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媽媽這樣美好的人卻不能擁有忠誠?隻對媽媽好難道不是做丈夫該盡的責任和義務嗎?為什麼同為女人的岑悅子可以殘忍地傷害另一個女人?漸漸地,似有黑色的物質聚集、凝固,變成了黑色的凝固物,一顆顆懸浮在身體裏。我恨顧延海,恨岑悅子,也恨岑悅子的妹妹——你。男生摸出手機,發出了一條短信。“我絕不會去報案的,沒有綁架案。”幾乎在立刻,便收到了回應。“為什麼?”像是疑問也像是質問。
這是那一年夏天發生的事情,記得剛剛上小學一年級。那時候還住在學校裏的教師樓。大概隻有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光線陰暗,門口擺了煤氣爐。有一天隔壁空宿舍搬來了一戶新人家。
“是學校的物理老師一家。”
“五歲的兒子玩火讓整個家燒了個精光。”
“更慘的是……”大人們隱晦地不再講下去。
新搬來的夫妻倆隻是偶爾才有一個人回家來睡,在學校也請了假。有一天晚上,丈夫和妻子居然同時回來了。半夜聽到了碗鍋砸在地上的聲音,他被吵醒了,聽到媽媽在和爸爸說:“真可憐……死了……燒成一截枯枝一樣,孩子活得也痛苦,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話雖是這樣說,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怎能理智地計算各種得益利弊呢?直到這對夫妻在幾年之後再生了一個小女嬰,也從來沒有人在他們的麵前談到多年前的事故。唯有一次,一個同事在小女嬰的滿月酒席上無意中說“小模樣長得像她的哥哥”。許多人假裝沒聽到,沒有接話,隻是那位本笑著的母親一瞬間垂了眉眼,失控地哭了起來。
“為什麼會隻有那個五歲的兒子一個人在家?”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揭開那永不痊愈的傷疤。沒有替別人卷繃帶的準備,沒有學會熨帖周全地包紮,就不要觸碰別人的傷口。
“為什麼?”
“你有什麼資格問‘為什麼’?”
一封短信編了又刪,刪了又編。二十分鍾過去,又二十分鍾過去。手機又有了十幾個來自於“小雨”的未接電話,而鍥而不舍的振動仿佛化成了耳蝸裏揮之不去的尖叫聲。
黑暗裏完全看不見男生的表情,但他終於點下了發送鍵。“既然你那麼想知道,今晚八點三十分在東郊公園獅子橋下見。”
每個城市都會有標誌性建築。靠山而建的東郊公園在二十年前曾是這個城市的象征。但隨之城市的西移,老市區漸漸沒落,而一度輝煌的東郊公園也成了偏僻、荒蕪、罪惡的代名詞。
近五年來,X市三宗大案讓許多人重新記起了東郊公園。岑小雨,你會去嗎?收到短信的岑小雨看著手機,寂靜中聽到了她低低的呼吸聲,站起來時因低血糖而眩暈的女生靜靜地立了片刻,而後拿了錢包,一瓶防狼噴霧劑,穿了深黑色的一整套長褲子長衣出了宿舍。
女生戴著一隻柳瀟瀟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深黑色卡通腕表。手表顯示的是距離晚自習還有十九分鍾的七點十一分。
到了晚上九點鍾,電視裏的新聞主播已經麵容嚴肅地請市民盡量不要外出,預計“韋森特”將帶來本市六十一年來最強的一次降雨。
柳瀟瀟在房間用電腦瀏覽新聞。微博上有網民傳了各種即時照片。路燈映著粼粼的水麵,一輛水浸至車門的汽車發動機罷工了,孤零零地停在水中央。有人穿了全套的潛水服,站在屋前似小河般的馬路上自拍。縱然穿著雨衣但卻全身濕透的記者在風雨中斷斷續續地播報:
“雨太大了……水已經到了大腿處……”又刷了一會兒微博,柳瀟瀟站了起來,開了音樂,往右邊的廁所去了。
風聲,滴落在樹葉屋頂的聲音,音樂聲,水龍頭流水的聲音。柳瀟瀟從廁所出來,連著露台的大落地窗似乎看到了一團影子。有一次她睡到半夜,看到落地窗外有詭異的黑影搖晃,她立刻按了臥室床前的警報鈴聲,一番勞師動眾的搜尋,小區的保安終於在花園的一棵大樹上找到罪魁禍首——一隻不知道被誰放丟了的老鷹風箏。那夜的小洋房的花園燈和風讓這隻展開兩米多的老鷹風箏成了一個神秘的影子。這件事讓柳瀟瀟被森北嘲笑了許多次:“不是說你不僅有男人的外表也有一顆漢子的心嗎,為什麼連風箏都怕!”
現在——柳瀟瀟謹慎地走到落地窗前,“唰”的一聲將半開的窗簾拉至極限。大大的落地窗外真有一個人影。
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粉紅色公主房,咬一咬牙,終於把窗鎖打開。
渾身濕答答滴淌著水的男生走了進來,他的頭發被雨水淋濕,一撮撮地垂著遮住半邊臉,蜿蜒的雨水似溪流從肩上、衣服上奔騰而下。
“喂,你爬上二樓的露台不怕死嗎?”很想這麼說,但看著渾身都散發出“我心情不好別惹我”的黑色霧氣的顧森北,柳瀟瀟忍了,從衣櫃裏拿出一條大浴巾扔了過去。
“森小魔,快告訴我一個理由,否則你就完蛋了。”森北卻不理她,也沒有對這間和柳瀟瀟走的酷男風完全不搭的公主房毒舌,也不拿浴巾擦拭,隻是找了位置坐了下去。“啊!我的沙發!”柳瀟瀟一聲哀鳴,拿了大浴巾走到森北身邊,賭氣地扔到他臉上,一邊用力地去拽拉他。木木的森北一動不動,柳瀟瀟把浴巾從他臉上揭開,對上他一雙空洞的眼,這才覺得不對勁。
接下來,不論柳瀟瀟如何發飆“你這渾蛋,我是欠你的嗎一臉死人相”,還是用溫柔得讓自己都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說“森北,說一下話好嗎你別嚇我啊”,男生都麵無表情地蜷縮在沙發上。
音樂仍是低低地唱著:喜歡你好嗎,隻喜歡你一天好嗎?她的手指終於鉤起大浴巾的一角,輕輕地按在森北的臉上,一滴雨水,兩滴雨水,三滴雨水——許多的雨水被一雙纖細的手溫柔地拂走了。柔軟的白色大浴巾很快就濕了大半,柳瀟瀟又去拿了一條新的。散發著太陽香氣的大浴巾漸漸地吸走了男生身上的水珠。她的手指輕輕地搭在了男生的頭發上。和女生柔軟的發質不同,男生的頭發稍微粗礪,摸上去像是赤腳路過青草叢傳來了一陣陣細細的癢。
柳瀟瀟在森北麵前蹲下身去,給他脫下了注滿了水的鞋子和襪子。她微微仰起頭,隻看到他線條硬朗弧線好看的下巴,突然——像被發現了什麼一樣低下頭去。
喜歡你好嗎?用所有的樹葉覆蓋著,假裝著誰都不知道,甚至連自己都騙過去的滿滿的愛。就像一個迷藏的小孩,明明沒有人來找,但卻一個人在鏡子後、樹後、河裏、草地裏拚命地藏匿著。
——不要找到我和我的愛。隻剩下自己日日俯瞰審視自己荒蕪內心的暗戀。怕男生感冒而調高空調的暖氣,自己卻熱得臉發燙。幫男生脫下一擰就出水的上衣,衣兜裏還有手機,怕濕了水壞掉,柳瀟瀟把手機拿出來。那麼恰巧,這時候手機振動了。顯示屏上出現的名字那麼熟悉,她看了一下木然的男生,按下了接聽鍵。手機那端先是聽到看轟轟的龐大雨聲,然後是岑小雨的聲音:
“森北,森北,你聽到了嗎——”
“你的電話,小雨找你。”柳瀟瀟垂下眼眸看。男生從一開始進來便空洞得嚇人的眼睛微微地動了一下,他動作生硬地推開了柳瀟瀟遞過來的手機。“森北是為了岑小雨而在折磨自己”——柳瀟瀟的心尖泛起晦暗的酸意,她的脊背微微地挺了起來。“對不起,小雨。”她在心底無聲地說了一句,手指觸碰了紅色掛斷鍵。所以誰也沒有聽到岑小雨仍在說著:
“燈全部都壞掉了,這裏好黑,森北,你在哪裏……水已經快浸過我的大腿了。森北,你不要來了……”還算鎮定的聲音,但已經帶著驚惶。
稍後,男生的手機又接到了一條短信:“我打110一直占線,森北,你能幫我打110求救嗎?”但男生被柳瀟瀟推入浴室換幹的短褲,而柳瀟瀟出房間去拿飲料,擱在小沙發上的手機無奈地振動了三次,終歸於寂滅。
時針指在了數字“9”,分針指向了數字“8”。九點四十分。
浴室的燈仍亮著,門關著。裏麵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柳瀟瀟試過敲門,但是隻傳來了男生移動了一下腳步的聲音。柳瀟瀟托著下巴發呆看一會兒,摸到了遙控器,開了掛在牆上的室內電視。習慣性地選擇了平常愛看的頻道,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個臉削成一條線的韓國男星在賣萌。
浴室門悄無聲息地開了,男生仍是穿著那條濕的褲子走了出來。一抹昏黃的光照在男生瘦卻肌肉明顯的赤膊上,映出深深淺淺的陰影。
他走到柳瀟瀟身後,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屏幕,臉色甚至比剛進來時還灰白幾分。
柳瀟瀟側頭看到時被嚇了一跳。男生的視線不是在屏幕的正中央,而在於屏幕下方一行黑底白體小字——是不知道那個電視台率先發明的滾動小新聞。“本市六十年最強的一次降雨發生在今晚,大暴雨令我市多處地方出現了險情。城隍廟附近有一些老民宅年久失修而倒塌,幸好無人傷亡。東郊公園標誌性建築獅子橋因地勢低窪,積水已經超過了兩米。獅子橋北側山體塌坡,暴雨造成泥石流,堵塞了通往獅子橋的道路。目前救援人員正在清理獅子橋通路,人員傷亡暫不清楚。在此提醒市民盡量不要出門,做好防禦措施。”
這一行字,重複出現在屏幕下方。柳瀟瀟手裏的遙控器突然被男生粗暴地奪走了,一瞬間輪流換了幾個台,終於畫麵停在了一個本市的新聞台上。身穿橙色雨衣的女記者撐著傘,雨水順著她的眉眼流下,一束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她的四周,鏡頭轉向了前方。“東郊公園在九點左右的時候就停電了,現在我們的救援人員開著探照燈在清理路麵。現在我身邊有一位山體塌方前逃出來的市民,聽聽他怎麼說。”
鏡頭切向了旁邊一輛麵包車敞開的門裏,一位頭發淩亂,大概是常住在獅子橋的流浪漢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水已經浸過膝蓋了,那個女孩還在那裏……我叫她快走,她說她要等人,那個來找她的人手機沒接,怕兩個人遇不到,那個人會在獅子橋等她……她說等到那個人就會走的……我就先離開了……”
“據這位市民的描述,獅子橋下應該還有一個女孩,暫時我們無法聯係到這個女孩,希望看到這條新聞的熱心市民提供線索,也希望那個女孩等待的人主動和我們聯係。”女記者拂去臉上的雨水,鏡頭又一次拉遠。
“怎麼啦?”柳瀟瀟一臉困惑。“啪”的一聲,是男生手上的遙控器掉了地上,他的眼睛漲得通紅,臉卻越發地青白,拿起沙發上的手機,瘋了一樣回撥電話。要接通啊要接通啊——男生握著手機的手冒出青筋,聽到的隻是“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的機械提示女聲。
像哪裏伸來一雙無形的手點燃了男生心髒裏的炸藥——男生的耳蝸裏傳來導火線燃燒,爆炸的轟鳴聲,無數的碎片裹著衝天火光撲了過來。
男生顫抖著打開了未看短信。“森北獅子橋很危險,不論你到了哪裏收到短信立刻回去。”
From:小雨。時間:九點二十分。之後還有一條:
“我打110一直占線,森北,你能幫我打110求救嗎?”
From:小雨。時間:九點三十五分。
“什麼?小雨她在東郊公園?在獅子橋?”站在森北身後也看了這兩條短信的柳瀟瀟抓住了森北,指甲深深地掐入了男生的肌肉裏。視線裏有無數的黑點。
被拉著墜下的沉重心髒,激起了漫漫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