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守在我病床旁邊的,是我媽。
看見我睜開眼,我媽的眼圈頓時就紅了:“可算醒了,可算醒了,嚇死媽了。”
我手臂上掛著點滴,渾身上下都又酸又疼的,我張了張嘴,有氣無力地說:“我、我怎麼了……”
“胃穿孔。”我媽眉毛一壓,有些惱火地說,“明羽不知道你不能吃辣嗎?怎麼也不管管你。”
我怔了一下,然後開口替他辯解:“他、他又不知道……”
“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媽眉頭一皺,矛頭頓時就指向了我:“不能吃辣,還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下好了吧,胃穿孔!還好小軒跑得快,你知不知道胃穿孔有可能會死人的?!”
那麼嚴重?我到了嘴邊的辯解,頓時就咽下去了。
“喬諾。”我媽歎氣,“你二十三歲了,不是三歲,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讓我跟你爸放心?”
我有些歉疚:“我錯了。”
我媽轉過了臉去,半晌後,才轉了過來。
她看著我,眼睛紅紅地說:“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小軒的媽媽既然把他托付給了你,你就得好好照顧他。就因為你被弄得胃穿孔,他背著你跑了那麼遠,就因為你被弄得胃穿孔,他跟明羽打了一架,這要是遲媽媽泉下有知,能滿意嗎?”
我媽的語氣很嚴肅,是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的認真,我看著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媽抓住我的手,有些哽咽:“你在北京出車禍,說都不跟家裏說一聲,你知道……你知道那晚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跟你爸有……有多後怕嗎?”
她的聲音很低,手卻幾乎把我給抓疼了:“我跟你爸就你這一個孩子,你就不能……就不能讓我們倆省點心啊……”
那一天,我媽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這才知道,這些天以來,我曾經出車禍險些死掉的事情,她和我爸一直都後怕著,再加上,今天我爬山的時候胃穿孔,更是把他們倆原本努力隱藏著的那些畏懼,徹底給激發了出來。
那一天,我對我媽保證了很久,我說我以後再也不吃辣了,我說我以後好好照顧自己,一定不讓自己再出狀況了,我的語氣很誠懇,發自肺腑。
我媽抽噎了一下,抬起臉看了看我,她很認真地說:“不光要照顧好你自己,還要照顧好小軒。”
我點頭:“當然了。”
我病的是胃,不敢胡亂進食,我媽喂我吃了一點清淡的粥,然後我就昏昏欲睡了。她輕輕地起了身,給我掖了掖被角,說晚上她再過來陪我。結果,晚上來陪我的,是遲軒。
眼看著他早上還漂亮極了的臉上,多出了幾處瘀青的傷痕,我有些歉疚,訥訥地說:“疼嗎?”
他沒說話,走到我病床旁邊,坐下。這才撩起他那長長的睫毛,看了我一眼。
他那一眼,明明古井無波的,我卻從裏麵看到了責怪。
我的臉,騰地就紅了。
他看了看我紮了針的手背,終於說了句:“疼嗎?”
我趕緊搖頭。
“胃呢?”
我再次搖了搖頭。
他說:“阿姨說,今晚不吃東西比較好。”
“嗯。”我自知理虧,有些討好地笑了笑,“我不餓。”
他點了一下頭,然後,就又不說話了。
病房裏,隻有我們兩個坐著,鄰床是個小男孩,睡著了,整個病房安靜得很,他一不說話,我就覺得尷尬。
我看了看他的側臉,見他垂著眼睫,根本沒有主動和我交談的跡象,就主動找了個話題。
“我這一病,恐怕……又要耽誤回北京了。”
“沒事。”
“不用……跟韓貝貝說一聲嗎?”
他抬了眼,嘴角繃著:“跟她說什麼?”
我口舌一窒。
我發誓,這真是我隨口找的一個話題,沒想到,好像又踩到他的雷點了。
突然想到,那天蘇亦在電話裏欲言又止地跟我說的話,我不由得怔了怔,他和韓貝貝……鬧別扭了?
不會是,因為他突然離開北京吧?
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不安,話根本沒經過腦子,直接就脫口而出了:“其實,你可以先回去的,不用等我——”
說到這裏,我就被他突然間冰冷的眼神給凍住了。
他盯著我,瞳仁漆黑漆黑的,眼裏像是著了一團火。被他那麼看著,我愣愣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那麼看了我好一會兒,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牽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讓我先走,你好和杜明羽郎情妾意嗎?”
我僵了一下。
他不說,我幾乎要把杜明羽這個人給徹底忘了。
回過神來,我急忙開口:“不是的——”
話沒說完,他盯著我的眼,很急促地笑了一下:“我打了他,你生我氣嗎?”
我張口結舌:“沒、沒有……”
他忽然支起了身子,盯著我的眼,直直逼近我的臉,幾乎和我鼻尖碰到鼻尖了。
“那,他打了我,你生他氣嗎?”
離得太近,我幾乎可以看到,映在他瞳孔上麵,那個臉色發紅發燙的我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可還沒來得及發出音節,嘴巴就被他涼涼的嘴唇堵上了。
他輕輕地吻著我,輕輕地說:“分手吧……離開他。”
遲軒的那個吻,和那句話,讓我幾乎失眠了一夜。
整整一夜,他都在病房裏守著我,我說讓他去旁邊的空床睡覺,他不去,就坐在我旁邊守著。
最開始,我勸他,他還肯同我說兩句話,等到後來再催他去睡覺,他幹脆就不理我了。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後帶著既甜蜜又複雜的心情,躺下睡了。
那一晚,我明明睡得很不踏實,卻做了個夢。
夢裏,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哭了,我淚眼婆娑地問遲軒:“你喜不喜歡我?你喜不喜歡我?”
天曉得,究竟是怎麼了,在夢裏,我好像隻會說那一句話。
即便是在夢中,遲軒依舊是麵容冰冷的,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很漠然地說:“你不是有喜歡的人嗎?那個人,不是我。”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走了。
我沒有片刻的猶豫,拔腿就去追他,可周遭突然間有濃濃的霧氣,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我看不到路了。
大霧遮掩了路,也遮掩了遲軒的行跡,我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掏空了,就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了起來。
我哭的時候,蘇亦經過我的身旁,他伸出手,對我說:“諾諾,你起來,我帶你離開這兒。”
我哭得眼睛紅腫,我哭得喘不過氣,我對他搖搖頭,我想說我要等遲軒回來,可我說不出話。
漸漸地,蘇亦消失了,又有一個人從大霧中徐徐地現出了身影,是杜明羽。
他一臉溫柔地看著我的臉,對我說:“諾諾,我是真的喜歡你。你別哭,來,你跟我走吧。”
我一邊哭,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真的是睡夢和現實全都混淆了,在夢裏,我居然會想著,你打了遲軒,你是壞蛋,我才不要跟你走啊。
杜明羽的身影,也漸漸地消散在霧氣中了,我揉著眼睛,狠狠地揉著,我想要分辨出來,遲軒到底去哪裏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張眉眼溫和的臉,我看到了一張……我曾經喜歡了整整四年、整整四年之久的臉。
那是何嘉言。
他站在幾步開外,沒有走近我,他用一種類似於同情,又類似於溫柔的眼神看著我,他對我說:“諾諾,你起來,地上冷,你快過來找我。”
他讓我過去找他。
他卻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不肯靠近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整個心神都像是恍惚了。
看到他那張臉的那一刻,我居然恢複了知覺,我喃喃地說:“我不要,我不喜歡你,我喜歡別人了……”
夢到這裏,我醒了。
許是夢裏哭了太多,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澀澀的。
我睜開眼,看到了一張熟稔至極的臉,他正懸在我的臉上方,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想到那個夢,眼淚突然間從我眼眶裏滑了下來,我盯著那張臉,喃喃地說:“你、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杜明羽臉頰漲紅,近乎激動地說。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這才漸漸神智清醒起來,我的視線開始清晰,我看清了,懸在我臉上方的,是杜明羽。
我困惑地開口,嗓子有些啞,我說:“遲、遲軒呢……”
杜明羽頓時冷了那張臉,好半晌,才悶悶地說:“被江老師叫走了。”
我怔了一下。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將臉湊了過來,一臉急切地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諾諾,我、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
我心神不定地搖了搖頭,說:“不怪你的。”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說:“我、我以後會照顧好你的!”
以後?
我愣愣的,一時之間沒說話。
那天上午,杜明羽一直在病房裏麵陪著我,他怕我無聊,想盡了辦法要逗我笑,可是他講的那些笑話,連旁邊那張病床上的那個小男孩,都覺得沒勁極了。
杜明羽出病房接電話的時候,小男孩對我說:“姐姐,護士姐姐對我說,你男朋友是個很好看的哥哥,他到哪兒去啦?”
很好看?是說遲軒嗎?
我朝他笑了笑:“哥哥很忙,被姐姐的爸爸叫走了。”
一聽被我爸爸叫走了,小男孩的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的:“姐姐和哥哥,結婚了嗎?”
我搖搖頭。
“那昨晚,哥哥為什麼要親姐姐呢?”
我僵了一下。
小男孩立刻現出得意揚揚的神色:“你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睡著,我都看到啦。”
我……好窘迫。
“哥哥趴在姐姐床邊上,一晚上都抓著姐姐的手呢,姐姐,你手不累嗎?”
“不、不累……”
小孩子居然觀察如此細致,我簡直要笑不出來了。
誰料,這還沒完。
“姐姐,你腳踩兩條船嗎?剛才那個人,怎麼一直賴在這兒不走啊?”
我嘴角抽了一下:“他、他是我朋友。”
“普通朋友嗎?”
我點點頭:“對。”
杜明羽剛進病房,小男孩就笑嘻嘻地朝他喊了起來:“你別待在這兒了,姐姐不會跟你的!”
我眼皮一跳,杜明羽卻是連腳步都頓住了。
小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杜明羽,渾然沒有覺得氣氛古怪,反倒樂顛顛地繼續往下說:“姐姐喜歡昨天來的那個哥哥,那個哥哥比你長得好看,也比你對姐姐好得多!”
杜明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快步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諾諾,是真的嗎?”
事已至此,我覺得確實沒有必要強撐下去了。我偏了偏腦袋,閉著眼,低低地說:“我們不適合……”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怎麼會不適合?!”
“我……我對你沒感覺……”
“那遲軒呢,他整天那麼一張冰山臉,他和你就適合了?!”杜明羽明顯是刻意避重就輕,他直接無視了我剛才說的那句話。
我無奈:“你不用管他怎樣,我、我對你沒感覺……”
“江喬諾!”
杜明羽霍地從我床邊上直起了身,他惱羞成怒地盯著我的臉,氣急敗壞地說:“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喜歡你足足十幾年,那時候你是小公主,我配不上你,所以我為了你減肥,為了你出國留學。聽說你一直一個人,我放棄了國外大好的機會又回了國。我做的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可你對我說什麼?對我沒感覺?我為你付出的,難道沒有那個姓遲的多?”
小男孩被突然發起飆來的杜明羽嚇到,縮在被窩裏,不敢說話了。而我,也同樣被嚇呆了。
杜明羽雙眼冒火地瞪著我:“我問過喬阿姨的,遲軒他有女朋友!就算他守你一夜怎麼樣?就算他對你再好又怎樣?你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既然有女友,你現在和他糾纏不清算什麼你知道嗎?你算是第三者!喬諾,你仔細想一想,你好好回憶一下,他來我們市這麼久,他是不是,連一句最起碼的喜歡你,都不肯對你說?!”
杜明羽的話,實在是太有影響力了,直到他走後,我都硬是沒能從他激烈的指責當中回過神來。
小男孩爬下床,湊過來搖搖我胳膊,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我的臉,怯怯地說:“姐姐,姐姐……你怎麼哭了?”
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突然就哭了。
也許,是因為我那隱隱作痛的胃;也許,是因為我剛剛被人罵了;又或者,是因為……杜明羽那一句,刺耳刺心的話。
我期待愛,也期待被人愛,可我……我不要做第三者。
遲軒來的時候,我對他說:“你不必等我了,先回北京吧。”
他剛走到門口,聽到我這句話,頓了一下。
隻是一下,他就麵色冷靜地走了過來。他自顧自地盛好了粥,然後坐下,一派平靜地說:“吃飯了。”
我別開了臉。
他拿勺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中。
他盯著我,皺起眉:“你怎麼了?”
“韓貝貝在等你。”我閉了閉眼,盡可能平靜地說,“你快回去吧。”
“說過不用你管的。”他微惱。
“你不回北京也可以,”我咬一咬牙,“別待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的這一句話,讓遲軒頓時僵住了。
下一秒,一隻修長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指猛然使力,逼迫得我不得不抬眼看向他。
我看過去,就見他那張凜冽而又張揚的麵龐上,清晰地泛起了濃鬱的冷意。
他那雙潭水般幽深而又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盯著我的臉,就那麼看了好久好久,終於一字一頓地說:“你趕我走?”
我心下發澀:“是我求你。”如果你不可能喜歡上我,那就求你了,別讓我,別讓我陷得更深了。
他緊緊地盯著我,一字一句:“所以,你以前說的永遠都會照顧我的話,不作數了?”
我呆住了。
我確實說過那樣的話。但是,不是對遲軒說的。
事實上是——就在遲媽媽的葬禮之上,這是我一臉誠懇,主動對所有來賓親口做出的承諾。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遲軒當場就一臉冷漠地別過臉去,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對我這一廂情願的承諾表示了不屑,我沒想到……
沒想到如今看來,他竟然一直都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