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之後,還要徒步走一公裏的路。過了一道慢坡、一座石拱橋、一座茶寮和土廟,就可以隱約看見我們的村莊了。鋪展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稻田,自上而下,由遠及近,一片空曠、澄明。落日的餘暉仿佛是因為經過稻田的反射才變成一片金黃,它使整個天地猶如渾然一體的蛋黃。在稻浪間穿行,能感覺到那種微風掠過水麵的寂靜。一群飛鳥的投影在稻浪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大弧,那種飄忽的姿勢讓人不禁聯想起水中驚竄的魚兒。從采石場那邊偶爾傳來打岩炮的聲音,在那片鍍金的翅膀下,世界隻是微微地動蕩了一下,然後又迅速恢複到了原來沉靜自若的樣子。我撒開了腳丫子,在田間小道奔跑起來。我的影子在陽光和稻浪之間飄移著,內心湧起了無邊的快樂。跑了一圈,我又繞回到阿爺和阿爹身邊。阿爹一邊揩拭著我臉上的汗水,一邊輕聲地責備我。阿爺在一邊微笑著說,小孩子能跑的時候讓他多跑一下,到了我這一把年紀,想跑也跑不動了。
通往我們村子的那條小路泥沙混雜,兩邊分布著小土堆,每個小土堆上要麼埋上一個糞缸,要麼擱著一垛稻草。這些看似隨意堆放的東西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家各占其一,這個村莊似乎才得太平)。阿爹大致能說出哪個糞缸是哪戶人家的,哪垛稻草又是哪戶人家的,看樣子都有些年頭了。快到村口時,阿爺反複叮囑我,見了村上的人一定要點頭問好。我問他,如果遇到我們家的仇人呢?阿爹想說什麼,卻被阿爺打斷了。阿爺拄著我們稱之為“拐杖”的雨傘說,我們家沒有仇人。他端著鵝形鴨步穿過土路來到村口時,遇上了幾個熟人,便熱情洋溢地上去跟他們打招呼,可那些人隻是很淡然地說了幾句,就走開了。聽那些村裏人的口氣,阿爺來鄉下居住,是小病大養。他們就是不明白,城裏那麼好,我們為什麼不好好待著。還是鄉下的日子過得踏實,阿爺摘掉帽子說,頭頂天光,腳接地氣,有吃有穿,無憂無慮,這也是一輩子修來的福氣啊。從村口到家門口,阿爺和阿爹要跟不少路過的熟人打招呼,我在一邊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走進自家的老屋,門一打開,便有一股刺鼻的氣味跑出來。阿爹搶先進去,脫下外衣使勁揮動著,仿佛屋子裏的臭氣是一群肮髒的家畜,毫無理由地占據了我們的地盤,他要把它們統統驅趕出去。裏麵到處可見蜘蛛網、老鼠屎、白色蠅卵、起泡的牆皮、蟲蛀後剝落的木頭粉末、積滿灰塵的家具、鏽跡斑斑的農具和炊具。阿爹把屋子裏的廢料往外搬時,注意到了屋後蓋著苫布的稻草垛,也不曉得是誰家堆放的。鄉下人有意思,總想在村上的哪個地方占有幾樣東西,也不在乎大小,占有就好。而且,這東西亡不為夭,存不為壽,似乎有靈光罩著。
聽鄰居們說,稻草垛是孫寡婦堆放在這兒的。阿爹分析說,這稻草垛裏頭學問大得很。其一是圖省便,孫寡婦的地就在我們屋子旁邊,有這麼一塊寬坦的地方,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其二是先占後用,孫寡婦的稻草垛既然堆放在這兒,那麼農忙時節攤場曬穀,她就有了優先使用權,別人要使用,還得問問她,興許還要看她的臉色。阿爹還能說出其三、其四,這裏就不再贅述。鄰居們勸阿爹說,既然是孫寡婦的,你就讓她占一回便宜吧。阿爹“呸”了一聲,說,這孫寡婦向來隻有被別的男人占便宜,她哪有資格占我們家的便宜?阿爺說,放著就放著吧,又沒有破我們家的風水。但阿爹還是托人去叫孫寡婦來清除稻草垛。孫寡婦沒來,卻叫人帶來了一句話:誰也不能動這稻草垛,誰也不能跟她過不去。這個女人可以輕視自己的身體,卻十分看重自己的身外之物,隻要是她放在那兒,別人就輕易動不得。阿爹氣不過地說,這是我家的地,又不是太歲頭上的地,我有什麼動不得?阿爹說動手就動手,他卷起袖子,讓阿爺和我走開一點。阿爹剛掀掉稻草垛上的苫布,我就看見孫寡婦像一隻山雞那樣忽然從一個牆旮旯裏飛掠出來。眼睛呈三角形,很像五步蛇的蛇頭,看人時,目光裏似乎能射出毒液。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毒蛇的化身:墨綠色的身體、三角形的腦袋、短尾巴,平常總是懶洋洋地伏在草叢中,一旦遇到情況,就張開大口,露出鋒利的牙齒,給人以致命一擊。阿爹原本不想跟她打口水戰,但孫寡婦已搶先向他開火。她罵著罵著就呼天搶地喊起來,阿龍你快出來啊,阿龍你娘被人欺侮了,你快給我出來啊。
阿龍是孫寡婦的兒子,他跟南門大哥段九一樣,也是靠玩刀子起家的。當然,也是因為玩刀子敗家的。據村上的人說,他幾個月前在一次流氓鬥毆中被人砍成重傷,現在腦子裏裝了不鏽鋼,腿上裝了螺絲,跟機器人似的躺在家裏。但孫寡婦出去後依然帶著誇耀的口吻告訴每個人:他兒子被人砍了一百零八刀大難不死。事實上,這個數目還需要大打折扣。她這樣誇大數字,無非是證明兒子命硬,讓每個人都知道她兒子即便被人砍了,在數量上也遠遠超過別人。孫寡婦每次跟人吵架,都會這樣嚇唬人:你知道我兒子是誰?就是那個被人砍了一百零八刀還死不了的阿龍。
孫寡婦像招魂似的叫著兒子的名字,可阿龍始終沒有出現。招來的,也隻是一些看熱鬧的閑人。有些鄰居想看熱鬧,又怕自己卷進紛爭,便提個醬油瓶子或其他物什,看上去仿佛隻是路過。孫寡婦拉住他們的袖子,他們就趕緊低頭袖手走過去了。孫寡婦也便得了勝似的說,算他走運,我兒子這些天元氣大傷,身體還沒完全恢複過來,要是趕在前陣子,我叫一聲兒子的名字,連村上的狗都會嚇跑的。
阿爹叫鄰居們評評理,可他們也沒有站在阿爹這一邊說話。阿爹很是納悶,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錯。孫寡婦罵夠了,誌得意滿,臨走時指著阿爹說,你要是動了我的一根稻草,我回頭就叫兒子跟你沒完。這仇恨跟酒賬一樣,就此記下了。
阿爺也把阿爹勸了回去。進了裏屋,阿爹繼續清掃房間,阿爺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談到了孫寡婦的來頭、她克死的幾個前夫,以及發生在她這個家族內部的為人所不齒的醜事。此間似乎還聽到他再一次提到那個“青幫大哥”的名字。阿爺替阿爹說了一些憤憤不平的話之後,又不失時機地拋出了老一套的祖訓。他說,他成家那一年曾祖父隻送給他兩鬥米和一個“忍”字。他說,“忍”字真的是一件傳家寶,有些事就跟屁一樣,夾一夾屁股也就忍住了。他還念了一首讓我聽來有些好笑的打油詩: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涕唾在麵上,隨他自幹了;我也省力氣,他也無煩惱。念完,他就解釋給我聽。阿爺膽小,凡事求靜,求個現世安穩,但他嘮叨的聲音顯然讓阿爹有些煩躁不安。阿爹把一張擦拭幹淨的梨木椅搬了過來,讓他坐下來歇歇。阿爺愣是沒歇嘴,仍然以一種苦口婆心的語調相勸。阿爹不作聲,默默地擦拭著桌子上的灰塵。阿爺就拿這些灰塵做比喻,說了一些在我聽來略顯深奧的話,大意是說,我們的怨恨就像這些灰塵,它落下的時候我們都不易察覺,但它日複一日地落下了,在桌麵上積成厚厚的一層。我們的怨恨就是這樣在內心越積越多,最後還得由自己來清除。阿爹把一塊抹布扔進墨黑的水桶,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