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來了,婦女主任也來了。村長還是幾年前那個村長,模樣沒變,隻是鬢邊多了幾縷白發,滿麵紅光,行動利索;婦女主任是個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說話卻有些娘娘腔。他們不請自來,不為別的,就為了解決之前的一場糾紛。村長一進門,就用一口不夠地道的普通話向阿爺和阿爹問候。早些年,鄉下人沒念過幾年書,不會說普通話,他們對那些會說普通話的人總是肅然起敬。我們村上,地位能夠跟村支書和萬元戶平起平坐的,就是會說普通話的人。阿爺是老牌大學生,不但會有板有眼地說普通話,而且還會寫一手毛體書法,自然是很受尊敬的;阿爹的普通話不如阿爺地道,但好歹可以跟村長平起平坐。村長說話時喜歡夾雜幾句普通話,別人若是聽不懂,他就顯得很神氣。村長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穀子,一邊聊著,一邊像嗑瓜子那樣津津有味地嗑著,嘴裏發出類似於老鼠偷吃穀物的聲音。他把殼子“呸”地一下吐在地上,又嗑起另一顆。有些穀物被唾沫粘著,仍然殘留在他的嘴角;有時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他的話會和穀殼同時吐了出來。村長先是跟阿爹他們談社論,說了一大通繞脖子的話後才談到孫寡婦那堆稻草的事。在勸解中他滿足於自己激昂的語調和誇張的手勢,卻忽略了說話的內容,無足輕重的內容總是喋喋不休。因為生怕阿爹無法領會言談中的深刻意思,他把說過的一番話又重複了一遍。村長走後,阿爹得出如下結論:村長一定上過孫寡婦的床,否則他不會那樣袒護她。
月出,岩穀間盡是一片清光,後山可以聽得見前山的水聲。單獨一人睡一張床,忽然感覺床大了許多。阿爹陪在阿爺身邊,除了侍奉湯藥,還要給他敲腿捶背。等我熄燈睡下之後,屋子裏就發出了低沉、沙啞的交談聲。他們給人的感覺似乎正在密謀一樁大事,有時阿爹說話聲音高一點,阿爺就拿咳嗽聲壓一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是一個了不起的秘密。在我看來,他們無非是擁有一個破麻袋,裏麵裝著別人猜不透的東西,沒有人的時候,他們就把袋子打開,羅列出來;一有動靜,他們就捂緊口子,唯恐別人搶了去。他們越是捂捂蓋蓋,我越是想弄個明白。我貼著牆壁,試圖探聽談話的內容,但他們的嘀咕聲在黑暗中攪成了模糊的一團。想到他們把我排斥在一堵由聲音築造起來的無形的牆外,我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嫉恨:父子倆談得那麼投合,居然忘記了我的存在。他們理應把我納入他們的談話圈子,可我一旦介入,他們就會拋出那句老套的訓詞: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到一邊玩去。他們就這樣把我扔在一邊,讓我獨自吞食著黑暗、孤獨、老屋的陳腐氣味,直到睡意緩緩降臨。到了深夜,牆壁間、天花板上又驟然響起了老鼠磨牙的聲音,阿爹有好幾回起床,拍打著牆壁。但它們無視於這種來自牆壁外部的威脅,安靜了片刻,又開始發出一片嘈雜的吱吱聲。好像這群老鼠跟我們也都是有仇的,好像我們的到來突然破壞了它們的天倫之樂,因此,它們就有理由對我們咬牙切齒了。
他們有時候也會把話題擺到餐桌上談。傍晚吃飯的時候,阿爹對阿爺說,這些天,我到村上走了一遭,發現每個人見了我都有些怪怪的。阿爺點點頭說,這一點,從我們一過來那一天,我就已經察覺到了。阿爹給我夾了一塊魚肉,又接著說,上午我從河埠頭挑水回來,半道上遇到了扁頭三,我跟他搭話,他卻愛理不理,也不曉得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
扁頭三是我們村有名的光棍。他家沒飯桌,到了吃飯的時辰,要麼是端著米粒冒尖的飯碗蹲在門口,要麼是端著飯碗去鄰居家,他會毫不客氣地夾起他們家的飯菜往自己嘴裏送。但扁頭三也是講規矩的,不會把菜夾在自己碗裏帶走。扁頭三吃了這家的飯菜,有時還會拐到下一家,可能是劉家,也可能是陳家。扁頭三吃一頓飯至少要串好幾家門。他還有一個規矩:吃人家的菜,但從不坐人家的凳子、用人家的碗筷。哪家飯菜好,哪家飯菜不好,扁頭三一目了然,當然,他不會因為飯菜不好而嫌惡誰家。也沒有人嫌惡他。相反,扁頭三來了,這一頓飯他們吃起來就特別帶勁。那些天,我時常可以看見扁頭三端著飯碗在左鄰右舍之間晃來蕩去。但扁頭三從來不上我們家。也許是因為我們是從城裏來的,他與我們之間有一層天然的隔閡,也許是因為他與我們之間相處時間不多,還沒有把我們看順眼。有一回,一條狗晃悠悠地來到我家門口。我從餐桌上弄了一些吃食,拋在門口。狗正要張口時,我遠遠地就看見扁頭三站在斜對麵,跟狗打著隻有他們之間才會會意的呼哨。狗很識相,一口未沾就轉身跑回去。我想這就是扁頭三家的狗了,而他為什麼不讓它吃我們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