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篇 貳(2 / 3)

陶先生的身子飄走了,倪秀娥的夢便到此為止。她醒來後竭力回想著夢境,在院子裏燃香奠酒,燒了紙錢,一直坐在那裏發呆到天亮。

雞鳴第一聲的時候,休休到了儲家,倪秀娥將準備好的祭品交給她。天際去老師那裏一夜未歸,料是喝多了。倪秀娥不放心休休一個人上墳,叫她等天際回來陪她去。休休執意不肯,倪秀娥隻好送她到街口,見路上陸續已有踏青的行人,才安心回家。

休休剛走不久,天際回來了。聽說休休已走,他洗了把臉就想趕過去,倪秀娥叫住了兒子。

“天際,不是娘趕你走,既然你是告假送休休回來,也該回江陵了,別一天到晚兩邊跑。你們不是小時候了,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會遭人閑話。休休有胳膊有腿,你就別瞎操心了。”

“娘,休休回來怪可憐的,我就多陪陪她。”

“你算是她什麼人呢?”倪秀娥這會兒又動了氣,咬牙斥道,“越大越不懂事,為了一個女人連大好前途都不顧了!你對得起死去的爹嗎?我白養了你!”

“兒子自會顧著自己的前程,可終身大事也不能耽誤啊!娘,您向來喜歡休休,如今她回來了,不再當沈不遇的女兒了,我給您找個現成的兒媳婦您不要?”

倪秀娥啐了一口,戳著兒子的額頭氣衝衝道:“少來癡人說夢!我已經說了無數遍了,儲家挑誰當兒媳都可以,就是休休不可以!她不是你的,傻兒子,醒醒吧!”

“娘,您一天到晚總是說不行,總要給我個不行的理由吧。您要是能說服我,我才好放手,不然我就認定了休休!”天際理直氣壯地說道。

倪秀娥愣了愣。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陶先生夢裏說的話。陶先生在提醒她,這會是天際的劫數。自己當娘的,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兒子毀在這個劫上呢?兒子已經長大了,她必須將真相告訴他,早早斷了他的念頭。

於是她湊近兒子的耳朵,非常小心,又非常輕聲地敘說著。天際的臉色漸漸變了,麵容隱在陰影裏,辨不出什麼神情。倪秀娥突然長舒了一口氣。這個埋藏已久的秘密,她不敢也不想告訴別人,情願讓它沉在心裏,爛在肚裏。如今她不得不讓兒子知道,兒子聽了這番話,才會選擇放棄休休,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嗎?

她也是無辜受牽,老天爺不會怪罪她的。

休休獨自上了山,因正值清明節氣,到處可見掃墓人。隻見離離青草間,百墳拱起,千碑林立。青煙嫋繞,淒哭聲不斷。風卷起地上燒過的紙錢,撒滿一地殘灰,滿目荒涼淒迷的景象。

她在父親墳前擺下祭品,倒上幾杯冷酒,燒了幾把錫紙,跪地祭拜。“爹,我把您給我的寶貝丟了……”她哽咽著說話。

真的丟了啊!她哭著,心裏是滿滿的酸痛和後悔。那塊玉墜是她的寶,卻在那個人眼裏什麼都不是。那時的自己,還不曾預知自己的將來,就輕率地獻了出去。根本無法預料,那一夜春風,不過是一個美麗而溫柔的騙局。他把她的一切騙走了!

或許他早就扔了它,臉上帶著得意的笑。而她,將耗盡她的餘生去懺悔過錯,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積鬱已久的苦痛無可抑製地撕扯著她的五髒六腑,她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不止。

“爹,您要是還活著多好。您活著,我就不用去江陵,不去江陵,就不會碰上這些事,我還是那個陶休休,開開心心什麼都不懂的陶休休……他們還說您的壞話,可我不相信啊!爹,您告訴我,您不是這樣的人!告訴我好不好?以後我該怎麼辦?您好狠心啊,為什麼丟下我走了?爹……”

當山間薄霧彌散,遠處靠山人家的屋頂上飄起絲絲縷縷的炊煙,休休在墳前已跪了很久,風兒吹幹了臉上的淚水,她的神情有點呆滯。

她收拾完一切,邁開酸麻的雙腿,緩緩向山下走去。走了一段路,她有點累了,坐在岩石上休息,心底彌漫了幽幽的愁緒。抬眼眺望,遠山隱在雲霧裏,近處一簇簇野杜鵑寂寞地綻放著。“休休。”

隱隱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驀然回首,但見四周煙霧蒼茫,雜草含煙,空曠寂寥。“誰在叫我?一定是我聽錯了。爹,您要保佑我,我會好好地活下去。”她低喃著,閉上眼睛聽風聲,嘴角浮起一絲酸澀的笑。風飄飄,冷蕭蕭,哀思悠悠。莫道不消魂,何處暗香盈袖?

有雙手輕輕地劃過她的鬢發,落在她瘦削的肩胛上。她睜開眼,薄霧籠罩著天際淺淡的身影,他蹙著眉頭,雙目迷茫地望著她。“天際哥,原來是你在叫我。”她笑了笑,雙手很自然地環住了他的雙腿,麵頰輕貼他的袍衫。一股倦意席卷而來,她真的累了。天際遲疑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眺望遠處的山巒,動作遲緩而生澀地拍了拍她。

“回去吧,你娘答應你回家。我也該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他的話語很平淡,淡得聽不出一點情緒。休休溫順地點了點頭。翌日,休休從客棧搬出來,住進了自己的家。

天際什麼時候回去的,她並不知道。他走得很匆忙,連聲招呼都沒有。等她去儲家,倪秀娥很平靜地告訴她,天際天未亮就走了。休休感覺不到絲毫的異樣,隻是覺得沒送送天際,心裏有點遺憾。陶家雖然是老房子,但陶先生生前憑自己精湛的技法,將房屋修補得很結實牢固。休休離家一年半,如今的院牆已爬滿了青苔蔓藤,四周雜草叢生,幸好靠牆的梔子樹仍然樹蔭濃密,長得旺盛。

不出一個月,梔子花又將綻放。曹桂枝自然不歡迎女兒,天天盼著江陵來人將她接走。日子一天天過去,那邊久無消息,而休休不急不躁,大有長住下去的跡象,曹桂枝又開始不樂意了,時不時地朝休休叱罵奚落一番。

母親如此冷薄,休休自小習慣,默默忍受不去頂撞。天際走後,倪秀娥放寬了心,對休休也恢複了以前的親近。休休便去儲家做做女紅,陪倪秀娥說說話,就是逗院子裏的那群雞也是好玩的事。曹桂枝感覺無趣,也就漸漸喪失罵女兒的興致。

日子雖是單調,卻自在,休休甘願在這樣的平靜中忘記一切。

轉眼臨近三月底,接連下了三天小雨,孟俁縣的天色澄明空澈。從都城方向吹來一陣風,三皇子將要大婚的消息便傳到了孟俁縣。弄堂裏外不時有人聚在一起,饒有興趣地高聲談論,聲音也傳到了休休的耳朵裏。

好不容易的平靜砰然迸碎,她低頭,默默地走著。她清楚地知道,烙在心頭的那道痛,時不時會猝不及防地刺她一下,很難磨滅掉。

剛走進院門,她便看見女用吃力地在牆下忙碌,曹桂枝站在一邊指點著。女用手中的鋤頭一下接著一下,那棵梔子樹下已被挖了個大坑,根莖裸露,樹枝搖晃不定,長得繁盛的綠葉簌簌似雨,掉了一地。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直,她大喝一聲:“你們在幹什麼?”緊接著,她衝了過去,劈手奪過了女用手裏的鋤頭。

曹桂枝見女兒出現,不滿地一皺眉:“我算明白了,家裏老是不順,就是那個死鬼栽下的這棵樹作怪。除了它,家裏才會太平!”

“這是我和爹親手栽下的!不許你們碰它!”休休大喊,胸膛裏噴發出怒火,燃得雙目通紅。

曹桂枝氣惱,作勢給女兒一巴掌:“死丫頭,你敢阻攔試試?這個家是我的家,我愛幹嗎就幹嗎!”

“它是我的!你們要是再碰它,我跟你們拚命!”休休狂亂地嘶吼道。她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眼前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親娘,眼睛睜得極大,凶狠地瞪著她們。

女用嚇得躲到一邊去了。曹桂枝驚懼莫名,她被女兒駭人的神情鎮住,緩了緩神,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不就一棵樹嗎,至於凶得想吃人似的?不除就不除。這死鬼,陰魂不散的,早晚把全家招了去!”

休休不再理會母親,埋頭將土坑重新填好。望著一地的殘葉,她心裏幽幽地難受,獨自上樓去了。

曹桂枝抬眼望著休休房間的窗戶,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你到底想住多久,想清楚沒有?你已經是沈家的人,白紙黑字寫著呢!你現在穿我的吃我的,我可養不起你。回頭收拾收拾,滾回江陵去!”

外麵有人在敲門,曹桂枝停止了斥罵,喚女用過去開門。女用剛將門打開,外麵進來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披袍翩翩沾著風塵,眉目間和煦溫文。

“請問,這裏是休休家嗎?”曹桂枝起初懶懶地打量他,見那人衣著暗紋織錦質地極好,舉止落落大方不失貴氣,心裏一動,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您從何而來?”

“我從江陵過來。”

曹桂枝綻開笑容,換了個溫和的口吻,朝樓上喊道:“休休,江陵來客人了!”

休休還在房間裏暗自神傷,聽到母親喊江陵來人,以為是沈不遇派人來接她回去,便坐著不想動。待曹桂枝又叫了一遍,才懶洋洋地下了樓。

來人凝神望著她,朝她露齒而笑。休休一時站在那裏,愣愣不知所措,嘴唇動了動:“四……四殿下。”

“我來看你。”蕭灝含笑簡短一句。曹桂枝大張著嘴,結巴道:“四殿下……難道是四皇子?皇上的兒子?”她仿佛明白了,慌忙喚女用上茶送點心,自己笑吟吟地請蕭灝進屋。休休不理會母親,突然橫下心,兀自走出了院子。蕭灝微微朝曹桂枝示意,也緊隨休休而去。

湖風輕拂水麵,楊花在自由自在地曼舞。落花人獨立,澄淨的日光落在休休的側影上,更顯得柔弱纖細。她環住雙臂,仿佛經不住這綿綿長風,那側影即刻就會被吹化掉。

蕭灝默默地望著眼前的風景。暮春的天,恍如眼前這個女子的心,茫茫然漂泊不寧。

他故作輕鬆道:“你不向往我為你描繪的藍天草原,是舍不得這番山水嗎?”

休休抖動濃密的長睫,輕聲回答:“我的根在這裏。隻有站在家鄉的土地上,我才有踏實感,才會感覺我就是我自己。”

“你在江陵,把自己迷失了嗎?”

“不知道……”她搖頭,顯得神思不定,“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距離她很近,淡淡一哂。她的一縷發絲被風吹落,固執地貼在她的麵頰上。他心裏牽起隱痛,將發絲輕輕撩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總以為三哥選的會是你。消息到了浣邑,當時我蒙了。於是我提前趕到江陵找你,沒想到你回了老家,我又日夜兼程趕到這兒。”

休休心中有點茫然,隨口問:“提前?什麼意思?”

“就是三哥大婚啊!休休,為什麼不去質問三哥?你這樣獨自回來默默忍受悲傷,他根本不會知道!我找過他,可他連個人影都沒有,聽說跟大哥一起玩什麼海東青狩獵去了。他可真閑啊!雖然兄弟之間,他跟我最親近,可我真受不了他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德行!”

蕭灝向來溫雅,此時也激憤得漲紅了臉。披袍夾在風中,同他的聲音一起撲撲翻飛。

“走,我們一起去問他!”他攥緊她的手。休休臉色蒼白,無力地掙紮,含淚道:“質問什麼?質問他為什麼不選我?

不要讓我可憐兮兮地祈求他!我的心已經被割了一刀,滴著血,我已經很痛很痛了!我怕啊,不想再被他拿鞭子抽打,我真的受不了,我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