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伍(2 / 3)

蕭巋坐在白馬上,一臉沉醉地仰望星空,眸光流轉。“今晚天色不錯,不會下雪。”他悠然道。休休有點癡呆地望著他俊逸的外貌,一時間,心中酸甜苦辣鹹交織,情不自禁呢喃道:“你……為什麼是皇子?”蕭巋仿佛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疑惑不解地揚眉,問道:“皇子不好嗎?”“不好……”她打心眼裏說。蕭巋不經意地笑出聲,仿佛休休說的不過是一句孩子氣的話。也許是剛從宮宴裏出來,他的臉上尚餘一絲酡紅,甚至還有點不自在。

“不知怎麼的,今晚有點想你,就來了。”說完,他輕輕一哂,俯身朝她伸出一隻手,看著她,眼裏透著不可言喻的迷離。

在深山的那段時光,他曾經不止一次做這樣的動作。她也狠狠地看著他。他說,他想她了,她何曾不是日夜在想念?今夜的衝動尤其莫名,朦朦朧朧的,有個聲音在不斷地鼓勵她:跟他走,跟他走。於是,她毫不遲疑地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她的整個身軀便落在他麵前。他揚鞭揮舞,風也起來了,她不由得將臉貼在他的胸前,貓一般蜷在他懷裏。

夜色空蒙,星皎雲淨,一陣輕快的馬蹄嘀嗒聲從遠處傳來。朧月中,眼尖的侍衛立刻辨認出那是宮中主人的坐騎。馬上影影綽綽兩個人,重重疊疊,夜風拂起他們的衣帶裙角,翩然翻飛。

馬在行宮大門前停了,蕭巋高大俊逸的身影從馬上下來,抬眼仰望馬上那張豔如桃花的臉,伸手一擁,休休嬌嫩的身軀輕盈落地。

他輕扶柔荑,她回眸一笑,十指交纏相握。侍衛卻是看傻了,待他們攜手走近,方緩神,正欲高呼叩首下跪,蕭巋卻給了他噤聲的手勢。侍衛呆呆地張大著嘴,眼望兩個身影牽手踏進冥冥的夜色中。青石路上,他們相攜而行。四周靜謐但並不黑,霓色瀲灩中,赤錦金琉的宮牆殿閣,在朦朧的月紗籠罩下,更顯深閎。涼風習習,徑道旁那叢竹林在月影下,仿佛被人用衣袖拂動,撥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她不由得駐足。“竹子都這麼大了。”她感慨道。“喜歡嗎?”

“喜歡。”“明年這個時候,竹子會更多。”

他在身後摟住她,下頦蹭著她的後頸。她回眸,眼神清澈,睫毛纖細,唇如凝脂,他禁不住在上麵輕輕一吻。

不遠處燈影綽動,原是巡夜的宮人提著琉璃紗燈往這邊走動。他拉住她的手,貓腰蹴步,她掩嘴憋住笑。他領她在一座宮殿前止步,她依稀回憶,竟是上次她曾經夜宿的地方。

穿過珠屏錦幛卷流蘇的外殿,極大的內殿用兩個黃花梨木雕的屏風隔開,月色從漏窗絲絲滲進來,內中的擺設依稀就在昨天。

半明半晦的光下,她在燭台旁站定,摸索著想點燃,他按住她的手,抬手撩去重重錦帛帷幕。頓時一輪白月清光從鏤窗灑進來,室內如憑空撒落一把金粟,整個內室又似是籠了輕紗,帶著柔和。

“你看,從這裏可以看到滿城煙火。醉看似水流年等閑過,這樣的意境,最好。”他說得極其瀟灑。

接著啪啪兩下擊掌,外麵魚貫進入幾名宮女,果脯饌玉,醽醁佳肴,滿當當擺上了桌案。她們無聲地進來,又無聲地退出。

像是被什麼觸動,休休僵著聲音問:“殿下回來,還是秋月姐姐伺候嗎?”蕭巋拉她坐在身邊,很自如地倒滿酒,信手將酒盞放在她麵前,輕輕一笑道:“當然。你怕她再嚇唬你?放心吧,今晚她不會出現的。”“不是,我是很久沒見著她了。你一走,她在宮裏一定受了不少苦。”休休反而有點難為情,她暗暗責怪自己小肚雞腸,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臉便微微發紅。

蕭巋卻被逗樂了,抬指輕刮她的鼻子。今夜的他心情極好,將手中的酒一幹而盡。一道煙花帶著沉悶的呼嘯之聲閃過,蕭巋年輕的麵龐似抹上了一層金粉,透著別樣的光華。

休休恍惚地望著他,僵著的心便漸漸軟了,再次露出天真燦爛的笑意。不知不覺中,已是子夜,煙花燃到最盛處,。休休倚窗而立,身子有點薄醉了。最後零星的煙花在空中消散,萬物趨向平靜,她的臉上,不由自主地迷惘了起來。歲月就像流水,從指縫裏溜走,隻把輕微的辛酸和滿心的幸福留在手心。真的沒想到,這個春節,她是和眼前的男子一起過的。自在,愜意,和著些許朦朧。蕭巋也在注視著她。

夜色無聲,她的身影在縹緲的水月下,像一朵等待采擷的花朵,他仿佛能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甜膩而馥鬱的清香。

兩人距離很近,卻宛若隔霧看花,如夢一般,俱不真切。他忍不住低喚一聲:“休休。”

她抬頭望定他,沉痛地笑了一笑,喉嚨帶著些許清涼:“相爺已經把我的名冊呈報上去了。”

他滿不在乎地笑說:“我已經看到了,隻不過是走形式而已,隻是便宜了他。你是為這個煩惱嗎?以後不用再叫他幹爹了,你不再是他什麼人。”

“我隻是不喜歡擺在別人麵前,被人選來選去。”

“是我選你,你不用管別人。那麼多人陪你,你應該高興才是。”“如果你選上了別人怎麼辦?”“傻瓜。”他輕笑,在後麵合臂環住了她。好日子就要臨頭,她反而憂患忡忡,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吧。

她第一次被他這樣抱著,滿心滿意都是切切的溫柔,想到這些話句句都是他的承諾,幸福的充實感讓她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她希望就這樣倚靠在他懷裏,慢慢地合眼睡去,直到東邊升起啟明星。

蕭巋眼飛快一轉,半真半假道:“幹脆明天我去稟呈父皇,取消遴選算了。”

“旨都下了,聖旨怎能視若遊戲,出爾反爾?這臉麵往哪兒擱啊?再說,你父皇這麼疼你,你理應讓他高興。”她卻反倒認真地安慰他。

他笑起來,逗她道:“是啊,怎可平白無故地冒出一個皇子妃來?名不正言不順的。人家會說,三皇子和那個皇子妃是不是早已私定終身了?”

她羞紅了臉,作勢要打他,他摟住了她,兩人滾倒在月牙花架床上。昏昏蒙蒙中,休休恍惚能感覺他的心跳緊貼著她的心跳。許是因為羞怯,她的雙頰泛出異常的紅暈,眼波流轉顧盼,眸中似有水波盈徹。他細密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眼睛、臉上,最後覆蓋在那片微開的芳唇上。

她瞬間便陷入一種似溫暖、似迷幻的半睡眠中,久違的濃情緊緊地包圍著她。不久,他急促的呼吸簌簌地撩撥在她的頸畔,有點癢。她的身子被緊緊地抱著,他的手勁越來越有力,休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不行……這樣不行。”她虛弱地想拒絕,卻掙脫不掉。“沒事的。”

他含混地呢噥一句,和著酒意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臉上,眼中帶著癡醉的神情,迷惘地看著她。

休休腦子裏暈乎乎的,本能地揮手想要掙開他。但不知是氣力不濟,還是渴望被他擁有,她沒能成功。她的頭不斷地搖晃著,聲音綿軟得連自己都不聞。

“我怕。”他的吻輕輕地落了下來,將她的最後一個字含住,道:“不用怕,你早晚是我的。”

這句話如同定魂針將她的心定住,她無力地癱軟了,再也無法拒絕。蕭巋手勁極大,休休厚實的曲裾綿袍已經褪去,內衫滑落到了手肘,蟹青色的肚兜下,白瓷細膩的肌膚裸露了出來,在月色下,透著令人心悸的清白。那一刻,蕭巋臉上的迷惘消失了,帶著些微的狂熱和亢奮,俯身,毫不猶豫地壓了下去。

月色似紗,稀薄而昏暗。整個行宮籠罩在夜的靜謐中,夜空裏仿佛有女子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不多時,一陣輕柔的風掠過,伴著竹葉的清香,一切恢複了平靜。

休休半擁著被子,猶帶淚痕的麵容藏著淒楚。她的心思有點睖睜,目光定在白色褥單上的一點落紅上,心中滿溢著不舍。她無聲地將褥單攏起,慢慢地放在自己胸前。蕭巋凝視著休休,目光已經被憐惜和柔情淹沒。他忽然伸手,將她緩緩拉向自己。

“我抱著你,你就不會害怕了。”“我不怕了。”她啞著聲音道。“那你還怕什麼?”“什麼都不怕了。”

她抬起眼,向他投來怡然平靜的微笑。他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那唇卻是揚起,朝她微微一笑。兩顆激跳不止的心,此時方逐漸安定下來。

他抬指,輕柔地撫摩她的下頦,最後劃過她的頸脖,一塊溫潤的瑩白躺在手中。

“這是什麼?”她溫柔地笑道:“我父親送我的,我一直戴著。”

他卻將它解了下來,掂在月光下仔細端詳,笑道:“不是什麼好玉,卻是你貼身的東西。把它送給我吧,權當定情之物。”說完,兀自將它壓在枕頭底下。休休也不阻攔,隻是笑:“那你送我什麼?”他更緊地攬住她,咬她的耳朵,說著情意綿綿的話:“我把我整個人送給你,包括我的心,夠了嗎?”她感動無語,更深地埋進他懷裏。

淺月在暗藍色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繁星在靜靜地閃爍。一顆流星劃過漆黑的天宇,瞬息消失在無垠的夜空。

一入二月,竟接連幾場小雪,江陵絲毫沒有春天的氣息。萏辛院梅花開得早敗得也早,草木皆蕭瑟著,在寒風侵襲下難吐綠意。

沈不遇的臉上卻是掛著春意,對休休的節製也鬆懈了許多。大概對除夕那夜的事有所猜料,他並沒有責備休休,反而更加篤定他的想法:三皇子妃非休休莫屬。

早在年前,因三皇子選妃,所有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紛紛將自家千金的名冊呈上,連梁帝看得也是眼花繚亂。沈不遇親自督辦,最後初定了四十名品貌端莊的,以備在十九日那天篩選。選妃一事,正如蕭巋所言,隻是走走形式而已。

休休身著剛做的淡黃曲褶彩條襦裙,安靜地站在大銅鏡前。鏡子裏的自己如蹁躚彩蝶,眸子瀲灩生波,似望著自己,也似透過鏡麵望向極遠的地方,蕭巋在那裏朝她含笑招手。

“漂亮,真漂亮。”身後的柳茹蘭不禁連聲道。“小姐這身打扮,一定把其他人比下去了。”燕喜也是拊掌稱好。休休有點害羞,顧左右言其他道:“免冠禮一定很隆重吧?”柳茹蘭邊檢查衣裙,邊笑道:“那是自然。聽老爺說,依著尋常法度,儲君還未確定,無須大肆鋪排三殿下的免冠禮。穆氏立儲受阻,皇上心裏高興,借著北周宣帝的懿旨,辦得既隆重又熱鬧。這下好了,全後梁的人都知道三殿下會是太子!”

“三殿下要是太子,小姐就是太子妃。”燕喜插嘴道。

柳茹蘭斂起笑,一臉肅然道:“就你嘴快。知道啥叫禍從口出?你這一嚷嚷,被外人聽去難免生事,有失沈家的名聲。你若是為小姐好,先閉嘴不說話!”

燕喜嚇得直吐舌頭。柳茹蘭拾起裙擺的一角,突然發現了什麼,嘖嘖惋惜道:“怎麼漏繡了幾針鑲銀絲?”接著吩咐燕喜,“快拿去尚服局,讓繡工補上了。”休休連忙勸道:“算了,不過是漏了幾針,補補就是。再說裙擺這麼隱蔽,外人又看不出。”柳茹蘭執意要去,說了一大通道理。休休知道柳茹蘭看重此事,也就隨她了。

所有初選的人家紛紛將繡服拿到尚服局趕製,燕喜去的時候,尚服局一派忙碌,繡工更無空閑。燕喜等了半天,才將補繡完的衣裙帶回。下了馬車,剛小心捧著衣裙想進府,卻聽一側有人叫她,轉身看去,原來是天際。

燕喜很久不見天際,見他麵容暗淡,比以前清瘦許多,便站著不說話。天際回老家過完年後,便終日忙於公簿事務,暫時將自己與休休之事擱在一邊。前幾日聽說三皇子要選妃,休休就在名單之列,他便再無心思,心裏終日難過,不知不覺又來到宰相府門口。

看到燕喜,天際仿佛見到了休休,自是心中郗歔,一時語塞,千言萬語隻化成一句話:“她好嗎?”

燕喜有點難堪,走又走不得,表麵應付道:“小姐很好。”天際的眼光落在彩衣上,俊朗的眉宇間添上一層陰鬱,道:“是她那天穿的吧?”

燕喜想起二夫人的教訓,不許漏了話,便支吾著不語。天際也不追問,嘴角抽動,卻是在苦笑:“認識她十幾年,竟沒看清她如此薄情寡義。被沈不遇熏陶,她想必也成了貪圖榮華富貴之人。”

“儲天際,你說什麼呢?小姐如今是相府千金,當然要參加遴選了,這能怪她嗎?你是她娘家人,不替她高興,還說些冷言冷語的廢話,虧她還天天念叨你的好!”

燕喜說完,瞪了天際一眼,甩著辮子進府門去了。天際自是不敢跟上來,木然地站著。燕喜回到萏辛院,將此事一說,休休便急急地跑了出去。府門外,早沒有了天際的蹤影。休休悵然地望著小道深處,不由得歎了口氣:“天際哥一定是誤會我了,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

選妃之日臨近,祠部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此事也成了全後梁最熱鬧的飯後談資,人們都在猜測天賜良緣會降福到誰家身上。沈不遇突然緊張起來,囑咐休休不許出門,專等選妃之日。

這一天,萏辛院來了個不速之客—鄭懿真。懿真雖是名門出身,生性卻不羈,家裏就她一個女兒,父母便慣著她。休休想起蕭巋被貶的時候,懿真不顧一切跑到行宮門口慟哭的情景,知道她是敢愛敢做的女子,不免好生欣賞。對她的突然而至不驚訝,反而興高采烈地招待。

懿真也在遴選的名單之列。上回來見休休,她滿臉的輕鬆,今日過來,卻是緊張莫名。

剛坐定,她便開門見山道:“我家灝哥哥真是的,不回來過年就算了,連選妃也不參加,那麼好的機會白白錯過了。你不會惹他生氣了吧?”

休休與燕喜對望,笑著道:“我哪敢惹他?四殿下待人溫雅,也不會無緣無故生誰的氣。再說,男女之間,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也要講個緣分不是?”

“這麼說,你是放棄灝哥哥,盼著被三殿下選了?”懿真目光灼灼,逼問道。

休休語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懿真極為輕微地一哼,直言說:“沈休休,你知道我是喜歡三殿下的,不許跟我搶!”站在休休身側的燕喜搶嘴道:“懿真小姐,那是皇家選妃,不是地攤賣貨,自有遴選的規矩,誰搶誰了?三殿下愛選誰,那是他的事,你要是知道他的心思,就別上這兒來,直接跟三殿下說去!”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懿真轉向燕喜,怒罵,“這種事要你一個奴才多嘴嗎?我特意過來,算是看得起你家主子了,哪兒輪到你說話?”

休休麵色一凝,淡然道:“承蒙懿真小姐看得起。如果你是來敘舊的,我歡迎。你如此咄咄逼人,讓人難以消受。別的我不想多說,請回吧。”

“我父親官兒不及你幹爹大,據說此事你幹爹暗中插手,就怕他別有所圖。”懿真冷冷一笑。

休休聞言,難以自製地起了一身寒栗。懿真朝她逼近,極冷的目光寸寸盯著她。

“我告訴你,我想要的東西,我不擇手段也一定要到手。若是真的得不到,我寧願拚個魚死網破,別人也休要得到!”懿真臨走時留下的話,還在休休耳畔縈繞。如此狠,狠得令她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三殿下沒選她,她會怎樣呢?”休休不免有點懼怕。燕喜並不在乎地哼了哼:“我就看出這次她來,別有用意,原來打探虛實來了。小姐,這人還是少惹為好,明顯你是鬥不過她的。她隻是嚇唬你,不會怎樣的。沒選她是三殿下的事,跟你沒關係,你怕什麼?”

休休沉吟片刻,默默歎了口氣,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還是有點兒怕。”

眾所周知,選定三皇子妃之後,後梁將有一場曠世大婚,新女主人便會入住行宮。朝野上下,有沈不遇那般緊張忙碌的,也有穆氏那樣冷眼觀看的,更多的人是議論推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