦家屬,聊幾句,掏出張名片,提筆手寫一行字,再遞過來:“我的某某論壇ID,我在上麵寫帖子。”

從沒見過在名片上寫ID的——寫QQ號的倒是有,所以我一直記得。

我生完娃很久,才有時間整理孕期的名片:奶粉商、賣保險的、月子中心的……翻到這張時想不起是誰,看到上麵的ID,就信手搜了一下——直接震住。

在那個漫長的帖子裏,他寫道:他妻子在孕七個月時,被B超發現胎兒“小腦蜒部缺失”,核磁共振後確定為一種罕見的綜合征。有多罕見呢?行醫三十年的產科專家,表示聞所未聞,無法給出任何有針對性和建設性的建議,隻讓他去請教神經外科專家。兒童醫院的神外主任坦承也隻在書上見過,從未在臨床上有所接觸。

他天南海北,請教了近五十位專家,幾乎每一位都說:“一般這種情況下,都會不要的。”他在網上一共隻搜到十幾例病例,其中半數產後兩年內死亡,四例為腦積水及其他畸形,三例智力低下——預後良好者,一例都沒有。

他最後的選擇是:要。

他的理由是:萬一這孩子是健康的呢?

在帖子裏他認真嚴肅地討論自己與妻子的處境,不斷提醒自己“要做一個理性的人,不要感情用事”。但當我看到“大不了把北京的房子賣掉,放棄一切,回到大山裏,或者安靜的海邊,陪孩子長大就好”時,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連唐氏兒這種常見的綜合征,還不見得能活到長大呢。

最後一個帖子在孩子出生後四個月,隻有一句話:“孩子一直在醫院治療。好累,回頭更。”戛然而止,沒有後續了。

我努力回想他的麵容,腦海裏依稀勾起一張滿是笑容的臉:應該根本不是他,是我想象出來的,在神魔遍地的生死曠野上,一個單純的小矮人,名叫霍比特。

這一分執著,能否收獲一分喜悅?要麼,一念之癡,竟成終生之孽?連他自己,大概都沒有回答的資格。

他為什麼要向陌生人散名片呢?帖子裏說了,一是他不相信他的孩子是全中國獨一無二的病症,希望能找到有類似經曆的病友,同舟共濟;二也是希望引起全社會對這種病的重視。

有一年,朋友采訪一位中國輔助生殖技術方麵的元老級人物。我對身體、生育這些與女性息息相關的事一向很關注,就和朋友一道去了。

讓我意外的是,已經垂垂老矣的專家,竟推翻了自己平生的事業,變成輔助生殖技術的反對者。他聲音洪亮,揮舞雙手,幾乎在大聲疾呼:“你生不出孩子,就說明你有問題嘛。你重度少精弱精,你連健康精子都沒有,那就是優勝劣汰,你的基因被大自然淘汰了。你還強要用人工手段受孕,硬把淘汰品種發揚光大,這對人類負責嗎?百年之後,人類會成為什麼樣子?這樣做,是自取滅亡嘛。”

我和朋友都被他嚇得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我心裏不服:“不能受孕就說明是被淘汰,那不能順產呢?無母乳呢?新生兒疾病呢?不都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既然這樣,要現代醫學做什麼,幹脆學中世紀,女人孕育就向上帝祈禱好了,連產婆都不要,把一切交到上帝手裏。”

但我也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對於命運,誰也不肯全盤逆來順受,那是否就意味著,可以完全不接受,從頭再來。男身女心?索性大刀闊斧,給自己塑造一個女兒身;想要龍鳳胎?去某些醫院定做;不喜歡的性別,直接DEL;風險巨大,沒事兒,我賭命;隻要還沒下最後結論,我把自己、把家人、把一切有關人等的幸福都當作賭注……

這份“人定勝天”的固執,尤其是當和生育有關時,是寫在血裏的執念嗎?也許隻是愚癡。都說不可不求、不可強求,又說要順其自然但不能順水推舟,求與強求的界限在哪裏,哪條路是自然之路,誰來判斷?

我隻知道,當你贏了,你說:唯偏執狂才能生存;當你輸了,你說:不作死就不會死。

老專家退休後大概比較寂寞,和我們聊得很開心,還說了不少八卦:有一個亞洲某小國的王妃,為了要生兒子,在他手裏做過十次試管嬰兒——全以失敗告終。其實三次之後,他就坦誠相告:成功概率微乎其微,近乎於零。但王妃執迷不悟,鍥而不舍地做下去,直到促排卵藥物再也不起作用,她一生的卵子都被耗盡為止。

他感慨:“王位事大呀。”

朋友說:“不都君主立憲了嗎?”

雖是虛名,但還有實際的財富,而能讓子子孫孫永戴冠冕,也是值得的吧?

抑或,說到生兒育女,王妃也隻是一個尋常女子,這不過是一種最常見的“母執”罷了。

號啕大哭的屁股

我沒想好剖不剖。我的心“起落不定”是個天平,有時候我想順其自然,有時候又恨不得馬上看到孩子。我肚子上麵有胎心監護儀,我聽見孩子的心跳聲,是急促還是平穩?我記得很清楚,我卻無法形容。

這孕期是拖遝的驚險係列劇,每天一個懸念,從無一日消停。現在快大結局了,我無比渴望是Happy ending,但天是否會從人願,我真不知道。

正心亂如麻,鄰床來了一對笑眯眯的小兩口,對我客氣地打著招呼。女的還穿著棉拖鞋,手裏提著一大串卷筒衛生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