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可能是失蹤少女的屍體就埋在了泥土下。看著已經搖搖欲墜的姐姐,饒是見慣了生死的消防隊長也別過臉去。
“隊長,這裏有東西。”一個隊員忽然大呼,揮著挖土鐵鍬大喊。
灰白色的光線中,被挖開了一些的土堆裏冒出了深綠色瓶身的防狼噴霧劑——“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岑悅子喃喃自語,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半跪在泥土堆上,用手指直接刨土。雖然被雨水跑過的泥土潮濕鬆軟,但一雙更加柔軟的手怎麼能敵得過呢?
不一會兒,一個手指尖便滲出血絲來,一滴一滴地染紅了泥土。
臉上露出淒愴的姐姐身影像一隻離群的孤雁。誰也不忍心看下去。顧延海過去想拉開她,但嬌弱的女子卻發了瘋一樣也推開他,眼淚像大雨落下來,白皙纖細十指血跡斑斑,一捧捧的泥土被她刨了出來。
“小雨,小雨,你不能丟下姐姐啊。你答應我,長大了賺錢要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帶我到美好的地方旅行。你是我孩子的小姨,我是你孩子的大姨,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地生活,永不分開,你答應我的啊——”
淒然的聲音低而沉。顧延海也蹲了下去,他養尊處優的雙手白白胖胖,插入泥土中刨起了一捧土。消防隊長走了過去,他粗壯而有力的手刨起了一大捧土。一個消防隊員扔下了鐵鍬,也蹲了下去,手插入泥土中。兩個,三個,四哥……放下攝影機的男記者默默地走了過來。擦去眼角眼水的女記者走了過來。
……男生的頭很痛。一開始,是一整片突突地跳痛著,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痛點,似針孔一般大小,張狂地肆虐地破壞著。一種惡心想嘔吐的感覺讓男生睜開了眼。窗外有一棵葉子稀疏的大樹。我是在做夢嗎?這是在哪裏?男生艱難地輕動了一下頭。柳瀟瀟提著熱粥恰好推開門進來。
如此真實的夢境,連身體的酸痛感覺都這樣清晰,內心沉重而巨大的悲慟似一幢年久失修老房子,即使用的是上好的紅木,也抵不過漫長歲月,連角落都有全人嘔吐的腐朽。
把熱粥放在床頭櫃上,看上去一夜未眠的女生眼圈發青。“柳瀟瀟——”男生想要爬起來。“你發燒了。”女生壓住他撐在床上的手肘。窗外天空暗沉,病房裏開著燈,照得一片白慘慘。沉默了片刻,柳瀟瀟把盛稀粥的一次性塑料盒子打開,熱騰騰地冒出輕煙,她用小勺舀起,輕輕地吹了吹,等涼了遞到顧森北麵前,但男生閉上眼睛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我在這裏?小雨呢?她——從心底漫上來的疼痛感是一條巨大的河流,男生不想掙紮隻想沉溺下去。不敢問,多怕柳瀟瀟會說出一句:小雨——死了。死是什麼?
十四歲的上半年,他頭昏腦漲地下了車,被帶到家中的祖宅——祖父傳統而古板,認為人死不過落葉歸根,死後一定要回祖宅做喪事。當祖父察覺自己苟延殘喘日子不多的時候,父親的司機開一輛大商務車,他與祖父關係極好,一路坐在車上陪著,重金請來的醫生想方設法讓老人拖延下去,而他也隻不過在祖父偶爾清醒的時候說上幾句話。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傍晚時天色正好,途中短暫休息,祖父精神尚好,他扶著祖父坐起來,把車頂打開,祖父望著天空,笑容慈藹而安詳,叫他:“阿森,那天空真美。”他在背後其實已經哭了,隻是深深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而,直到祖父在陰森腐朽的老宅永遠地閉上眼睛時,少年才明白,那種想哭都不敢哭的難過竟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大苦大痛——彼時,祖父的身體仍是濕熱的,仍有欣賞這個世界的眼睛和心,他仍活著,仍能和疼愛的孫兒說一聲“那天空真美”。
四個家族長親架住了祖父的身體,作為長孫的少年跪在冰涼的地上,看著祖父已經沒有了失魂的身體軟趴趴地垂下來,臉、頭發、皮膚瞬間覆上了一層灰暗的死色,他顫抖著為祖父的壽衣扣上第一顆紐扣,終於扣好了後失控地站起來,他扶著祖父低垂的頭直立起來,垂下去,又扶起來……死亡是一次把一切徹底毀滅的離別。
“吃一點,吃一點你才有力氣。”柳瀟瀟哀求著他。渾然不為所動的男生深凹的眼窩像一個被荒廢的曠野,有一種無法言訴的灰敗與絕望。淺淺的光線照著女生同樣淒然的臉,她一字一頓地說:“森小魔,你不吃一點點會有力氣呢?沒有力氣你怎麼能去東郊公園?不去東郊公園怎麼能找到小雨呢?”
即使隻是一個極渺茫的希望,但這些話仍像是一顆準確擊向森北心髒的子彈。
滿目瘡痍的獅子橋下。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渾身滿是泥土,岑小雨疲倦地靠在車內的座椅,目光空洞。顧延海拿了一次性水杯倒水,看岑悅子喝了一小杯,自己轉身也去倒一杯水靠在車外大口地灌。沒吃早餐胃裏空蕩蕩地難受著,恍然間才察覺漫長一夜已經過去。
不像是年輕小夥子,中年男人熬一夜似失了元氣,毫無精神。他似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過了片刻才連忙去拿手機。長按,屏幕也是黑的。大概是昨晚夜大雨沒注意被水打濕壞了。
顧延海臉色沉下來,他連忙向女記者借了手機,先撥了家裏電話,沒人接——結婚這麼多年除了出差他從沒外宿不歸,不知道妻子會怎樣擔心。有了手機強大通信存儲功能,現代人誰會去背一串串手機號碼。男人按了按發疼的眉心,才發現自己並不記得妻子的手機號碼,公司自己的辦公電話倒是記得,但是打過去秘書也並沒有接——真是古怪了,想了又想,最後試了好幾通電話號碼,終於那邊一聽他的聲音便驚叫起來。
沉穩精明的秘書這時卻連叫了好幾聲“顧總”,得到回應後才平複了情緒,語速卻不慢:“紅姍姐擔心了一夜,昨天晚上那麼大的雨,她從十二點打您手機便一直不通,我們逐一打電話找遍了顧總您的朋友,都說沒見著您。快天明的時候我勸她去睡一會兒,她剛站起來就喊頭痛,現在在中心醫院,您趕緊來吧。”
被強製著喝了一碗粥,偷偷地和柳瀟瀟從醫院溜出來的顧森北踏入三樓電梯的時候,顧延海正在另一架從一樓緩緩上升至七樓的電梯上。
有那麼一瞬間,這對父子相隔著十米的距離。
再度出現在獅子橋的男生搖搖欲墜,但是麵惡心善的消防隊長隻是嗬斥了幾聲作罷。
徹夜守在獅子橋既是道義所在,但也是工作職責。女記者正和攝影記者在討論如何能抓住這宗新聞中的淚點。當失魂落魄的男生再次出現時,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了出來。
“這男生和失蹤少女會不會是戀人關係?為什麼男生非得在台風天約失蹤少女來這樣偏僻的東郊公園?影院咖啡店年輕人各種約會地點多的是——”
女記者正思索著,突然聽到身後“砰”的一聲,她回過頭看,那是臉色蒼白的岑悅子,一雙眼睛裏像有火焰在燒。
岑悅子推開車門,從車上跳下去時撞到手肘卻不覺得痛,她一眼看到那個男生——在水岸花城附近的超市前曾見過的男生,就是這個男生沒錯。快步跑過去,岑悅子的手扯緊了男生的衣領,緊緊地拽著不鬆開:“就是你讓小雨台風夜來這裏的是不是?你為什麼要害她?說呀說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你害了小雨!你是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比岑悅子還高半個頭的男生低著頭,既不掙脫也不解釋,隻是枯井一般地靜靜地任由岑悅子推搡,但——一雙看著岑悅子的眼睛卻如同十丈寒冰。
沒有人看到這雙審視般的眼睛會不打一個寒戰——就像是內心有海洋一般廣闊的洶湧澎湃情緒,卻隻在小小一雙眼睛翻騰般,似乎隨時都會有驚濤駭浪從眼中傾瀉而出。
岑悅子怔怔地看著這雙眼睛,手竟慢慢地鬆開了。為什麼會有一種奇怪的眼熟感?明明之前沒見過,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揮之不去——少年有一雙和顧延海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睛!
匆匆走過來的消防隊長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他的手裏拿著一隻洗幹淨了的手機,白色,××品牌。他語言生澀:“請辨認一下,這是不是你妹妹使用的手機?”
岑悅子怔怔地伸手接了過去。傘骨折了幾根的黑色雨傘,手表,同學見過的防狼噴霧劑,手機——一樣一樣的東西被找到,像一隻隻無情的手殘忍地刺破了已經一個個希望的泡泡。
明明知道希望極其微小,但卻忍不住一再地向上天祈求。“請不要太過傷心。”消防隊長沉重地轉身走了,不遠處,是已經清理了大半泥土堆的獅子橋。少女的屍體會在哪一個泥土山丘下?被泥沙深深掩埋,堵住了口鼻耳,最後一刻她想的是誰?孤單的一個人她是不是很彷徨無助,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世間,是不是還有許多未了的願望?
在那樣慌亂驚惶的時刻,依然耐心地守候在一旁等待最佳時機,將樹根準確擊中流浪漢的女生。散發著黴味的小廚房裏,讓他做戲騙了隔壁羅天宇的女生。拉著他翻牆,跟買東西回來的橙發男錯開的女生。問他痛不痛,給他上藥店買藥膏紗布的女生。
……看似小白花般柔軟嬌嫩,但其實她是內心強大的岑小雨!是勇敢的岑小雨!她一定不會死的,一定不會!內心漸漸地浮起另一種想法:如果岑小雨沒死那她會在哪裏?
她會選擇哪裏藏身?在當時那樣的險境中她會怎麼做?男生的目光越來越亮,他衝向消防隊長:“請問,手機是在哪裏找到的?”
不知所以的粗獷男人看著平靜麵容下隱藏著狂熱情緒的男生,指了指前方。
手指的方向是獅子橋下。獅子橋東側是一座高一些的小山坡,這次山體塌方是發生在東側,而西側則是用石塊砌起的一座人工圍牆,接近兩米高,牆麵沒有可以借助的攀爬點,岑小雨要爬上去應該有難度。
男生的目光漸漸地移到了獅子橋下,圍牆盡頭的百年槐樹。百年槐樹似喝著下午茶坐在搖椅上的老祖母,樹幹幾個人都抱不過來。枝繁葉茂,站在樹下仰頭看,隻能望到一樹綠色,重重疊疊的旁支似頑皮的孩子遮擋了視線。更何況,那樹幹並不是筆直的,而是像一個巨大島窩一樣,許許多多的旁支分叉延伸。
“柳瀟瀟,你爬得上那樣的樹嗎?”柳瀟瀟目測估算了一下:“有些困難,但應該可以。”納悶著男生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但突然間失聲叫了出來,“你懷疑小雨她——在樹上?”
帶著驚喜的顫音引起了旁邊消防隊長的注意,男人抬頭望著高聳的大樹,隱隱地也生出了一絲螢火般的希望。
岑悅子也望向了那棵高大的槐樹,心髒像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一樣。
——有沒有,有沒有可能。即使是一線希望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