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兩個少女靠在一起的樣子是青春裏一幀永不褪色的照片。(3 / 3)

小貨車修好了,位置被一批又一批人占據。單車果然不見了。沒有上鎖的單車是誘人的原罪,是誰順手把它牽走了,是誰把我的童年吹走了,隻是誰把我的爸爸帶走了……——不是這樣的人。一開始。同為中學教員的男人女人在一所很小的學校認識,結婚,相依為命。男人曾做過一件很浪漫的事。他向文科畢業,眉眼總有些憂鬱的女教員借書,雅俗皆有。《枕草子》《雙城記》……總在隔日晚上六點以前還書,從不拖時間,而每一本書裏總夾著一封信——一封含蓄的而又情意綿綿的信。花朵一樣的文字,有智慧的高大男子。

很快建立了關係,結了婚,生了孩子,下海,辦公司。男人恪守著最初的承諾——一生對她好。他做到了,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貴,他一直對她體貼、細心、嗬護備至。

一樓大會客廳的歐式長條木櫃上擺著一家人的大幅照片。事業有成的男人、溫柔的女人、學業好的英俊兒子。

富有,美與智慧,責任與愛,這是幸福的一家。然而,男人是一個多情的人,他的心很大,有像蜂巢一樣的房間,妻子住在最中央,許多候鳥似的女孩飛來了又飛走了。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呢?在年關將近的家庭聚會上,兒子在露台旁的簾後聽到了兩個公司中級管理人員的聊天。“顧總真是厲害,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做男人也同樣左右逢源。”

“那個,被提為顧總助理的××,進公司不到三個月吧。”

“一個美麗的花瓶。”兩個男人會心一笑。“不知道現在的小女孩怎麼想的,似乎她們的職業夢想就是做金絲雀。”

又或者,是在更小的時候。幾個一見麵便恭維著媽媽保養得很好,像電影明星的女下屬,一轉身便竊竊私語。“這就是夫人啊,看樣子完全不知情啊。”

“和那狐狸精一起碰杯了呀,什麼都不知道是幸運呢,還是幸福呢?”

“真可憐——”拖了長長的尾腔,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在小花園的樹下,落葉被清掃得幹幹淨淨的石板路上,男生仰起頭,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已經瞞了媽媽這麼久,要是你不能一輩子瞞著她……”

如果你從不曾難受到某種程度,你不會明白“哽不能聲”的含義——你的眼睛裏沒有眼淚,但從心底湧上來的巨大悲傷讓你無法說出一句連續的話來。

夕陽漸漸地沉下去。瘸著腳的男生一拐一拐地走著,腦子裏完全沒有“可以搭公交車”的想法,隻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仿佛腳掌被磨得越痛,膝蓋著的傷口越扯越大,心底的悲傷就會變小變不見。

街邊的哪裏飄來了食物的香氣,行人步履匆匆,男生茫然地站在路口,右邊的回家的路,左邊有一個即將拆遷的小公園。城市裏建起更有趣的遊樂場,更富有自然生態美感的溫地公園,這個曾經愉悅了一代人的老式公園退役了,被遺忘了。

猶豫了一下,向左走。一路理智總不在狀態中,似乎有一個人撞到了他,那是一個頭發亂糟糟染成稻草黃的男子。男生右肋被撞得生疼,模糊中橙發男附身看著他胸前的校章,喃喃地念了念:“顧森北,哦,也姓顧啊?”

在快要進入公園破爛的小門的時候,似乎又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顧延海”,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四周看了看,什麼人也沒有。

幼年的時候家住得並不遠,小公園裏有一個籃球場,被父親帶來許多次。

“阿森,要這樣手指張開,用掌心拍球的中心,球才會嘭嘭地跳起來。”

“將球當成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球才能帶得好。”

“要是你能把球投進籃,老爸把你騎在頭上繞公園走一圈。”夏天最熱的下午,七歲的他把生命中的第一顆籃球扔進了籃筐,而顧延海則高興地兌現了諾言。他騎在父親的肩臂上手拽著父親的耳朵。一臉驕傲的父親馱著兒子,汗水一大滴一大滴地從額頭上滾下去,不一會兒身上的汗衫都濕透了。沿途遇到熟悉的街坊被取笑了好幾句,顧延海不以為意,倒是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的兒子不好意思起來,低聲說:“爸,可以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但是,最後還是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起點。

是一段似在仙境裏漫遊著長大回憶。日漸懂事,漸漸長大。和已經被列入政府拆遷計劃的小公園同樣崩塌的,還有“父親”這兩個字。為什麼要到這裏?男生看著大門前已經紅漆脫落殘缺不全的大字,緩緩地走了進去。那個籃球場還在,但籃筐卻不見了,隻剩下一塊白得瘮人的斑駁木板,似一個充滿滄桑的老人。男生隨便找了一個地方躺下,閉上眼睛,如果就這樣永遠地睡熟下去也不錯——腦子裏冒出了這個想法被立刻掐滅。怎麼可以?一碰到問題就逃避絕不是他的處事原則。更何況——還有媽媽呢,這一刻突然無比地想念媽媽在庭院裏修剪花草的側影,想看一看媽媽,想聽一聽媽媽的聲音。

男生從褲兜裏拿出了手機。遙遠的天邊晚霞流光溢彩,似一個有著玫瑰臉頰的少女。空落落的,全身上下沒有哪一個地方不是空心的,突然很想聽到溫暖的聲音,看到美好得像梔子花一樣的微笑。忽然改變主意,不想打給媽媽,也不知道這時候要跟媽媽說什麼話。將手指移到了通信錄裏的以“C”為開頭字母的一欄,有一個從來沒打過的號碼,怕自己反悔了一樣,男生疾速地點了下去。鈴聲是一首從沒聽過的歌——“喜歡你好嗎,夏天快要過去啦,隻喜歡你一天好嗎?”

“數到五下還沒有接的話就掛掉。”在心底如同預言一般地要求著自己。但一直數到了二十下,還是沒有人接。“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機械的女聲似冰冷的匕首劃過傷口,男生用手遮住了眼睛。四周有一種死寂般的闃靜。

一隻渾身烏黑,背殼堅硬的小昆蟲從草叢裏跳出來,緩慢地爬過了男生的額頭,一動不動的男生恍若陷入了沒有知覺的沉睡中。鈴聲在這時候響起,男生一隻手仍遮在眼睛上,另一隻手在白水泥地上摸索,其實想要按的是掛斷鍵,但是因為手機是頭朝下的方位問題而按了接通鍵。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好,誰剛剛打了我的手機?”男生將手機放在耳邊,靜了片刻才淡淡地說:“打錯了。”雖然剛才很想聽到她的聲音沒錯,但現在卻又覺得一種膽怯的情緒攝住了他。

“有一個出軌的養小三的爸爸並不是一件值得宣揚的事。”

“她會笑話我嗎,會因此而覺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這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啊。”想要掛斷電話的男生緩緩地把手機拉離了耳邊。“你是……森北?”手機那一端女生突然說出來的話卻像蛇神莎美的眼睛,讓男生瞬間石化了,而女生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男生終於徹底地崩潰了——“你怎麼啦,森北。”

“我——”

“在哪裏,我去找你。”手機的那一端的女生似有一雙通透的眼睛,又似有一對螞蟻般敏銳的觸角,但又大概是男生竭力掩飾但仍然哽咽著的聲音太過於明顯了。得到了男生“同心路東側的小公園”的描述,女生立即說,“我很快就到。等我。”

沒有離開眼睛處的手指縫慢慢地滲出了一些些清涼的眼淚,有一些順著眼角往下淌,開出了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待會在岑小雨麵前千萬別這麼挫這麼慫地哭出來啊。你怎麼啦?

——有沒有人曾經俯下身,吻你的額頭,這樣關切地問你。你在哪裏。我很快就到。

——這應該是唯一比承諾更有分量的語言了。

在距離三條街外的同一時間,橙發男走進一家租車行,放了押金租了一輛破爛的老爺車。

而瘦高的陰沉男子羅天宇則從人某一小巷子裏走出來,他的口袋裏拿著的是一種能致人昏睡的迷藥。在快出巷口的時候,羅天宇接了一個電話。

“顧延海,房地產公司老板,開發了××樓盤××樓盤,在網上查得到他的新聞和照片。是有一個兒子在X中,叫做顧森北。”

四周的光線漸漸地幽暗。倒了兩次車的女生終於來到了小公園前。這是她並不陌生的地方,六歲的時候就住在這附近。姐姐和同學周六、周日都來小公園打羽毛球踢毽子。她做著小尾巴時常跟著來,但比她大許多的姐姐眼睛裏藏著少女的心事,她常常被趕著,“去那邊玩”。待她一走開便嘰嘰唧唧地講起“那個頭發褐色的中英混血男生”——小女童隻得一個人在公園逛啊逛。有一次,走到一棵巨大的橡樹下,鞋子進了土和沙子,她脫下了鞋子在那裏倒騰。一個衣著妝容模仿港台明星,卻又模仿得不倫不類的豔妝女人走過來,捏細了嗓子:“小妹妹,你媽媽呢?”

她沒受過“別和陌生人說話”的訓誡,乖巧地回答:“媽媽在家裏。”

“誰和你一起來公園?”

“姐姐。”她指了指遙遠的那一邊,“在那裏……”女人的笑容更深了:“阿姨帶你去買糖要不要?阿姨是你媽媽的朋友,跟阿姨一起去找你媽媽,好嗎?”散發著廉價香水味道,似鷹爪的手伸出來拉住了小女童,抓得緊緊的。

她身不由己地被拉著走。“妹妹,你怎麼在這裏?”一個清亮的男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沒回過頭去看,那聲音卻又說了:“爸爸等得不耐煩了,叫你去買一點東西去那麼久。”她的手被豔妝女人鬆開,又被另一隻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拉起,怔怔地被帶至橡樹的另一側,一個高大的英俊男人笑吟吟地瞧著她。

她這時才有機會看了看旁邊的男生,一雙單眼皮眼睛深黑,比她高大一個頭,但骨骼仍帶著孩童的稚氣。

小男生放開了她的手,拍了拍胸口,呼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

那男子寵溺地揉了揉小男生的頭發,表揚他:“阿森,做得好。”

後來她才知道,當時她是遇到了專對落單男童女童下手的人販子,跟蹤著四處張望的她已經很久了。幸好是橡樹後那一對父子聽到了對話內容,父親立刻讓兒子去演一場哥哥找妹妹的戲。

以後很多次,她在橡樹後不遠的小操場,再遇到那有著一雙深黑的眼睛的小男童在學打籃球,有時候一轉頭看到他,便會朝她笑一笑,招呼著她:“妹妹,過來玩。”

她卻膽怯地掉頭就跑。

許多年後,岑小雨再回憶起這一段,她發現自己還欠了當年那對父子一句話。

——謝謝。

她是循著記憶中的小路去的。高而大的橡樹幾年四季鬱綠,所處的地勢較高,整個小操場一覽無遺。很快就走到橡樹後,臉上卻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女生用手去撥,卻原來是一個蜘蛛網。有一點綿銀絲纏在眼睛處,她揉著眼睛的手驟然停頓,下一刻,怕自己禁不住失聲叫起來——手緊緊地捂住了嘴。

遠遠地,被一塊肮髒的軟布捂在臉上的男生的身子軟軟的,頭發染成黃色的橙發男和瘦高的男子左右架著男生的手臂,正準備從那邊的離開。

隻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瘦得像皮包骨的男子背影是姐姐的前男友羅天宇。

他們要把森北帶到哪裏去?為什麼要帶走森北?難道是因為羅天宇看到她和森北在一起,找不到她就找上了森北?

女生第一反應是她害了森北。滾燙的眼淚無聲地從女生的眼睛裏漫出來。冷靜。冷靜。冷靜。不能慌。不能慌。不能慌。雖然身體仍像落葉一般顫抖著。雖然心髒跳動得像密集的鼓點。雖然眼淚似一場下不停的雨。但女生的眼睛漸漸地變得倔強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