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的意思妾身明白,莫非想把這丫鬟的終身大事解決了?”柳茹蘭含笑說著,回頭吩咐倪秀娥:“奶娘,我來抱欣楊吧。陶媽病了三天,你去西院看看她。”這是想支開倪秀娥的意思。倪秀娥自是識趣,放下孩子,便輕手輕腳地出門。
到了西院,還未進茅屋,便聽陶媽在叱自己的丈夫,廚房裏燒火的柳姐正在勸說。
原來,陶先生今天碰上曹桂枝,扶了她一把,和她說了幾句話。陶先生像做了虧心事,一張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也是無意間碰到她。她突然在我麵前喊頭暈,人就軟綿綿地倒下。當時沒旁人,我隻好扶起她,看她可憐巴巴地哭起來,就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陶媽不依不饒,生氣道:“你扶起她就走人,哪有這麼多廢話?她就狐狸精一個,纏住誰,誰就倒黴!”
陶先生不再解釋,悶聲幹手裏的活兒。柳姐勸道:“陶先生是老實人,就別說他了。不過芝麻大的事,別傷你們夫妻間的和氣。”
倪秀娥也應和道:“說說話沒什麼大不了的。陶媽你身體不好,動了肝火,反而對自己不好。”
在她們的勸說下,陶媽平了心氣,躺到床上歇息去了。倪秀娥和柳姐一起出來,柳姐背起一捆幹柴,熱情招呼倪秀娥道:“本來想請你去廚房說說話,被陶媽耽誤了時辰。這種事別往心裏去,陶先生為人敦厚老實,曹桂枝幸好遇上他,換了別人才不會理睬,省得惹出是非。”
聽陶媽說起,柳姐已經二十歲了,看上了老爺的貼身管家福叔,二夫人身邊的人,她自是有所巴結。倪秀娥喜歡包打聽的毛病又犯了,笑著說:“曹桂枝不過丫鬟出身,怎麼都討厭她?”
果然,柳姐討好地回答道:“我才懶得和她說話呢,狐狸精一個,整天纏著老爺。”
倪秀娥猜出這話肯定是福叔告訴她的。想起方才老爺和二夫人的對話,一定是老爺決定納曹桂枝為妾,曹桂枝的終身大事算是有了著落。她心裏倒替曹桂枝高興,便道:“她也不小了,幹脆老爺收她做三房。”
“呸,曹桂枝想都不用想。”柳姐輕蔑地啐了一口。“怎麼講?”倪秀娥疑惑道。“你有所不知,老爺是二夫人父親的學生,當初皇上還是嶽陽王的時候,老爺被舉薦到了皇上那裏,後來又娶了二夫人。你以為老丈人會隨隨便便將女兒嫁給他?那可是簽字畫押,一諾千金。老爺以後不得納妾,不得與別的女子生兒育女,據說中間人還是皇上呢!你想,老爺連蓉妃娘娘這樣的美貌表親也不娶,還敢動別的女人?”
一番話聽來,倪秀娥倏然有一瞬間僵住,與柳姐告別後,整個人魂不守舍。看來,同為府裏資格最老的女用,跟熟通內情的柳姐比,陶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倪秀娥越發後悔,早先要是從柳姐那裏打聽到就好了。她整天想著這件事,待料理好一切,走大院,奔蘭亭,最後,終於在後花園一角找到了曹桂枝。
“曹姑娘。”倪秀娥一見她便劈頭說道,“你害苦我了,這會大禍臨頭的。”
曹桂枝卻輕佻地摘了一朵大麗花聞著,臉上帶上了微笑。她慢慢地將花插在發鬢間,隔著池水端詳自己的倒影。
“等我有了孩子,老爺一定會喜歡。”倪秀娥暗暗叫苦,說道:“你怎麼知道老爺一定會喜歡?”曹桂枝的聲音甜滋滋的:“他說我像一個人,特別是我的眼睛,很像她。如果我不在,他反而會很難過。”
倪秀娥看她一臉癡迷的樣子,頓足道:“如若被人知道解藥是我說出來的,無疑要我的性命。曹桂枝,念在我是好心,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不要懷上啊!”
“放心吧,奶娘。我不說,你不說,誰會知道呢?”倪秀娥無奈地走回來,一路心緒不寧。待回到柳茹蘭的院子,才發現脊背上已是密密的一層汗,黏在肌膚上,難受得要命。柳茹蘭並未提起曹桂枝的終身大事。日子變得難熬,倪秀娥隻有在心裏天天乞求老天爺保佑,千萬別惹出事。
這是個雷電交加的白天。柳茹蘭素來在雨天困頓,摟著小少爺打瞌睡。這幾天倪秀娥提起回老家,柳茹蘭自是不舍得,苦口婆心請她留下來。小少爺依著奶媽不放手,在母親懷裏鬧了半天才睡著。柳茹蘭沒了好心緒,連閉眼都是蹙著眉頭。
陶媽奉命去老爺的書房送燕窩粥還未回來,房內變得陰沉悶熱,潮氣在四周漫延。
倪秀娥憂心忡忡地坐著,外麵大雨如瓢,天色暗淡似暮。窗戶似乎沒關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倪秀娥怕雨絲飄進房內,便過去關窗。
院門豁然洞開,陶媽撐著傘進來,手裏提著陶罐。她很奇怪,陶媽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一道閃電凜冽地劃過,照出院門外一道拉得很長的影子。倪秀娥看得真切,那是老爺的貼身管家福叔。閃電熄滅的刹那,倪秀娥眨了眨眼睛,福叔長長的影子不見了。
陶媽進了屋,見二夫人已經閉眼入睡,便慌裏慌張地朝倪秀娥招手。倪秀娥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陶媽緊張地輕聲告訴道:“剛才我去老爺書房,還沒進去,就聽曹桂枝在裏麵哭。我豎起耳朵一聽,媽呀,原來曹桂枝有孕了,懷上了!”
倪秀娥頓時癱坐在椅子上,一層重汗濕漉漉地披下來。老天爺,事情真的發生了,終於發生了。“噓,小聲點兒。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別讓二夫人知道。”她低語。陶媽急忙掩了自己的嘴。雷在天上滾響,緊接著一聲霹靂,震得地麵都在顫抖。小少爺驚得又哭起來,柳茹蘭也醒了,大聲叫著奶娘,倪秀娥連忙進了房內。外麵有人叫陶媽,說孩子被雷嚇了。柳茹蘭好心,叫陶媽快去。陶媽嘴裏應著,回過身來對倪秀娥說:“你在這裏幫我伺候二夫人,我去去就來。”雷電在黃昏時分停了,雨止,天空放晴。暮色再次降臨,陶媽還沒出現。沈府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匆匆前來稟告,後院出了點事。聽到“陶先生”三個字,倪秀娥一時間倉皇地站在那裏,竟不知道該不該出去。柳茹蘭穿衣梳頭,將孩子交給倪秀娥,自己匆匆出了院子。心跳得仿佛要從體內蹦出,倪秀娥緊緊摟住孩子,才能壓抑住內心的緊張。
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隻是個奶娘,沈府裏發生的事,跟自己無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柳茹蘭終於回來了。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老爺沈不遇。
兩人麵色凝重,臉上都有倦意。柳茹蘭坐在椅子上,重重一歎道:“真沒想到,陶先生平時斯斯文文的,竟然幹出禽獸不如之事!”沈不遇沉聲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別看他長得老實,心內齷齪。他早就想勾引曹桂枝了,一直在找機會。上次有人親眼看見他半路攔截曹桂枝,還摟摟抱抱的。出了這種事,傳出去有損沈家聲望。”
“老爺,這事該怎麼辦?”
“先將姓陶的關在家牢。至於曹桂枝,明日我入宮征詢蓉妃娘娘的意見。”倪秀娥呆呆地聽著,過了很久,才意識到心口有那麼一點的憤懣。不知是為了老實巴交的陶先生,還是為了可憐的陶媽。陶媽在書房外偷聽到了秘密,沒料到被福叔發現了。隻有知情的倪秀娥知道,抓住陶先生是個陷阱,他們隻想嫁禍於人。她擔心陶媽的安危,二更天回到自己房裏,便悄悄向西院走去。
更梆聲又起,一切樓台亭閣籠在茫茫夜色中。倪秀娥無聲地走在石徑小路上,布滿青苔的地麵有點滑,她的腳步很慢。模模糊糊的,西院茅屋方向傳來各種混雜的聲音,聲音如洶湧的浪潮向她襲來。
她閃到樹下,親眼看見福叔指揮著兩名親信,架著全身軟癱的陶媽悄然而過。
夜鎣池畔垂楊匝地,雷雨之下的殘荷敗葉蕩漾在水麵上。陶媽的身子沉沉地入了池水,臨死的人像是掙紮著抓住最後的一口氣,陶媽的頭浮了上來,眼中的驚懼、不甘和哀求交織著,映照在夜色中。福叔想是怕了,抓起粗大的木棍捅向水中。
躲在暗處的倪秀娥驚恐萬狀地望著這一切,慘白的夜色下,水麵隻剩下一隻手還在晃動,簇擁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闊大的荷葉掩蓋住最後的斑駁痕跡,夜鎣池瞬息間恢複了平靜。
過了幾天,沈府來了新奶娘。倪秀娥明白,她該走了。老爺沈不遇派福叔將倪秀娥叫了過去。他見了她,臉上帶著笑意,很親切。“奶娘老家在孟俁縣吧?那裏山美水美,風景一定不錯。”
“是的,老爺。”倪秀娥心裏懼怕,但是她壓抑著,不敢露出一點緊張。“陶先生欲念遽動,被當場抓住,最難做人的就是陶媽,她也是極要麵子的人。她的屍體已經打撈上來了,好端端的一家子就這樣完了。”沈不遇大歎,沉吟片刻,又道:“按沈家的規矩,陶先生是要送官衙大牢的。不過,他在沈府也有多年,算是半個沈家人,我也不忍心啊!咱沈府也要講個積德行善,我想了個萬全之策,想讓你幫他在你老家尋個好去處。”
倪秀娥急忙垂頭答道:“老爺慈悲為懷,大人有大量,奴婢這就回去準備。”
可憐的陶先生有了落腳之處,自己也可以回家了。沈不遇擺擺手,不急不緩地說道:“好事自然做到底,如此一來,曹桂枝再也不能待在沈家了。醜事傳千裏,往後她想嫁人也難。畢竟陶先生還是身強力壯的漢子,索性本官做個媒,將桂枝許配給他,一起去孟俁縣,這也是蓉妃娘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