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在遲軒的床前站了多久,反正等我悄無聲息地為他關了房門,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時,夜色已經濃重得像是潑了一層墨。
我沒離開,隻是走出賓館,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很快就被接起,我媽在那頭怒氣衝衝地喊:“讓你買瓶醬油,你買哪兒去了?明羽找不到你,快急瘋了!”
“媽。”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喊她,我喃喃地說:“您靜一下,您……聽我講個故事,成嗎?”
生平第一次,我用一種哀婉而又喟歎的語調,給我媽講了一通電話,然後,她在電話那頭長久長久地沉默。
到了最後,是我爸從我媽手裏接過電話,語氣凝重地說:“那孩子在哪兒?”
“就在咱們市。”
我爸沒有一絲猶豫,語氣很是通情達理:“帶回家來吧,給我和你媽見見。”
我說好,然後轉身重新走進賓館。
那一晚,遲軒睡了多久,我就在他床前坐了多長時間。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我正盯著手機屏幕玩遊戲,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天都亮了,我揉揉眼,低頭看向他:“快起床吧,我爸媽早飯都準備好了。”
他愣了一下。
我朝他扯了扯嘴角,重複一遍:“我想帶你回家……見見我爸媽。”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了好久,就在我以為他要問我為什麼的時候,他起了身,與此同時說了一個字:“好。”
然後就進了浴室。
回家的一路上,我和遲軒都沒有說話。
他是向來不愛說話,而我是在想,等待會兒見了我爸媽,究竟該怎麼介紹他才好呢。
一路魂不守舍地到了家,走到小區樓下,恰好看到物業正在修那個壞掉了的路燈,經過那裏的時候,我和遲軒的腳步,都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進了我家,爸媽果然早就準備好了早餐,並雙雙在客廳裏等著。
看見跟在我身後的遲軒,我媽頓時怔了一下——不用說,顯然是認出了我帶回來的恩人之子,居然正是前幾天同她問路的那個漂亮少年。
一進門,就被我家庭成員這樣盯著,遲軒的臉色難免有些尷尬。
好在我爸及時緩和了氣氛,他從沙發上起了身,快步朝我們走過來,看了看我,又看向遲軒,眼神裏有疼惜,也分明有著幾分欲蓋彌彰的歉疚。
“諾諾,”見我神色微怔,他撞了撞我的胳膊,“還不介紹一下?”語氣中故作輕鬆的意味,連我都聽出來了。
我看了一眼我爸,然後轉臉向遲軒也看了一眼,這才對我爸說:“爸,這就是遲軒。”頓了一下,“遲軒,這是我爸,給你說過的,初中語文老師,脾氣特好,在他麵前,你不用緊張的。”
稍一留心就不難發現,我介紹遲軒的話,隻有五個字,而且,重音全在“這就是”這三個字上麵。
意味太明顯了,我在強調。
之所以強調,當然是因為,我爸已經知道有關這個人的事了。
好在遲軒仿佛恍然未覺,他禮貌地向我爸伸出手,微笑:“江老師好。”
我爸頓時眼底蘊笑,麵露慈愛之色。
寒暄間,我媽終於把臉色恢複到正常模式了,見她走了過來,我趕緊介紹。
眼看氣氛太拘謹,我特意調節氣氛:“這是我媽,愛美麗,愛生活,尤其愛看小帥哥。”說完這句話,我幾乎是有些忐忑地看著遲軒,在我麵前,他多數都是偏冷的,但以我媽的性格,則更喜歡那種能鬧一點的男生。
我真怕他不給我麵子。
令我沒想到的是,聽到我的話,遲軒居然笑了。
他那張俊美的麵龐,雖然略顯青澀,卻實在好看極了,那雙黑眼睛亮亮地看向我媽,笑:“阿姨看我入眼嗎?”
我鬆了一口氣,我爸媽都笑了。
吃飯時,多數是我爸在同遲軒說話,我當然是在埋頭吃飯。
至於我媽,她其實也沒什麼,就抿一口豆漿,看一眼我,然後再微笑著看一眼遲軒。
我媽那眼神,別人看不懂,但我看得懂。
尤其是,一聽到遲軒說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媽的眼神,就更加意味深長了。
為了避免我爸媽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我借著要去廚房洗手的由頭,給我媽使了個眼色。
我媽跟我進了廚房,第一句就是:“你不跟明羽好好處,就是因為小軒?”
“嗯?”我愣。
我媽逼近我一步,一雙眼睛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別想狡辯。”
“我剛從機場接到你那天,你就對相親的司機先生說你和人同居,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在故意搗亂,原來……原來你說的是真的!”
我崩潰:“我那是搗亂,我那真是在搗亂!”
我媽完全不信我的話,在那邊自己盤算著:“請你吃甜點的李先生,帶你坐摩天輪的時先生,三番五次邀請你去聽音樂會的彭老師……這一個個的,也都算得上是不錯的人選了。我說呢,怎麼就都不入你的眼……”
言下之意,就是說,我之所以推拒了那些相親人選,全部是因為遲軒。
我哭笑不得:“他有女朋友的!你想多了!”
我媽愣了一下,似乎是完全沒料到,下一秒,睿智的光芒瞬間轉成了驚訝:“有女朋友?那他來這兒幹嗎?”
“我哪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我媽當然不會滿意於我這種回答,她往我身邊湊了湊:“你們倆平時住一起,他就沒什麼表示嗎?比如說,時不時約你去看個電影啊,送你朵玫瑰花啊……”
我打斷她:“你說的是杜明羽,不是遲軒。”頓了一下,我挺委屈地說,“他肯給我個好臉色,就很不錯了。”
一聽這話,我媽的眉毛立刻就皺起來了:“脾氣那麼差?看不出來啊。”
我很心酸:“他對別人都挺好,就對我那樣。”
我媽思索了一下,然後大膽猜測。
“難道……這就叫,因愛生恨?”
我抖了一下,打斷她的瞎想:“他是煩我總管他。”
“那也得管。”我媽忽然變成了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他還小,他媽媽又把他托付給了你,就算是惹得他不開心,有些事情該管還是要管的。”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我就更憋屈了:“我是想管他啊,可他不讓。還過一段時間就跟我搞一次叛逆,別看他長得那麼高,心智跟個孩子似的。”
我媽陷入沉思,半晌後,一錘定音地說:“這麼著吧,你晚兩天再回北京,讓他在咱們家住幾天。”
“為啥?”
我媽一臉鄭重之色:“能不能把你交給他,我跟你爸得好好看看。”
我無語望著我媽:“人家有女朋友啊……”
她走遠了。
我媽以家長的身份,給我們學校研究生部和本科部分別打去了電話,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說,我們家有點事情,學生恐怕得晚兩天回去,算是給我和遲軒請了假。
就這樣,遲軒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自打那天飯桌上,和遲軒展開了一場投機的交談之後,我爸似乎對他印象極好,私下裏沒少跟我說:“這個小夥子不錯。”
我十分平靜地點點頭“嗯,是不錯,您可以考慮認作幹兒子”,然後無視我爸瞬間變得尷尬的表情,繼續吭哧吭哧拖我的地。
剛拖沒兩下,我媽一把奪過我手裏的拖把。
“快快快,明羽來了!”
我無可奈何地洗了手,換衣服,梳頭發,去赴我的約會。
沒錯,要求遲軒住下來的時候,我媽就是這麼對遲軒說的——我和杜明羽剛交往,兩個人的感情還不穩定,她希望我們能多發展發展,我再走。
說起這點,我媽其實是耍了點心機的,她的原話是這麼說的。
“小軒要是當場不同意,那就說明,他對你是有意思的;小軒要是同意了,那我和你爸還能多和他相處相處,增加了解,也算是有些收獲。”
當時聽了這話,我表示歎服,朝我媽豎了豎大拇指:“您真費心了。”
我媽確實費心。
在使用各種可以使用的辦法試探遲軒的心思同時,她還嚴密地督促著我和杜明羽的交往,用她的話說,這叫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我五體投地。
來說說杜明羽。
有一天,他在我家和遲軒打了照麵,當場就愣住了。
“是、是你?”
遲軒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看樣子是不準備作答,我隻好點點頭:“嗯,是他。”
我那天不是和遲軒一起喝酒,被去接我的杜明羽碰見了嗎?
從此之後,他就記住了,每天隻要我和他一起出去,他必然要旁敲側擊地問問遲軒在做什麼,言語間的試探意味,簡直和我媽試探遲軒的時候,如出一轍了。
我原本就對他沒感覺,之所以答應和他交往試試,也真的是礙於實在拗不過我媽,現在又被他這麼一盤問,當場就哭笑不得了。
“你是和我談戀愛的,幹嗎整天惦記著遲軒?”
杜明羽這才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露骨了,他扶了扶眼鏡,憋了好半晌,才低低地說:“我總覺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說到這裏,他抬起臉,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他看你的眼神,讓我不舒服。”
我愣了愣:“有嗎?”
遲軒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嗎?我怎麼不覺得?
杜明羽苦笑:“你不是男人,你看不出來,但我看得到的。”
我張口結舌。
杜明羽問我:“他喜歡你嗎?”
我說:“別逗了,我是他姐。”
“可我從沒聽過他叫你姐。”
沒等我說話呢,他飛快地加了一句:“而且他看你那眼神,根本就不像是弟弟在看姐姐。”
完了。又繞回眼神上去了。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挺晚了,我爸媽都睡了,隻有遲軒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見我開了門進來,身後跟著杜明羽,遲軒蹙著眉毛看我一眼,神色頓時冰冷極了。
我換了鞋,然後對杜明羽說:“我到家了,你放心吧。”
“嗯。”杜明羽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遲軒,然後傾了傾身子,過來吻我,“早點睡,我明天來接——”
他的話還沒說完,遲軒霍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我的腦袋偏了一下。
杜明羽的吻,落了空。
一時之間,杜明羽和我,全都怔住了,氣氛有些尷尬。
身後,遲軒默不作聲地扔了遙控,回房間了。
我仰起臉,朝脊背僵直的杜明羽幹笑了一下:“很、很晚了……路上小心。”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滿腦子想的,都是杜明羽那句遲軒看我眼神很奇怪的話,和他那個猛然站起的動作。
後來,半夢半醒之間,我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接了一個電話。
我睡得迷迷糊糊,連眼都沒有睜,啞著聲音喂了好幾聲,那邊一直不說話。
我掀了掀眼皮,想看看是誰打的,可是睜不動眼,就又“喂”了幾聲。
那邊一直沉默。
直到我困惑不已地要掛了,那頭終於開了口,聲音又惱又恨的:“你讓他親你。”
隻有這五個字,然後,就是嘟嘟嘟嘟的忙音了。
我睡得人事不省,完全沒能理解這句話,翻了個身,就又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明羽早早地來接我。
我媽正在做早餐,聽到動靜,從廚房探頭出來:“大清早去哪兒呢?”
我捂著肚子,歎了口氣:“爬山……”
杜明羽一直嫌我不肯和他一起參加運動,再加上,我這幾天就要回北京了,他要求我,無論如何都要和他一起爬次山。
他跟我提這個要求的時候,是在他說遲軒看我眼神古怪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些心虛,覺得連這個都推拒的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就答應了。
可是,此時此刻,我真是由衷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他。
“爬山好,爬山好。”我爸卻完全沒體會到我的後悔之情,他笑嗬嗬的,還若有似無地掃了遲軒一眼,“早上空氣好,爬山強體魄。”
這麼一來,我就更不好掃眾人的興了。
就這樣,我們由爬山二人組,變成了四人小分隊。爬的,是我們市出了名的、最最陡峭的菱山。
一路上,杜明羽好像不怎麼開心,他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麵,我爸和遲軒跟在他身後,一邊走著,一邊評論著風景啊什麼的,隻有從早上起來就腹痛的我,生不如死地落在最後麵,沒爬多久,渾身就冷汗直冒了。
“爸,爸……”我喃喃地喊我爹,等他轉過臉來,我立刻苦了一張臉,“你、你們上去吧,我、我在這兒等著。”
見我臉色不好,杜明羽終於不再表現他對那兩位碩大電燈泡的不滿了,他腳步慌亂地殺了回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怎麼了諾諾?”
冷汗從額頭上大滴大滴地滑下來,我臉色發白,心底發虛,反手就把他的手給抓住了:“我、我好像恐高……”
這個時候,我們其實才爬到了半山腰,但因為菱山曆來是以險峻陡峭著稱的,所以即便隻是到了這個高度,我隻要往下麵望一眼,就覺得腦袋發暈,冷汗直冒,肚子更是疼得要死要活了。
說話間的工夫,我爸已經拐回來了,他撥開杜明羽的手,一臉嚴肅地看了看我:“這丫頭從小到大都沒恐過高啊,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啊。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很難受,難受得連眉毛都皺緊了。
“來,諾諾。”
我爸彎了腰,要抱我,被遲軒一臉嚴肅地伸手格開:“我來。”
一路上,被遲軒背著,他的步伐很快,可是又很穩,明明是山路,卻如履平地似的。
我趴在他的背上,肚子疼得要命,我抱緊他的身子,喃喃地說:“好難受……”
他沒說話,腳步明顯加快了些。
我爸在一旁扶著我的身子,急得不行:“早上起來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杜明羽默不作聲地跟在我們身後,臉色陰晴不定,緊緊盯著背著我的遲軒。
“你帶她吃了什麼?”遲軒頭也沒回,突然開口。
我們出發的時候,我媽還沒把早餐做好,杜明羽帶我出去吃的早餐,吃的是我們小區外麵出了名的鴨血粉絲。
杜明羽愣了愣,然後照實說了。
遲軒皺了皺眉:“她放了很多辣?”
杜明羽點頭。
遲軒腳步瞬間變得飛快:“胃穿孔。”
“胃穿孔。”醫生對護士喊,“進急診!”
被推進急診室的那一刻,我疼得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我的眼角掃到,遲軒回身,一拳就朝杜明羽臉上招呼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