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題撩起了她的興趣,她跪坐起身,開始細細向我們訴說。
妊三月時第一次B超的數據,她周圍人都說是男孩——這我聽說過,說胚胎越扁越是女孩,越長越是男孩,因為男人比女人高。絕對是迷信,太不靠譜。她同意我:“就是。”清宮表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東西,也說是男孩,她這一胎懷得滿懷希望。
到五個多月,有人說城外有家私人黑診所,可以B超看性別,她就和老公兩個開了車直奔診所。
“那天很邪的。”
下五環後,第一個彎道就拐錯,此後越錯越遠,眼前唰唰地開始出現廢棄的平房、燒焦的田地。天一股腦地黑下來,夜色深深裏,他們打電話給診所,卻總是信號不好,對方的聲音像從牆縫裏擠出來的,時斷時續,呼哧帶喘。黑影幢幢裏,她不知怎地害怕起來,拉著老公說:“我們回去吧。”她肚裏的女兒,就此保住一條命。
再說起此事,她恨聲不絕:“我就應該去香港看的。你們不知道,香港很人性化的,都肯告訴你性別的。下一胎,我一定要去香港的。”
一直在小床上沉沉睡著的、她新生的女兒,仿佛聽到了媽媽恨自己不死的表白,“嗯啊”幾聲,哭了起來。她不去抱,隻皺眉抱怨:“這個月嫂真不靠譜,去買個飯這麼久。”
就在這時,月嫂回來了,把從對麵粥館打回來的飯菜給她,熟練地抱起小嬰兒,開始衝奶。她吃一口:“沒味道。”月嫂說:“味道太重會回奶。”她說:“我就是要回奶。你下次幫我買麥芽來煎。”
我當然知道中國人關於生兒子的執念,我一位親戚家裏就有五個女兒,美容院幫我洗臉的小姑娘家裏有九姐妹。但這還是第一次麵對麵聽到這麼理直氣壯、不需要向任何人抱歉的執著:我就是要生個兒子,女兒就是不受歡迎的存在。我雖是母親,但女兒對於我的田地來說,如同莠草,必須第一時刻被除滅。
而那是我第二次入院,我剛剛被下了“晚期先兆流產”的診斷,她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受不了。
我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電影裏中世紀女巫的模樣:野地裏,舊墳崗上,貓頭鷹在高高的樹上叫得淒厲,月光下蕁麻叢中有吸血鬼時隱時現。女巫在林子裏如一縷幽魂,走向黑暗洞穴,以鮮血、死亡與腥氣的祭品來交換貪婪。有一條黑漆漆、眼如火球的大狗緊緊尾隨著她,那咻咻的鼻息噴出來的都是腐臭……
我突然毛骨悚然起來,與另幾位產婦一道訕訕走了。
到了門外,一個姑娘說:“她肯定是二奶。”
我一驚:“為什麼?”
“生兒子好上位呀。”
我不知道是姑娘的天真,對中國人的重男輕女認識不夠;還是本能的“非我之心,其族必異”的排斥,恥於與之為伍。總之,這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判斷,那位產婦生得也並不妖嬈,所有人,都沒接茬。
到我第三次住院時,和護士站的小妹子們都已混得臉熟。正站那兒和她們閑扯,忽然她們向我背後努嘴。我一回頭,嚇一跳。
一位白發蒼蒼的孕婦,坐在輪椅上,從長廊上推過。花白頭發與病號服下的大肚皮,彼此衝突,一樣刺眼。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大年紀的產婦。她該多少歲?五十?六十?
我得解釋一下。我第一次住院時,發現大量輪椅產婦,大為震撼:有這麼多雙下肢殘疾的孕婦!其實是為了安全起見,破水、高危以及當天要剖宮的產婦,都是坐在輪椅上,由護士推來推去做各種檢查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這位白頭孕婦的故事。
懷一胎,到四五月掉了;連懷五六胎,連掉五六個,都在孕中期。四處求醫問藥,最後產科院長診斷她是宮頸鬆弛,每當胎兒開始長大,就會掉入陰道,引發流產。她得一受孕就臥床保胎,到孕中期做縫緊宮頸口的手術,才能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
但是——院長警告她說:她流產次數過多,子宮、陰道、整個生殖係統均已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害,所以,即使這麼做,也不能保證一定會順利分娩。而且,手術本身就是有風險的,萬一下不來手術台怎麼辦?
醫生不會替病人做決定,院長隻說:“有些事,不值得賭命。”
她不這麼想。
這次查出懷孕後,她就在醫院旁邊租個房子住了下來,一天二十四小時“絕對靜臥”,連大小便都在床上解決。為了防輻射,連電視都不看。
“那每天在床上幹什麼?”
“聽經。《大悲咒》和《地藏經》。”
“會不會得褥瘡?”
“雙腿輪流抬抬,屁股左右挪挪,總可以吧。”
“孕檢怎麼辦?”
一個小護士說:“輪椅吧。”
另一個說:“擔架車吧。”
孕中期做完縫合術後,她又躺回床上,數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從三十四周起,就開始頻頻催醫院為自己剖宮。
醫生說:“至少等足月吧?”
她說:“我怕我扛不到那時候。”
就這樣,她入院待產,病曆卡上寫著三個字:“珍貴兒。”
可是她這麼大年紀了……小護士們向我搖頭。我再次大吃一驚:她沒有看上去那麼老,還不到四十。這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一趟趟與孩子的失之交臂,無數次摸過鬼門關,是如何摧殘了她的容貌和身體?我幾乎沒有勇氣想。
每天都看到她,蜷坐在輪椅上,任護士把她推來推去,她永遠一聲不吭,也不理會我們友善的點頭和微笑。白發淩亂地披拂下來,她整個身形是瘦小的,大肚子則像一堆不相幹的臃腫,像隨意安上去的,又像隨時會脫落。
每次與她擦肩而過,都像走在羅馬的大路上,經過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看他們在烈日下,在蒼蠅的圍繞間,聽天由命地等待著一了百了或者大赦的消息,路人也不能不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