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在女生有限的記憶裏,“媽媽”這個詞就像是盲人眼裏的世界,是黑色的。
“滾開啦。”
“記住,狗和……你不準上我的床!”
“小雨,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裏!”
“但凡有姐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
“羅天宇,這是我妹妹上大學的錢,你一分都不能動!”
在女生有限的記憶裏,“媽媽”這個詞就像是盲人眼裏的世界,是黑色的。媽媽姓肖,懂事後她再沒叫過她一聲“媽”,而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口吻稱之為“肖女士”。
“你也會被那個賤女人拋棄的,我等著那一天。”一張臉猙獰著,雙手狠狠地掐在了她嬌嫩的手臂上,用盡了全部力氣詛咒她。這是曾經在夜裏哄她睡覺,用蒲扇為她扇風,輕而溫暖抱著她的奶奶。
而自爸爸死去後,每天晚上都聽到號啕大哭像一首催眠曲,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句:“我的兒呀,你死得好慘啊,你為什麼要聽那女人的話去西藏收購什麼破蟲呀草呀,一斤漲個三萬兩萬的就買了你的命了呀。”
“你那死鬼老爹腳一瞪,我養了你二十幾年,那賤女人!呸!狐狸精!二十多天也守不了。”
“要是她敢走出這家門我就殺了她!”
但是,就在一個星期後的一天,被發現躺在了床上的老人身體僵硬,她爬上床去靠在奶奶的胸前,幾個聞訊來的親戚一見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抱下來。
“幹嗎呢?”肖女士掐她的手,指甲又長又利。“奶奶冷,蓋被子。”她一邊笑一邊說。旁邊的幾個親戚一臉悲戚地看著她。二十七歲的肖女士虛榮、物質,婆婆的喪事辦完了,她很快就賣了原來住的小公寓,得了一筆不小的錢。恢複單身就可以去夜店,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去賭。不久後,認識了一個英俊的小白臉,比肖女士還小幾歲,時常把衣領豎起裝酷,卻又油嘴滑舌。那似乎是肖女士最快樂的日子,她更頻繁地去美容院,做了雙眼皮,離子嫩膚也花了好幾萬。
有一天晚上肖女士抱著她,一邊說著“是酒店小開呢,我真沒想到好日子還在後頭”一邊閉上她不再年輕的浮腫眼皮。迫切做著“嫁入豪門做少奶奶”的肖女士幾個月後夢碎成一地小玻璃,閃著冷光。
那“酒店小開”哄著她投資,卷了她的錢跑了。不服輸的女人哪裏跌倒哪裏爬起。她不再讓男人花她一分錢,隻想把男人的每一分錢都抓在手上,過了一兩年住在地下室的日子,她遇到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喪偶男人。那男人很老實,笑起來都散發著來“來騙我吧”的憨厚氣息。
那年她六歲了,被帶到一個新家。其實也不算是新的,雖然男人還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是“那牆紙土掉渣了”、“什麼開著超市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雜貨店老板”之類的話當著她的麵肖女士說了好幾次。不過即使是一直修著她的長指甲鄙夷不已,肖女士卻不再化濃妝衣著性感地到外麵“偶遇”男人。她操勞家事,對男人溫柔、體貼,儼然一位好太太。新爸爸姓岑,她喜歡他寬厚的手掌和大熊一般的笑容,連帶著,她也喜歡那個比她大十歲的姐姐岑悅子。十六歲並不算大,但這是相對於“六歲”而言,“可以輕易地將糖紙撒開”、“坐在櫃台幫爸爸收線的樣子好成熟”、“嚴肅的時候有一點怕人(壞蛋一定怕姐姐)”諸如此類,小小女生的世界裏有了一個厲害的姐姐,夜裏睡不著,“風太大吹開窗戶”、“樹的影子好像妖怪”、“太黑了”,總有一大堆的借口和理由讓她從小房間偷偷地跑到姐姐住的另一邊。
“姐,吃糖啦。”小小的爪子舉起了一顆糖。姐姐居高臨下看著,細細的眉皺了:“滾開啦。”一次又一次。多少次,爬上了那張並不大卻柔軟得像雲朵的床,聞著姐姐柔軟黑發上的洗發水香味,被嚴厲地告誡著:“記住,狗和……你不準上我的床!”
“家裏沒有狗,隻有我。”她傻傻地回答。姐姐氣得背過身去,可是第二天醒來,一條小毛毯熨帖地蓋在她的小肚子上。在肖女士去買菜要花上半天的周日下午,姐姐不情不願地帶上她去遊泳,一路沒給她一個好臉色看。她太高興了,這是她第一次去遊泳池遊泳哎。即使是陰沉沉的,大暴雨將至,她也趴著池邊扶欄不願走。熱鬧的泳池漸漸地隻剩下她和姐姐,她笨拙地搭在遊泳圈裏,像一隻小鴨子,岑悅子賭氣一個人遊到深水區。公共泳池的水散發著難以形容的腥味,岑悅子潛入水裏,睜大眼睛看,居然讓她看到了本該清澈的水裏有奇怪的黏糊狀液體。惡心!她想也不想遊開,就在這時候,右腿突然傳來一陣“痛到讓腰不由得弓起”的痙攣。“糟!抽筋了”——冒出來的念頭有些殘酷,岑悅子試圖按照求生教材裏講的放鬆肌肉,但呼吸已經開始困難起來了。水漸漸地沒過了她的頭頂幾十厘米。
就這樣要死了嗎?“泳池裏也會有人被溺死”會成為新聞裏的笑話吧?為什麼是我這樣倒黴?
為什麼是我?強烈的不甘像一隻貪婪的老鼠無止休地啃咬著。耳畔似乎聽到了小女孩的哭聲,綿延細長。
那個匆匆跑過來的泳池救生員被一陣小女孩的尖叫和哭聲拉來,“是哪個大人這麼粗心丟下小孩子”,但是一看到深水區撲騰著水花,他的臉色蒼白起來,他還不想丟掉這份工作。
被救上來的岑悅子沒有遇到恰好出現的王子,是四十歲的泳池救生員大叔給她做的人工呼吸。後來也果然上了新聞,女生的臉打了馬賽克不情願將自己的醜劇誇大在世人麵前,但稱職的救生員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采訪:“大雨快來了,所有人都去浴室更衣,我正在做工作記錄,突然聽到小女孩淒厲的哭聲。嗯……沒錯,關係非常好的兩姐妹,還年幼的妹妹哭得上氣接下氣,一臉‘姐姐要死了我也不活了’(眾:這是哪兒尋來的想象力豐富的配角大叔)……”
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偽英雄的泳池救生員在電視上如何吹噓並不影響到女生在泳池員工作室休息了十幾分鍾後,被一輪轟炸式的關懷後,迫不及待地掩了臉坐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車。
最後排的座位上,岑悅子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別的沒什麼大礙,但是——“差一點就絕望了”的遭遇並不是輕易就能忘記的。從來有一次那麼接近過死亡,那些害怕、恐懼、不甘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容器勉強地收起來,在情緒快要崩潰時,爭後恐後地傾瀉下來,和無邊的水一起密密麻麻地將自己包圍住——單單想想就讓人又一次不可控製地戰栗起來。
低下頭,六歲的小女孩已經在懷裏沉沉地睡熟了。用力地哭了那麼一場,又受了驚嚇,從坐上公共汽車便勉力拉開的眼皮漸漸地沉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抱著這個妹妹——軟軟的綿綿的一團,將自己放心地托付給了她的一個小生命。
等到女生反應過來,她的唇已經輕輕地落在了小女孩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頭發上。
漸漸地習慣了像小狗一樣哼哼著賴在床上不願意回她自己房間的小女孩,也漸漸地習慣了一個還算溫馨的四口之家的樣子。
“這樣過下去也不錯呀”——腦子裏有時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不知不覺背叛了親生母親”的羞恥感已經很少出現了,況且“因病去世的親生母親不知道入輪回多久了,或許魂魄早喝了孟婆湯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
而且,岑悅子談戀愛了。和一個叫做羅天宇的男生。
瘦、高,眼睛有些靈活得過頭了變成“賊眉鼠眼”——總之是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男生先追的女生,追了許久,女生也沒點頭。那時女生衡量男生的標準單純而天真:第一要長得帥,長得不帥就得成績好。羅天宇這兩樣都沒有,但偏偏羅天宇有一顆為泡妞而不惜自我犧牲自我摧殘的心,他或許不見得有多喜歡女生,又或許隻是女生的拒絕讓他覺得在兄弟裏丟了臉,他屢敗屢戰,到最後整個學校的女生熟的不熟的都會勸岑悅子:“有個那麼愛你的男朋友多幸福!”女生沒擋住政勢是一顆來自於××品牌的糖衣炮彈。那個牌子囊括了一切愛美女生的夢——包包鞋子香水手表珠寶。對並非官二代富二代的高中生來說,是一個極遙遠的牌子。但女生生日的那一天,男生給女生一瓶天藍色的香水,“獻了一次血”、“早餐沒吃一個月”、“賣了還有八九成新的手機”……一係列的不安分因素在某一個時間發酵成了誰也預測不到的子彈,威力巨大,射中了女生的心。
有一個願意傾盡所有、付出一切對你好,那個人一定很愛很愛你,你會得到幸福的。所有人都這樣想,但誰都無法估計到,如果這個人本質上是一個人渣怎麼辦?
之後的十年,女生輟了學,做過了許多工作,在社會下層苦苦掙紮,她受過許多苦,但所有的艱辛心酸都不及男生對她的傷害。
一個沉溺在網絡遊戲裏的大齡男青年,年輕的時候為了買裝備等級而荒廢人生。按照“磚家”們說是“一時失足”,但等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還不務正業挖空心思使著法子將女朋友賺的辛苦錢拿到虛擬的網絡上去揮霍就不可原諒了。
欺騙,謊言,劈腿,暴力,墮胎,流產,女生守著最初記憶裏的少年,慢慢地忍受了下來。
“姐,別傻了,他還拖著你不肯分手,是因為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趁現在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
最終讓女生痛下決心的卻是,她藏在床墊下的存折不見了。憤怒得無法自已,一間間網吧尋了過去,找到了那個叼著煙、臉龐籠罩在煙霧裏模糊而冷冰的男人,她看著那男人充滿著血絲的眼睛無神而呆滯地盯著電腦屏幕,突然悟了,那個記憶裏的小小少年已經魂飛魄散不複存在,眼前的這個男人隻是一個別的靈魂占據了的軀殼。
“羅天宇,這是我為妹妹上大學而存的錢,你一分都不能動!”
在眾目瞪瞪下被甩了幾巴掌,女生卻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纏咬啃絕不放手,網吧裏眾人都圍了上來,臉色冷漠的網管上來解圍,她如願收回了那張還沒被取走錢的存折。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家,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出租屋後麵是臭氣熏天的垃圾堆,她怕吵醒妹妹,蜷縮在小廚房的煤氣爐旁,委屈地咬著嘴角,嘴唇上烏青的血痕越來越深。
十年感情覆水難收,早是該斷了,慣性無法阻止一次又一次潮汐般的傷痛。“重新開始”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最好已然荒廢,她沒有一份體麵穩定工作,墮了幾次胎,身體早就被摧殘得不成樣子,更何況下一個男人就會是“好人”嗎?
“求求你放過我。”之前提過了的“分手”因羅天宇的無賴糾纏恐嚇而未能了斷,這次女生電話打過去,卻是機械女聲“該用戶是空號,請查詢後再撥”。不久之後便輾轉聽說羅天宇為了錢來得容易而去搶劫,被逮住了去吃牢飯的消息。
那一刻,一點也沒有難過,相反,卻是“終於放下了一個很重很重的包袱”的輕盈感。
冬夜越來越冷,她隻著單衣縮在角落,寒氣快要她的腳凍僵了。一隻蟑螂從角落裏爬出來,大搖大擺地爬過角落裏那一團陰影。她看著那隻蟑螂在她的赤腳上停留,卻懶得動一動。
“姐,你怎麼在這裏?”模糊中,一個小小的身影闖過了進來,擰開了燈,看著了臉色灰沉嘴唇凍得烏黑的姐姐,一下子飛撲過去,探了探額頭溫度,半拽半拉低將人拉到床上,一床大大的棉被蓋了上去。朦朧間,她隻記得自己凍得麻木的雙腿被放入了一個溫度恰恰好的地方。
“腳怎麼這麼冰啊,要暖一暖才好。”棉睡衣的扣子解開,一縷縷寒氣爭先恐後地湧入,小女生卻眉都不皺一下,將姐姐腳放入了胸前,溫暖的皮膚傳來了熱量,綿長如絲。
看似無知覺的岑悅子眼角滲出了淚,她忍了很久才明白。被傷害或許隻讓人咬緊牙根挨下去,但被嗬護被愛卻會讓人忍不住心尖一酸,流出淚來。
校園一處安靜的樓梯拐角處,一蓬開著白色小花球的藤蔓從四樓到垂下來。
單手叉著腰,頭發短短的女生不禁問道:“這就是你和你姐姐……故事,我第一次聽你說哎,沒想到悅子姐她這樣……”想說“命運坎坷”又覺得太過不忍,幹脆沉默。
而講故事的女生的頭埋得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所以啊,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柳瀟瀟揮一揮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樓道中央,“有新的男人出現在你姐姐的世界裏不是好事嗎?”
“你不懂的。”岑小雨揚起頭,眼角處果然有揉過後發紅的痕跡,“瀟瀟,你命好,一生下來就是白富美,你不知道這個世界都多肮髒。”她慢慢地轉動著手上新得發亮的手機,“傷了腳就能住單人病房,隨手贈予的禮物如此貴重,我每次去都遇不到的神秘男人,這一切都讓人擔心。這世界才沒有那麼多灰姑娘的故事,我姐她更沒有水晶鞋。”
想著安慰岑小雨卻被當成“幼稚無知”象牙塔的白富美小姐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了一聲“靠”,但她深深明白現在不是反駁岑小雨的好時機,於是隻得無奈地搔了搔頭:“既然你覺得不對,還不趕快去告訴你姐姐!”
良久,岑小雨搖了搖頭:“我不敢。”
“呃?”
“我怕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不是姐姐的良人,卻又盼著那男人就是姐姐的良人!”
靜靜的樓梯拐角隻聽到了某處傳來了蟬撕心裂肺的鳴叫,一聲比一聲高。
“所以,你想賭一下是吧?”
“嗯。”
“……”
“事實上,我和姐姐的故事還遠遠不止剛才方講的那些。”
人生就像是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船,你不知道你是否能順利地達到目的,還是會去撞冰山?就好像岑悅子終於願意接納床上多了一個黏她的小尾巴,那時她永不知自己的未來和小小女童牽絆有多深。
肖女士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這個某一天確切時間是在一年一個月零十天後,也即是憨厚老實的男人終於把家庭財政大權,存折儲蓄房產證身份證逐漸移交給肖女士後的一個星期。
男人還跑去派出所報了案:“老婆失蹤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呀,前一天晚上還熬了濃濃的魚湯親手端上來的。”
男版祥林嫂的悲劇讓鄰居們唏噓不已。“早就瞧出那女人一臉風騷相,學什麼不好學拋媚眼!”
“一出門見了男人就像聞著了腥味,往我家那位身旁湊了好幾回,幸好我家那位是個正經人!”說話者後怕地拍著心口。
“忒忍心,將女兒留了下來自己跑了,也不怕遭天譴。”肖女士大概真不怕報應,她被“酒店小開”卷走了錢後,裝“良家婦女”報應了另一個無辜的男人,連肉帶骨頭都吞下了。存款,隻剩下一毛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