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阿爹扛著一個大包，我拎著一個小包，阿爺照例帶上一把雨傘，這回不是夾在腋下，而是當拐杖拄在手中。阿爹曾經親自給他做了一根紅櫸木拐杖，阿爺卻堅辭不受，認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得很，無須借助外物的支撐。直到後來，我們發現，他手拿雨傘的動作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其作用不在高處，而是在低處，這根拐杖之於他，用阿爹形象的說法，就仿佛尾巴之於猴子，起到了平衡的作用。久而久之，我們也就習慣地稱他的雨傘為“拐杖”。但在阿爺眼中，雨傘和拐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工具，它僅僅是代替拐杖，而沒有變成拐杖。
阿爹顫巍巍地拄著雨傘，立在門口，滿懷深情地望著院子裏那株老榕樹，神情一片黯然。老榕樹占據了我們頭頂的一片天空，應了四時所旺之氣，老而彌壯，有一部分還伸展到鄰家的屋頂。這棵樹比我們更早地進入這個院子，甚至可以說，它比這個院子更早地進入這片土地。它有多長的樹齡這並不重要，反正它比我們三代人加起來的年齡還要大。斑駁的樹皮刻著我這三年以來的身高，三道刀痕，清晰可見。站在樹下，感到自己隻不過是一隻渺小的螞蟻，正如我的年齡之於樹齡是那麼的微不足道。無意中讓自己跟這棵樹做了比較，卻發現：我每一天都在成長，而這棵樹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那時我並沒有察覺到，阿爺也在暗地裏把它作為自己的參照物。陽光穿過葉隙，在地上投下了密實的斑點，讓我想起了阿爺臉上的點點壽斑。在他回過頭來的一瞬間，脖子間的皺褶、筋絡扭結成一束麻繩。停頓了許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我老了，才算真正理解“葉落歸根”這句話。你們說，這樹葉怎麼說落下就落下了？它怎麼就不能重新長到樹枝上去？你們說，我這一去之後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阿爺一直不服老，可這一回，他比誰都服老。
一個人要怎樣才會感到自己真正變老？譬如某個清晨，當冷風穿過他稀疏的牙齒，他突然感到牙床肉微微有些發酸，於是就開始留意起牙鋪裏那些閃爍著白光的假牙了；譬如現在，阿爺把雨傘當作拐杖拄在地上，尋求著第三個支撐點。
我老了。阿爺指著滿街的行人說，原來生在我頭上的黑發現在都跑到你們這些後生的腦袋上去了。
阿爺的話有些沉重，這使我感覺手頭拎著的東西也沉重了許多。我們上了車，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我坐在阿爺和阿爹中間。車子拐上城區外的公路時，阿爺再次回過頭來，流下了兩行熱淚。也不知道老人的眼淚為什麼會是渾濁的。淚水像眼眵一樣，把他的臉弄得髒兮兮的。我看了看周圍的乘客，有些難為情地轉過臉去。
車子登山過水，沿著盤馱路低速行駛。每一次轉彎都能看到山穀間的草木卷起的綠色波濤，在車窗外飛濺、流蕩，消解了我身上的倦意。但阿爺和阿爹對這次回鄉之旅並沒有表現出興奮的神情。阿爺正在閉目養神，而阿爹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朝車窗外匆匆地瞥上一眼，然後又懨懨然地看著前排的椅背，若有所思。
出門時，阿爹扛著一個大包，我拎著一個小包，阿爺照例帶上一把雨傘，這回不是夾在腋下，而是當拐杖拄在手中。阿爹曾經親自給他做了一根紅櫸木拐杖，阿爺卻堅辭不受，認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得很，無須借助外物的支撐。直到後來，我們發現，他手拿雨傘的動作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其作用不在高處，而是在低處，這根拐杖之於他，用阿爹形象的說法，就仿佛尾巴之於猴子，起到了平衡的作用。久而久之，我們也就習慣地稱他的雨傘為“拐杖”。但在阿爺眼中，雨傘和拐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工具，它僅僅是代替拐杖，而沒有變成拐杖。
阿爹顫巍巍地拄著雨傘，立在門口，滿懷深情地望著院子裏那株老榕樹，神情一片黯然。老榕樹占據了我們頭頂的一片天空，應了四時所旺之氣，老而彌壯，有一部分還伸展到鄰家的屋頂。這棵樹比我們更早地進入這個院子，甚至可以說，它比這個院子更早地進入這片土地。它有多長的樹齡這並不重要，反正它比我們三代人加起來的年齡還要大。斑駁的樹皮刻著我這三年以來的身高，三道刀痕，清晰可見。站在樹下，感到自己隻不過是一隻渺小的螞蟻，正如我的年齡之於樹齡是那麼的微不足道。無意中讓自己跟這棵樹做了比較，卻發現：我每一天都在成長，而這棵樹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那時我並沒有察覺到，阿爺也在暗地裏把它作為自己的參照物。陽光穿過葉隙，在地上投下了密實的斑點，讓我想起了阿爺臉上的點點壽斑。在他回過頭來的一瞬間，脖子間的皺褶、筋絡扭結成一束麻繩。停頓了許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我老了，才算真正理解“葉落歸根”這句話。你們說，這樹葉怎麼說落下就落下了？它怎麼就不能重新長到樹枝上去？你們說，我這一去之後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阿爺一直不服老，可這一回，他比誰都服老。
一個人要怎樣才會感到自己真正變老？譬如某個清晨，當冷風穿過他稀疏的牙齒，他突然感到牙床肉微微有些發酸，於是就開始留意起牙鋪裏那些閃爍著白光的假牙了；譬如現在，阿爺把雨傘當作拐杖拄在地上，尋求著第三個支撐點。
我老了。阿爺指著滿街的行人說，原來生在我頭上的黑發現在都跑到你們這些後生的腦袋上去了。
阿爺的話有些沉重，這使我感覺手頭拎著的東西也沉重了許多。我們上了車，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我坐在阿爺和阿爹中間。車子拐上城區外的公路時，阿爺再次回過頭來，流下了兩行熱淚。也不知道老人的眼淚為什麼會是渾濁的。淚水像眼眵一樣，把他的臉弄得髒兮兮的。我看了看周圍的乘客，有些難為情地轉過臉去。
車子登山過水，沿著盤馱路低速行駛。每一次轉彎都能看到山穀間的草木卷起的綠色波濤，在車窗外飛濺、流蕩，消解了我身上的倦意。但阿爺和阿爹對這次回鄉之旅並沒有表現出興奮的神情。阿爺正在閉目養神，而阿爹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朝車窗外匆匆地瞥上一眼，然後又懨懨然地看著前排的椅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