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秀娥裝出喜悅的樣子,替死去的陶媽磕頭謝恩。“這樣自然好。老爺真是寬宏大量,恩人哪。”她獨自出來,跑到夜鎣池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不明事理的人們以為她要走了,心裏不舍得,連柳茹蘭也陪著流了不少的淚。
就這樣,倪秀娥帶著陶先生和曹桂枝上路了。一路上曹桂枝呆傻著,神誌瞀亂,總是可憐兮兮地自言自語:“他說他會來接我的,他說他會來接我的……”倪秀娥厭惡地看她,厲聲道:“曹桂枝,以後不許進我家的門!”曹桂枝卻絲毫沒有後悔的意思,她的眼睛盯著腹部,慢慢撫摸著,唇際噙著一抹充滿希冀的微笑。休休出生了,她姓了陶。
老實的陶先生把喪妻失子的悲傷埋住,向休休傾注了所有的父愛。對他來說,雷雨天那場糊裏糊塗的淫媾行為,是他永生不能抹去的罪孽,他願意用一輩子去償還。沒想到的是,在休休及笄之禮到來之前,他卻莫名其妙地從高高的磚牆上摔了下來。
曹桂枝一直在等。休休六歲那年,老爺突然出現了,又走了。她以為老爺是因為她沒有為沈家生個子嗣而失望,將滿腔鬱憤撒在休休的身上。她又等了整整十年,休休被接走了,而她最芳菲的年華,也在十幾年的等待中消耗殆盡。
倪秀娥也在忐忑不安中過日子,以為有一天休休離開孟俁縣,那個噩夢般的往事也會隨之離去。
似水流年,輪轉反複。以後的事,誰能料得到呢?
沈不遇看倪秀娥直挺挺地跪著,竟客氣道:“奶媽不必如此大禮,能否讓沈某進去好方便說話?”
倪秀娥慌忙站起身,大開院門,躬身請沈不遇進去。沈不遇剛剛邁進門檻,回頭吩咐道:“煩請奶娘將門關了。”
倪秀娥也是心虛,探身往外張望了一下,見有幾道青色的人影在弄堂口暗暗閃動,便掩上了門,請沈不遇進了堂屋。
在堂屋坐定,沈不遇接過倪秀娥泡好的茶,咳了一聲,揭了茶蓋,烏嫩的幼芽已片片舒展,漂浮在潤色的燙水裏,一縷清香撲鼻。他眼角不由得漾出幾道笑紋:“想必是今年新摘的春茶吧?如此清雅,隻有在奶娘家中才能享受到。”
倪秀娥已是渾身汗津津的,急忙賠笑道:“這都是當初受了老爺的恩惠,家裏日子好過了,就在半山腰辟了一處茶園,今春收成不錯。”
沈不遇淺抿一口,將茶盞放在八仙桌上,然後打量了倪秀娥一番,輕歎道:
“歲月不饒人啊!十幾年了,你我都有白發了。”
倪秀娥低首垂立,不敢應答。隻聽沈不遇接著說道:“陶先生夫婦在這裏生活得倒適應,必是奶娘照應得好。”
“這些都是老奴該做的。”倪秀娥哂笑,卻見沈不遇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她,又彎身低下了頭。
“想是流年不利,陶先生英年早逝,沒福消受,隻是可憐了休休這孩子。”沈不遇長歎一聲,“她在我府裏也有一年半載,乖巧伶俐,討人喜歡,日子不長卻是有感情。可她偏偏回來後,不想回去了。”
堂屋裏肅靜。沈不遇又端起茶盞,茶蓋碰著盞口當啷響,倪秀娥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的。
“奶娘這十七年,一直將她當做親閨女看待。她在府裏的時候,也是時常念叨奶娘的好處。這孩子,有時老實,有時倔得像頭牛,十個人都拉不回來。周圍的人當中,怕是隻有奶娘的話她最聽得進去。”
倪秀娥聽出端倪來,原來福叔說不動休休,曹桂枝也無可奈何,沈不遇是想讓她當說客。她心下立時平靜下來,換上一個溫和愉悅的笑容:“老奴明白老爺的意思。”
沈不遇掃視了她一眼,意味深長道:“這麼些年來,沈某看得出奶娘是個聰明人,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自是分得清楚。”
倪秀娥低頭稱諾。沈不遇站起身來,踱到她麵前,道:“沈某時間緊迫,務請奶娘多多美言幾句,相信這孩子會順從奶娘的教誨。”
說著他大踏步往外麵走,又駐足停留,思忖片刻說:“不要讓曹桂枝知道,我來過這裏。四皇子就在孟俁縣,休休若是想跟他一塊兒走,你不必強迫她,一切順其自然為好。”
倪秀娥突然替曹桂枝悲哀,那雙與蓉妃相似的眼睛,早已變得渾濁不再水靈。她苦苦等待的老爺,即使出現在家門口,也不願意再踏進門一步,再看她一眼。
“你兒子儲天際已入仕途,卻一心倚靠穆氏。念及奶娘的麵子,沈某奉勸一句,穆氏氣象決然不能善終,若投其所好,非但失了前途,且完全可能引火燒身。切記切記。”
倪秀娥咀嚼其意,深深地福了一禮。沈不遇說完,閃身出了儲家。倪秀娥一直送到門口,望著沈不遇消失在弄堂口。粗布劣服打扮的沈不遇,身姿依然挺拔,威懾力顯露無遺。就像十年前,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她散了架似的,在堂屋裏呆坐半晌,然後站起身,拾起桌麵上留有餘溫的茶盞,一直走到天井,朝著角落摔過去。隻聞清脆的破碎聲,雞籠裏的幾隻家雞受了驚,撲騰著翅膀亂叫亂闖。她拍打了幾下手,靜下心來,捋了捋頭發,接著向休休家走去。
休休正在院子裏整理雜草,她身著素淡的衣裙,用靛藍的花布包了後髻。陽光透過樹蔭斑駁地照在她身上,蘊透著絲絲清新自然。
倪秀娥露出慈和的神情,心中一股酸水湧起。見倪秀娥進來,休休苦澀地笑了笑,輕聲道:“倪媽媽來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和您商量件事兒?”倪秀娥明白,有些事困擾著這個無辜的孩子。她“哦”了一聲,環顧周圍,問道:“你娘呢?”
“上樓歇息去了。她身體總不大好,我讓用人陪著她,家裏的事我來做。”倪秀娥蹲下身,邊幫忙收拾,邊說道:“你娘這是心病。你什麼時候去了江陵,她這病什麼時候就好了。”休休神情暗淡,悲哀地說:“您也趕我走嗎?為什麼說話的語氣都一樣?”
“不是趕你走,是你本來就不該回來。你不屬於這裏,休休。”倪秀娥哀歎了一聲,直接道,“相爺來過,他不方便見你,要我過來勸勸你。”一絲陰雲浮在休休的臉上,她淡淡道:“要我回去繼續待在他的囚籠裏,做他的籠中鳥嗎?”
“我知道,他對你嚴苛了些,可這也是為你好。你想想,他若是真把你當做籠中鳥,會由著你隨意飛回孟俁縣嗎?早把你抓回去了。休休,有些事你是不懂,相爺煞費苦心,還不是為了讓你成為富貴之人?休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成了沈家人,你就是金貴之身,別挑這挑那的,回去吧。”
倪秀娥的腦子裏百折千轉,竭力說服休休。她看著休休停止了動作,臉上有了一層無奈和傷懷,她知道休休開始動搖了。
休休低歎道:“為什麼我的命運不能自己把握呢?”
“傻孩子,你這是好命。”倪秀娥絮絮而談:“想當初你爹在的時候,你娘不管你,我怕你挨了餓,受了凍。你爹去得早,你娘更不管你,你在她身邊隻會挨打受罵,你何必還待在這兒呢?以前還有天際護著你,如今隻剩下我一個婦道人家,怎好多管你家的事?”
說到這兒,倪秀娥突然哽住了聲,眼圈開始紅了:“你若不再受委屈、不再受苦,你爹也就含笑九泉了。”
提起死去的爹,休休不由得潸然淚下,哽咽道:“我明白,由不得我怎樣,我不能替自己做主。人這一生,隻能這樣飄啊飄,飄到哪兒算到哪兒……”
“你這孩子,不要想得太多。相爺他風塵仆仆地趕來,你也好歹給他點兒麵子。宰相府裏麵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以後你也可以找個好人家嫁了。”
說到這裏,倪秀娥心中不免難過。她是打心眼裏喜歡休休的,可惜高攀不上,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天際已經知道了,隻能選擇避開。兩個孩子無緣無分,老天爺真是作弄人啊!
現在她隻想保住自己,保住自己就是保住了天際,保住了儲家。休休整個人看過去消極頹廢,連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倪媽媽,是不是休休走了,您才會放心?”她隱隱約約地感到,倪秀娥對她的冷淡與沈不遇有關,究其原因,她真的不明白。
倪秀娥的眼裏頃刻噙了淚花,她一把拉住休休,將她摟在懷裏:“孩子,千萬別這麼說,倪媽媽是疼你的。可是,倪媽媽做過沈家的奶娘,真的沒辦法……”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孩子你別問,這是倪媽媽的事,和你無關。你要記住,倪媽媽有時對你不好,可心裏總希望休休過得比誰都好,比誰都幸福。”休休用手擦了擦眼淚,順從地點頭道:“休休這就去準備。”倪秀娥含笑,再度擁住了休休。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老天爺會保佑她的。
陽光懶懶散散地灑在她們身上,院子裏的暖氣上來了,空氣中彌散著無奈的晦埃。
那日,休休隨蕭灝一起離開了孟俁縣。湖那邊吹來絲絲細雨,令人生愁的煙靄又彌漫了空闊雲天。零亂的浮萍隨波逐流,雨打風吹之下縹緲不知去向何處。第一次,休休感受到了人生的蕭瑟和無奈,心中湧起愴然。
院子裏的梔子花又要開了,潔白素雅、芳香四溢的花蕊吸引著各處鳳蝶翩然翻飛,這種壯觀而溫馨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