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被賣了。
“你老婆在一個月前買給了我,收款收據房產過戶都在這裏!”
更絕的啊,那房管局管理人員拿出了一張男人的死亡證明,不曉得肖女士花了多少錢使了什麼功夫,竟然偽造出這樣一張的證明。
男人將房管辦證人員和肖女士告上了法庭,最終判決是下來了,買賣合同無效,但男人須得賠償被騙購房者。更讓人崩潰的事情又出現了,男人經營的小超市在銀行抵押貨款了,到期還不上款項,銀行將小超市同倉庫貨物一並收了。
肖女士是一個魔頭,而她的女兒自然是……小魔頭。男人將浴缸放滿了水,頭靠在浴缸沿嗬嗬地笑,小小女童臉朝下被摁入水中,等到差不多時候就讓小女童上來吸幾口空氣,然後又摁下去。
那麼小的一個孩子也有求生的欲望,她拚命掙紮,卻換來了更為殘忍的手段,拿繩子綁住脖子拴在浴室鐵窗上,一想逃脫男人就拉緊了繩子。
呼吸不了空氣是什麼情形呢?被摁在水裏也好,脖子被繩子勤緊也好,都指向了一個詞“窒息”。
脖子上的青紫勒痕不論多麼觸目驚心,四個月後,六個月後,一年後便會淡得看不見。連頭皮帶血扯落下來的頭發也會漸漸長得濃密,幼年時開水不小心到在身上的火燙疤如今也隻剩下淺淺的白印子……身體上的恢複遠遠比你想象中的要強大,而封存在精神裏的傷害也比你想象中的要頑固得多。
多少年以後,女生還記得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繼父一雙瘋狂的毫無理智可言的眼睛,也記得那一夜兜麵而來的酒氣。
因了這個,“酒香”這個詞對她來說是認知中的永不想探索的盲區。
岑悅子那天學校因為高三聯考而下午放假,她用鑰匙開門似聽到了微弱哭聲——再一凝神細聽,卻又沒有。
在“要在鑰匙孔滴一些香油了”的想法中,門鎖終於“噠”的一聲開了。一進門,女生愣了片刻。客廳像一個杯子、桌椅、衣服橫屍的戰場,幾乎沒一塊地兒是可以落腳的。浴室裏有聲響,稚嫩的哀叫隻響了一聲,就像是被突然掐斷的錄音帶戛然而止。
“不會是遭賊了吧”——女生在一地狼藉中選了一個空啤酒瓶,緊了緊身上的書包帶,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濕漉漉的浴室磚麵上有斑斑的鮮紅色血痕,混在水裏漸漸地消融,但卻還能讓人一看就辨出是血。似小狗一般脖子拴著繩子的小女童在溢滿水的浴缸裏不知死活,披散著頭發的男人是力竭了還是酒瘋發完了,像一團揉了又揉的麵巾紙軟趴趴地癱在牆邊。
“爸!”
“啪”的一聲,女生嚇得手裏的啤酒瓶摔在地上,衝過去從浴缸裏撈出了小女童。冰涼的身體,幸好還是軟的。
“姐……”勉力地撐開了眼皮,連嘴唇也蒼白著的小女童發出微弱的聲音,“冷……痛……”
“小雨,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裏!”她將渾身找不到一處幹的小女童緊緊擁在懷裏,眼角掃到臉頰上、膝蓋上、手臂上正慢慢沁出血珠的傷口,心尖上像是被誰在那裏剜了一樣。
一個月後,酗酒父親的屍體被人發現浮在了河麵上。岑悅子穿著喪衣跪坐在靈堂,白色的招魂旗被風吹得嘩嘩響,小女童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她轉身去安撫地拍了拍小女童的後背。
旁邊是平時並不常見到的三大姨四叔七老姑,一眾大人悲天憫人,一臉莊嚴地八卦著,把她和小女童當成透明。
“那個女人是存了心要騙他的錢。他傻傻地自己去撞槍口,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他能眼睛擦亮些,心思清明些就不會落到這般地步。”自視高人一等的聰明人。
“現下那女人的小孩不是還在這兒嗎,要讓那小孩母債女償,哪有那麼白白便宜的事!”義憤填膺者。
“留下這一個孤女以後日子要怎麼過呀?”有一個人提了話頭,但見眾親戚都漠然地避了過去,她猶訕訕地自己搭自己的話,“真不知道那狐狸精怎麼下得了手,害這麼一家子家破人亡。”
提到狐狸精,樓頃刻便歪了,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嬸以研究學術的精神探討了“狐狸精大概都長什麼樣子”、“迷惑男人的手段不外乎一二三……”、“男人為什麼那麼賤就愛喝那口迷湯”……場麵熱烈到讓人忽略了此時身處男人追悼會上。三大姨忽望向躲在岑悅子身後的小女童,語音尖厲:“瞧瞧,那錐子似的下巴,那雙亂勾的眼睛,一看也是個不安分的。”眾人目光一齊逼視,附和的聲音漸漸多了。小女童膽怯地又往姐姐身邊挪了挪,跪坐著的女生垂落在腰間的手握成拳頭,忽地站了起來,看著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嬸:“那女人那女人,小雨是小雨。”
靈堂裏一下噤了聲,但不過片刻又炸了鍋一樣。“忒沒良心的,真以為那是她妹妹!那是殺父喪家的仇人女兒!”
“一雙眼睛瞎了,辨不了黑白,我們白白操心卻讓狗給吠了。”
岑悅子默默地聽著,腰卻挺得更直了。叫人想不到的事情卻突然發生了。一直乖馴到甚至有些懦弱的小女童忽然齜牙咧嘴地撲到了其中最壯嗓門最亮說話最尖酸的胖女人腳邊,亮出一排貝殼般牙齒,狠狠地對準胖女人的小腿肚咬下去。那胖女人哀號了一聲,槌子似的手卻不遲鈍地一下下地砸下去,許多人圍著,紛紛搭手幫忙,但那小女童的狠勁讓旁邊的人看得心頭都一寒——這要咬在自己身上沒準早痛暈了。
那跪坐著的女生站起來慢慢地走近的時候,拉扯的、捶打著的都下意識地靜了,隻聽到女生一字一頓地說:“小雨,鬆口。”
小女童臉上尤有不甘,卻聽話地站了起來。做姐姐的伸出手捋順了小女童淩亂的頭發,慢吞吞地說:“做人啊,不能因為別人沒有道德心自己就失了道德心。”小女童呆呆地表示聽不懂。女生又柔聲說:“假設有一隻狗吠了你,你會不會也學狗蹲在地上去吠它?”
“我不會。”
“呃,這就對了。”岑悅子是已經十七歲的女生,並不像一個小孩子,她牽了小女童的手,跪回了原來的位置,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姐姐——”小女童在身後低低聲地說,“要是她們還吠,我一定還想做隻狗。”
女生沒說什麼,隻是握緊了小女童的力多了一倍力氣,她垂下頭,本已哭幹了的眼眶裏一片酸澀。
這麼幾天,她在靈堂上哭昏了好幾次,哪一次不是肉乎乎的小手幫她揉著心口,一睜眼看到的便是小女童依賴的眼睛。靈堂進進出出的那麼些人,真真正正傷心的或許隻有她和小女童了。
去殯儀館的路上,一輛有一些年頭的車,後車廂裏隻有一具棺木,她和小女童。
“怕不怕?”她的手顫抖反握著小女童,低聲問。“不怕。”小女童的嗓音軟軟的,“姐姐也別怕。”到頭來,隻有一個女孩子看出了她的惶然無依。小女童的手臂從她身前伸了過去,環抱住了她的腰,頭貼在她的胸前。
她整個人軟軟地靠在車體上,全身的力氣都流盡了。過了不知多久,胸前粗糙的麻製喪衣被淚水濕了一大片。她扳過小女童的臉一看——這個才七歲的孩子臉上竟有成年人才會有的蒼老,仿佛歲月在她身上特別地沉重特別淒愴。
“小雨,不是不怕嗎?怎麼啦?”話還沒說完,腰被一雙細細的手臂抱得更緊了。小女童的聲音帶著哭腔:“姐姐……會不會像她們說的一樣……不要我……”一段話斷成了好幾截才說出來,原來“哽咽”是真有其境,一個人帶著哭腔說話,聲帶就像是被扯緊了一樣,極艱難地控製著,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一刻,女生的心底有什麼東西像是被電觸了一下,滋滋地冒出了煙火,她身上的力氣慢慢地回來了,身子也坐直了,一直垂著的手輕輕地揉了揉小女童的黑發,聲音低低的:“小雨,以後但凡有姐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宣誓一樣的語氣。
——這樣的記憶,並不算得上美好,但偏偏又有著一種無法言述的“溫情”。隻不過這溫情裏帶著一種誰都想避開誰也不願重溫的傷痛。
不願意記起。但也不想忘記。
有一陣細細的風吹過白色花球,碰撞間發出了輕輕的聲響。柳瀟瀟單手撫額,眼睛垂下來望著地麵,眼眶微微發熱。她並不是一個善感的人,但此刻卻覺得自己胸口被來自於遙遠宇宙的潮汐淹沒,仿佛下一刻滿滿的潮汐就要從體內湧出體表。
兩個人從暑假補課到現在已經認識了半年多一點了,雙方都不是太喜歡講家庭隱私的人,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小雨的故事。和姐姐一起生活,幾乎從沒說到媽媽,而爸爸,印象中倒有一次岑小雨請了三天假後來說是爸爸的大祭日這樣的記憶。手頭並沒有什麼零花錢,用了好幾年的古董手機在同齡人中顯得有些不一樣,但除此之外,和任何高中女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夜裏也會貓在宿舍被子下打著手電筒看各式《××歐和××葉》之類的才子佳人的戲本子。男生緣特別好,但收到情書和被告白時也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正常的高中女生。那些曾在她生命中出現的陰影,卻似乎並沒有令這個女生變得懦弱、避世、不相信別人。相反,她的眼睛幹幹淨淨,活得快快樂樂。
——反倒是自己,一丁點的事也要悶在心底發黴。柳瀟瀟站了起來,她本來就比岑小雨高了許多,輕輕一拉,岑小雨便被拉至胸前,單手揉著岑小雨的頭發。兩個人默默地站著。
一個是還呆呆地沉浸在故事裏,為了姐姐的未來而惘然的女生,另一個是平常並不善感,但一愁起來就很難拔出來的中性女生。
旁邊走廊這時恰好有一男一女經過。女的揉了揉眼睛,驚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這樣摟摟抱抱,讓魔鬼陳逮住了不是要在政教處喝一天的茶?男的見怪不怪:這有什麼,又不是(消音)……女的仔細一看,卻又更驚:咦,居然是蕾絲邊?男生:什麼蕾絲邊?哪裏有蕾絲邊?女生一臉鄙夷,和沒文化的人一起顯得她也沒什麼檔次,她稍稍拉開和男生的距離:那……那男的,不,那女的不是高一的柳瀟瀟嗎?這一對就是學校裏傳說的那一對!
男生一臉茫然。女生趕緊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快走,好心地給這傳說中的一對留下私人空間。
一個小時後,學校BB論壇上一個熱帖誕生了。禁忌之戀:翻滾吧,蕾絲邊!下麵跟帖大致是以下幾類。
一支持類:追求真愛無罪。憑什麼男男就是潮流就是時尚,女女就得下地獄?
二吐糟兼憤世嫉俗兼老子天下第一兼不說點驚人的話不能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類:柳某某那人妖,岑某某那賤人,誰來收了她們,這個世界就淨化了。
三中立類:孔子也提倡中庸之道,我們一小人物有必要和聖人站對立麵嗎?
兩個當事人對這些熱議並不知曉。岑小雨很少上網,而柳瀟瀟是不屑於逛校園論壇的。錯過了食堂的飯點,柳瀟瀟念叨著“非海鮮大餐不足以治愈爺一顆憂鬱的心”,拉著岑小雨在下班擁擠的人流中走到了海鮮城。女生的眼睛還有被揉紅的痕跡,她看著馬路對麵得上十層台階才看到金碧輝煌的大門氣,意識清醒了。“太貴了這家。”
“這我還吃得起。”柳瀟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紅燈開始閃爍,正打算拉岑小雨過斑馬線。
岑小雨卻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對麵正走過來的人流,雙腳像生了根一樣。
“怎麼啦?”柳瀟瀟奇怪地問。女生臉色陡然蒼白,看得出正拚命地忍著,但眼睛裏的憤怒卻是柳瀟瀟第一次見到。熙攘的街道,正是人流高峰期,這個十字路口不算頂繁華,但人流也不算少。路對麵正走過來的行人中有推著單車,車籃子放著食物的中年女人。有臉色灰撲撲提著公文包穿著西裝的小職員。有一對爺孫,孫子的手上抓著一隻氣球。有幾個是放學歸家的學生。還有兩個男子,右側的男子年齡不大,大概是二十歲上下,頭發染成幹枯的稻草色,穿著黑色小背心身褲,一流流氓小混混的樣子。左側的男子年齡大些,臉色蒼白,像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的,頭發短短的剛留出一點,叼著煙,神色陰沉,瘦得有些可怕。
岑小雨忽然單手拽住了柳瀟瀟,飛快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沙沙沙。這是疾速的風吹過耳膜時留下的聲音。突突突。這是心髒像鼓點一般密集地跳動的聲音。就像是進行了一場長跑,身體早已超過了負荷,血液以超常的流量流經心髒,越來越快,心髒也似欲掙脫胸腔的束縛狂奔出來一樣難受。
不。不是因為奔跑的原因,而是因為——憤怒,或許還有恐懼。
“怎麼啦?”柳瀟瀟手扶著街邊樹的樹幹,一陣咳嗽。岑小雨抬起頭,用力地吸氣,呼氣,再用力地吸氣,吸氣,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臂處,低聲說:“那個人……那個人……”然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個她躲著的男子居然從柳瀟瀟的身後走來——“應該是在紅燈的時候就被發現了”,她隻剩下這種麻木的想法了。她想再跑,但雙腳卻像是失去了支撐一樣一動不能動了。
那個男子的速度並不慢,很快就來到女生的麵前。近看這男子的臉是一種青灰白,隱隱看得見皮膚下的青筋,非常瘦,一隻雞爪似的手拿掉了嘴中叼著的煙,扯動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你們搬到哪裏去了,我怎麼總找不著呢。”
極度讓人不舒服的語氣,陰冷偏偏讓人覺得猥瑣的表情。柳瀟瀟在之後坐在餐廳裏猶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回憶:第一次見到活的嗑藥仔哎。
“小雨,是認識的人嗎?”此時的柳瀟瀟偏過頭,疑惑地在岑小雨耳邊低語。
而那時,被巨大的恐懼控製了的女生並沒有聽到好友的問句,隻是死死地她瞪著那個男子一眼,拉著身邊的柳瀟瀟,“跑到哪裏算哪裏”——腳步剛剛踏出了一點點,手腕就被抓住了。
冰涼得像蛇皮一樣的男子的手扣在了女生的手腕上。“你想怎麼樣?”她下意識地吼出了這句話。“喲,長脾氣了。”大概是因為掙紮的關係,女生的校服衣兜裏的手機露出了一角,男子充滿血絲的眼睛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他突然放開了女生,手卻詭異地伸長,將女生衣兜裏的白色手機拿了出來。
“不會是山寨的吧?”男子將手機拿到了眼前反複地看著,另一個一直跟著男子的稻草色頭發的年輕男生一下子湊過來,貪婪地看著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