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篇 貳(3 / 3)

她跪倒在地,掩住臉無聲地流淚。風緊了,刮起湖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畫屏一般的黛山秀水,籠罩在茫茫的煙波中,引出陣陣嗚咽哀怨。映進蕭灝眼簾的,隻有休休落寞哀傷的身影。

他心中幽涼得難受,抱住休休,柔聲道:“你難過,就衝我痛痛快快地哭,你害怕,我就在這裏陪你。休休,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說過,等到你真心展開笑靨,我的眼前才不再暗淡,我們一起等出太陽的時候。”

休休再也支撐不住地大哭起來,整個人倚在蕭灝的胸前,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似這天地間隻有這一個支撐了。

江陵。沈不遇坐在書房內,閉目沉思。

蕭巋大婚已近,各主事部門都在緊張地忙碌,他這個宰相卻閑了下來。案上放著太仆卿府送來的喜帖,大紅的喜字灼人眼目。看來,休休這三皇子妃已是沒指望了,必須從長計議。

本以為祠部上下、宮內宮外全都打點好了,沒有任何問題,最後還是讓這個鄭德撿了個大便宜。

鄭德妹妹曾經是梁帝的愛妃,兄弟鄭渭是浣邑侯,他本人一向圓滑世故,左右逢迎,倒挑不出毛病,太仆卿職位自然坐得穩當當的。有次下了朝,沈不遇故意接近鄭德,向他賀喜。鄭德謙卑恭謹,反倒感謝起沈相知遇之恩,回答得滴水不漏,毫無半點瑕疵。

怪不得民間議論甚囂,看來蕭巋選他的女兒真是挑對了。沈不遇心中反而生出氣惱來,表麵當著眾人還得裝出一副慈和大度的模樣。

隨著三月底的臨近,梁帝每次上朝過問的都是大婚之事,他也無心插手,下朝就回家,終日躲在書房裏,閉門謝客。

福叔悄無聲息地進來,輕聲喚:“老爺。”

沈不遇微睜開眼,問道:“事情打探清楚了?”

“回老爺,蔣琛也想不出究竟。最近大半年,尤其是三皇子遭貶黜開始,沒見他與別的女子來往,與他最親近的便是小姐了。選妃之前,宮裏也沒什麼異常發生。最近,三皇子連蔣琛都不帶上,天天和大皇子狩獵逗趣,開心著呢!”

“這段日子別去見蔣琛,若是被蕭巋知道蔣琛是我安插進去的,麻煩更大。”

沈不遇苦惱地揉揉前額,看向窗外。遠遠夜鎣池上數點姹紫點綴綠意,嫋嫋若仙,竟是荷花含苞待綻。恍惚間,便見還叫曹硯容的女子佇立在池邊。那時她亭亭玉立,雖不笑,一雙眸子卻如水光般靈動,讓他如癡如醉。

“明白了,根源在我身上。蕭巋小時候發現我與蓉妃有舊情,他才恨我入骨。年輕人學會高深莫測了,從一開始,休休注定就是一枚棄子。不得不承認,我敗了。休休吃了虧,所以她落荒而逃。至於虧了些什麼,想必她明白……”

“老爺,小姐就不再接回來了嗎?”

“讓我想想。”沈不遇擺擺手,神情落寞蕭索。

就在這個時候,守門的侍衛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嘴裏高喊著“老爺”。

福叔眉一皺,嗬斥道:“奴才,何事慌成這樣?這麼多年算我白培養你了!”

侍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隻會彎腰鞠躬,說話斷斷續續:“回……回老爺,來了……三皇子殿下……來了!”

沈不遇起初一愣,接著整個身子從椅子上彈起,手中的書差點掉到地上。福叔連忙幫老爺整衣正冠。沈不遇剛邁出門檻,突然遲疑了一下。

“蕭巋從來未進沈家,今日怎麼偏偏破了天荒?莫非—”

“老爺,是不是三殿下後悔了,求您來了?”福叔喜滋滋地道。沈不遇也是心慌意亂,嘴裏卻說:“休得急躁,看他的神色再行事。”趕到府門,地麵上已黑壓壓跪滿了人。蕭巋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裏,一襲翠黃。光與影在他身上互相迭映,更襯得他明眸皓齒,光彩翩然。沈不遇上前一步,稽首道:“三殿下到此,老臣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蕭巋客客氣氣地扶住,道:“老師何出此言?按皇家規矩,今日學生備了點薄禮,承蒙老師昔日教誨,特來謝師恩。”說完手一揮,後麵的宮人抬了兩大漆金禮箱過來。

沈不遇心內有些泄氣,隻好再次叩首謝恩,命手下的人收了,自己陪著蕭巋進了正東房。

正堂坐定,有丫鬟端了嵌銀茶盤進來奉茶。蕭巋睥睨一眼,笑道:“老師好有福氣,家裏的丫鬟比宮裏的彩娥標致多了。”

“三殿下言笑了。”沈不遇心裏沒底,哂笑著說了幾句客套話。蕭巋似是不想久坐,站起身,踱到門檻處,環視著四周的景致,揚聲道:

“聽說老師家的夜鎣池賽過父皇的太液,學生自是不信,今日來了,倒想見識見識。”

沈不遇不敢怠慢,在前麵引路,穿廊院,過影壁,到了夜鎣池。暮春的夜鎣池自是一派生機,花草芳菲,川波岸柳,百般紅紫。輕風帶著幽香撲麵而來,讓人頓感心曠神怡。蕭巋在岸邊流連忘返,嘖嘖稱讚。不一會兒,他們來到水榭旁,蕭巋撩袍而登,沈不遇隻得亦步亦趨地跟上。

登榭眺望,真所謂一山一風景,夜鎣池已籠罩在千樹萬花之中,後麵幾株參天鬆柏,鬱鬱蔥蔥,濃蔭避日。隔著鬆海,影影綽綽可見萏辛院飛翹的屋簷。

沈不遇暗自觀察蕭巋的神情,但見他負手而立道:“此處好雅致。聽母妃說過,夜鎣池邊有座院落別具風格,她住了兩三年,想必這就是了。”

“都二十幾年了,院子也顯舊。後來老臣著人翻新,讓休休住進去。如今人一走,院子就空下來了。”沈不遇口氣變得平緩。

“走了?”有一絲莫名的光芒從他眸間倏然而過,蕭巋嘴角彎曲,勾起一抹譏誚的笑:

“是嗎?老師真會舍得她走嗎?不會是另有好去處吧?”

“說是想回老家去,老臣也留不住她。”

“老家?我還以為這裏就是她該待的地方,怎麼還有回去的道理?”蕭巋輕哼一聲。

沈不遇不動聲色,含笑問:“殿下也是與休休有過交往的。依殿下之見,是走好,還是不走的好?”

蕭巋望向碧波浩淼的池水,似乎猜透沈不遇話裏的意思,無所謂地笑了笑:“走與不走,跟老師有關係,跟我有什麼關係?既然她已經走了,走了也好。”

他站在水榭上稍作停留,便告辭而去。沈不遇一直站在身側不去驚擾,等到送蕭巋出府門,突然大大地舒了口氣。

蕭巋的到來,似乎留下了那麼一絲曖昧的痕跡,又給他帶來新的希冀,他急急叫福叔道:“快,快備馬車!去孟俁縣!”

三月底日暖和煦,弄堂外沒了納鞋底做女紅的婦人,整個弄堂冷冷清清的。倪秀娥左眼皮直跳,總感覺有事發生。她這幾天不想出門,小心翼翼地過著日子。

她看見休休和那個四皇子並肩走在石板路上,四皇子不時垂眸瞧休休,目光含情。休休換上了杏子紅的襦裙,有點老氣,裁製卻是極考究的。那是曹桂枝最心愛的衣衫,為此她曾故意穿著走出弄堂,所有人都盯著她看。

四皇子氣度不凡,性格溫順,一出現,便博得了曹桂枝的好感。如今她將心愛的衣衫讓休休穿上,分明以為四皇子看上了休休,她好攀上皇親呢!“天際這孩子,單單說休休沒被三皇子選上,怎麼沒提起還有個四皇子?哪冒出這麼多皇子皇孫?看來休休去江陵,沈不遇真沒閑著。”她自言自語道。

休休和四皇子路過儲家,空氣中飄著一股清香。他們低頭私語,倪秀娥聽不真切,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下不由得莫名地生出一絲妒意。

不禁想起休休小時候,這時節常隨著天際和三位姐姐上山砍柴摘蘑菇,弄得一身草泥。全不似現在,環珠垂髻,神情羞答答的。

想到這裏,她的頭皮隱隱發痛,便揉了揉,安慰自己道:“哼,皇子有什麼了不起?我家天際長得也不賴!要不是我百般阻撓,休休早就是儲家的媳婦了。”

四皇子宿在陂山磯,為人樸實低調,除了倪秀娥等人,沒人知道這就是當今後梁朝的四皇子。倪秀娥不喜歡他天天出現在弄堂,她盼著他離開。

這次休休又送他回陂山磯。倪秀娥望了望天色,故意在門外掃地,待休休送完蕭灝,慢吞吞地低頭出現,便叫住了她。“四皇子回陂山磯了?”倪秀娥明知故問。

休休斂起心神,點了點頭。她的臉色還是很差,無半分過去的光彩。倪秀娥又關切地問:“看你滿腹心事,四殿下是想帶你回江陵嗎?”

“無論怎樣,我不會走。”休休答道。

“那他什麼時候離開?”

“他馬上就要回去的。”休休垂下頭,聲音越來越低。倪秀娥有些生氣,說道:“那就讓他走啊!這裏不是江陵,孤男寡女老在一起,別人會說閑話的。你娘倒是很歡迎,她巴不得四皇子天天來看你。”休休溫順地答應著,眉目間有些無奈。倪秀娥不知該如何去提醒休休,隱約感覺這孩子在回避什麼,又捏不準她的心思。待休休走後,她便發狠地埋怨起自己。

“這孩子愛幹什麼,那是沈不遇管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倪秀娥啊倪秀娥,別去管人家的閑事了,都十七年了,管得還不夠嗎?”

第二天,那個四皇子尚不見人影,弄堂裏卻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當時倪秀娥剛跨出門檻,見外人過來,下意識地旋身避開。那人匆匆而過,倪秀娥卻很快認出了他—沈不遇的貼身管家福叔。福叔頭發變得花白,腳步依然矯健,眉眼殺氣浮動。倪秀娥在裏麵關上門,心中陣陣發慌。“老天爺,福叔一定是要接休休回去了。讓他們走吧,都走吧。”她閉目不斷地祈禱。

弄堂裏靜悄悄的,倪秀娥恍惚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記憶中,那個嘴快的女人,在夜鎣池中掙紮,巨大的荷葉隻現出她晃動的一隻手。福叔獰笑著,將粗大的木棍捅下水中。倪秀娥躲在暗處,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最終沉了下去……她打了個寒戰,額上卻滲出一層汗。終於弄堂深處傳來腳步聲,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倪秀娥的心口。腳步聲消失了,她側耳傾聽,弄堂外隱隱有馬蹄之聲,漸漸輕遠。她這才壯著膽子開門,悄然來到休休家,隔著瓦爿牆聆聽裏麵的動靜。果然,曹桂枝尖厲的聲音傳來:“你到底回不回去?相爺都派人來了!”

“娘,您別逼我,我不想回去!”休休略帶哀求地說話。“你存心不讓我過日子是不是?相爺動了氣,我們就會餓死凍死,你聽見沒有?”

“我們有手有腳,自己養活自己。娘,我可以養活您,別讓我走!”

“我打死你!”接著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曹桂枝又開始抽打自己的女兒了。倪秀娥忍不住頭皮發麻,悄悄折回自己家,睖睜地坐了良久。這一夜,她又夢見了死去的陶先生。一早,左眼皮又是急跳。倪秀娥收拾包袱,準備去大女兒家看外孫。休休的事,折磨得她心緒如絲攪動,亂極了。門楣上的塗銅鈴鐺正在叮叮當當作響。誰來了?不會是休休吧?大概朝她哭訴來了。

她硬著頭皮去開門。

門口映出一個青白色的身影,日影隱在那人的臉上,顯得格外肅殺。那雙沉得驚人的眸子,如冰刃,直直地刺入她心底去。

“奶娘,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啊!”倪秀娥的魂大半已經出了殼,雙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顫抖著叫道:“老爺……”

這一叫,扯出一段如煙往事。十七年來,倪秀娥總在祈望,老爺已經忘記還有她這個奶娘,她便可以過她安靜的生活。

萬萬沒有想到,老爺突然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