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伍
轉眼又到過年。天際提著禮盒進了嵇府。他輕手輕腳到了嵇明佑的院中,順著鏤空的窗格,見嵇明佑一身織金緞的棉袍,正在和熟人對弈下棋。稱病在家的嵇明佑,此刻十分愜意,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經心,時而發出會意的輕笑聲。
據說三皇子蕭巋回到皇宮,梁帝立即為他設了大宴,說是壓驚。宴上淨是歌舞,嵇明佑隻看了開場兩段吉祥戲,便托詞舊疾複發走了。那日朝會上的波瀾壯闊,天際並不知情,他光知道蕭巋回來了,心裏充滿了悲哀,對感情的希冀更是沉到穀底。
當了大半年的小錄事,他始終沒有升擢的機會,嵇明佑的態度也是淡淡的。他唯恐自己錯過,更是賣力,時不時上嵇府拜會。某日,嵇明佑突然告訴他刑部缺人,他便興高采烈地拿了嵇明佑的帖子去拜會主事大人。
殊不知今非昔比,嵇明佑的聲望正在走下坡路,那些嗅覺靈敏的已暗中窺探出穆氏衰落的趨勢,並不買他的賬。天際在這方麵難免稚嫩,瞧不出苗頭,隻會埋怨自己不諳世事,不善表麵工夫,自不敢向嵇明佑報怨。
所幸刑部也有嵇明佑的僚黨,用了點心思,派人將天際叫去,告訴他年後公府主簿一職空缺,早些準備,以備任職。天際拜謝完畢,便趕著去嵇明佑府上報喜。
這次去孟俁縣,母親、鄉裏鄉親那裏,就有個好交代了。嵇明佑落下棋子,發現窗外閃過天際的身影,便爽朗地喚道:“天際,進來進來。”
天際整了整衣冠邁進堂內,隻見檀木椅上分坐了一對中年夫婦,衣澤光鮮,富貴耀目。嵇明佑已站起身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肘,徑直走到那對夫婦麵前,嗬嗬笑道:“天際,拜見一下劉老爺、劉夫人。”
天際輕撩長袍,長長地一躬:“晚生拜見劉老爺、劉夫人。”劉老爺笑著還禮,捋須打量他一番,微笑著看向側旁的夫人。那夫人正襟端坐,眼風悄悄從天際身上掠過,呈現喜悅滿意之色。賓主又是客套一番。劉老爺攜夫人站起身,朝嵇明佑笑道:“劉某還有事情去辦,這就告辭了,改天再來拜訪。請大人留步。”嵇明佑執意要送,對在一旁恭身垂立的天際道:“你且在這裏等我。”天際送客人至門外,再次躬身施禮,目送嵇明佑他們向府門走去。隔了好一會兒,嵇明佑回來了,和氣地拍了拍天際的肩膀,道:“劉老爺可是江陵數一數二的商賈貴胄。入仕途,權力功業之大小,既在才,亦在財,兩者缺一不可。”
天際低頭稱諾,將刑部之事稟陳一遍。嵇明佑聽了大笑道:“入政以來,本官最是崇尚忠貞節義,最是蔑視明哲保身中庸之人。聽大皇子說,天際是自己人,甘為穆氏功業存亡做出犧牲。本官自是感動,定會一力舉薦!”“小的盡忠竭力,定不負大人厚望。”兩人在書房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天色近午,天際便起身告辭。嵇明佑送他到門口,不無感慨道:“待明年天際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幫你娶一個江陵女子,我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天際的腦海裏瞬間出現了休休的倩影,恍惚著不說話。嵇明佑眼光犀利,立即看出端倪來,問:“還在想著沈不遇的那個幹女兒?”
“我自小就想娶休休……”天際艱澀地低語。嵇明佑聞言,一團春風的笑臉竟是滿麵寒霜。“我和沈不遇齟齬不斷,立儲之事更是讓我難堪到盡頭!你是我的門下,他這種勢利小人怎會看上你?哼,你就是再有三分強理死撐硬嚷,他也會把你趕出去!”
如此一番淩厲指斥,也是不無道理。天際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中如五味翻攪,便嚷道:“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蕭巋選她當皇子妃!”
“原來他們已經勾搭上了,好個處心積慮的沈不遇。”嵇明佑冷哼道,“既然這樣,你就鬧他個天翻地覆,請你家裏的老娘上門提親,江陵人定有好戲瞧,讓沈不遇也嚐嚐難堪的滋味!”
“我娘會罵我……她本來就反對我喜歡休休,說休休生來就是貴人命。”天際老實說道。
“貴人命?你娘區區一個婦道人家,會看相算命?她又不認識沈不遇,怎生就怕了起來?”嵇明佑覺得好笑,不無揶揄道。
“我娘當過沈家的奶娘,當然認識沈不遇。可我不怕,我恨沈不遇!”天際滿腹積怨想發泄,便口無遮攔地叫道。
“哦……莫急莫急,這事從長計議。”嵇明佑心裏暗暗驚訝,陡然又無所謂地大笑起來,不再提及此事,直送天際到府門口。
他站立良久,咀嚼著剛才與天際的對話,心騰地一動,狠狠地一揮袖。“來人,備車去皇宮!”
“天際哥要回家過年嗎?”休休攏著湯婆子,大而朦朧的眼睛望著欣楊。她茫然了稍許,扯出一絲笑:
“也是,他跟我不一樣,又可以回老家了。”欣楊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忙碌的燕喜身上,心不在焉地答道:“上次他來見我,本來好好地喝著茶,說起什麼來著,他突然拔腳就走,真是莫名其妙。”“莫非說起我?”休休輕輕地笑了。欣楊略作回憶,點點頭,道:“就是我說起你和三皇子之事。休休,都怪我多嘴。當時我就想,你和他青梅竹馬,他是不是早就對你有意思?如果是這樣,這打擊確實不小。”
休休麵上雖是波瀾不驚,心裏卻不是滋味。她遲疑了一下,已到喉頭的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真的沒什麼好解釋的。“上次孟俁縣去不成,天際哥一定惱我了。這次無論如何去送送他,也好替我向我娘捎個信。”欣楊應了一聲,已是坐不住,跑到院子裏去了。
窗外梅花紛紛,又摻進來一縷幽香。昨天下了一場小雪,院子裏有幾行淺淡的腳印,欣楊和燕喜就像一對不知人間愁苦的麻雀,在花木叢中嬉鬧。
休休定定地看著,依稀中,仿佛看見自己和蕭巋攜手在深山叢林間,蒼雲秋水,香絮墜粉,枝葉搖晃著,將他們的身影拉扯得斑駁迷離。
他被宮廷儀仗隊伍接走的那天,她隻是默默地站著,看小村落旌旗獵獵,衣衫裙裾紛亂。當時,她望著隊伍漸行漸遠,在心裏不斷地安慰自己:他們會見麵的。
什麼時候能見麵呢?一定要等到選妃那日嗎?她不禁羞紅了臉,對蕭巋的思念如發絲,日日夜夜糾結成縷。她想她一定很癡,很傻,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會遭人笑話的。
因為刑部公府主簿一職,天際耽擱了幾天,待準備就緒,離過年已不到三日工夫。他急於年前回家,便出大價錢搭上了回孟俁縣的馬車。
早幾日,欣楊找到他,說休休想送送他。天際心裏還有氣,想見又不敢見,生怕從休休嘴裏得到那個驚悚的答案,這個年就無心情過了。於是他很幹脆地回絕道:“算了,她又回不去孟俁縣,不用她送!”
欣楊走後,天際又開始後悔了。從小到大,他這是第一次回絕她,休休會難過。可是這樣一來,休休至少會知道他有情緒,心裏便會在意他,他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如此輾轉反側,心裏一直糾結不堪。
積雪早已消融,黃塵漫天,空氣清爽寒冷。馬車出南門,沒料到的是,休休竟在三岔路口等著他。
天際吩咐車夫停車,並不下車,心裏雖是驚喜莫名,表麵卻陰沉著臉。
休休粲然而笑,喊道:“天際哥。”她向他跑來,窈窕的身姿被冬日裏的陽光抹上一層彤輝。細長的發絲隨風飄揚,笑容淺淺的,恰能勾起他心口最柔軟的一角。他著了魔似的伸出手。
休休將手裏的大包小包往天際懷裏塞,嘴裏不住地關照道:“這是給我娘的,這是給倪媽媽還有你三個姐姐的,還有小外甥的。對了,這個你路上吃,千萬別凍著、餓著……”
天際嘴裏應著,最後握住休休小小的手,涼滑而柔軟的肌膚,讓他心裏的寒冰在刹那間融化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柔軟:“不用那麼多,瞧你手那麼涼。你快點兒回去,開春我會回來。”
休休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裏抽出寫好的信函,道:“這年又是我娘一個人過了,你把信交給她,可以叫她寬心……”
話音還未落,憑空落下一隻大手,生生抽走了信函。天際和休休吃驚地抬頭,沈不遇不知什麼時候出現,麵相陰狠,眼角紋路如雕。
他緩緩逼近天際,鼻尖幾乎觸及天際的臉,話語鋒銳冰涼:“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一而再再而三不聽我的忠告,你還有你全家,不想過個好年是不是?”
天際下意識往後一縮,啞聲嘶吼道:“沈不遇,你欺人太甚!我就是喜歡休休!”
沈不遇滿眼陰寒,揮手示意隨行的福叔等人動手。休休一見沈不遇出現,心裏就生出一種根深蒂固的懼怕來。此時她忙上前攔住,驚慌失措地喊道:“天際哥,快走啊!快走!”車夫早發覺不對,唯恐出事,揚起馬鞭便逃之夭夭。車輪卷起一陣黃沙,遮掩了天際遠去的身影,也迷住了休休的眼睛。她一時激憤,衝著沈不遇大喊:“天際哥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待他?
我的一言一行,你為什麼管得那麼嚴?”沈不遇指了指手中的信函,從容地將它撕成碎片,揚在空中。他笑意飄忽,目光幽冷。
“不許落一個字給曹桂枝。你聽著,你現在是沈府裏的千金,是未來的三皇子妃!”
“我是人!不是你籠子裏的鳥!”休休氣得渾身顫抖。
“沒錯,你就是我籠子裏的鳥。鳥兒要飛翔,隻能順著我指定的方向飛。乖乖地回到籠子裏去,除了蕭巋,任何男子都不許接觸!”
沈不遇命令家奴將休休扶上沈家馬車,馬不停蹄送回宰相府。他自己躍上馬,帶著兩名隨從揚長而去。
休休坐在馬車內,一路懷揣著無法言喻的憤怒。經曆了這麼多,她始終覺得自己是沈不遇手裏的一枚棋子,這枚棋恰到好處地放在了蕭巋那裏。盡管這也成就了她和蕭巋的感情,但她依然覺得沈不遇手段毒辣。
“蕭巋說得對,我與沈不遇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隻是沈不遇集權奪勢的附屬。我答應過蕭巋,有一天我們能夠在一起,我便脫離與沈不遇的關係。我是陶休休,不是沈休休,我一定會做到!”
除夕那天,沈府殺雞宰羊布置祭品。跟往年一樣,沈不遇的幾對兒女紛紛來過團圓夜,府裏張燈結彩,鞭炮聲聲。
柳茹蘭偶感風寒,纏綿病榻幾日稍見好轉,到了下午身體禁不住地困乏。她的房裏極靜極暖,摻和著一股藥香,連貼身丫鬟翠紅也不住地打哈欠。休休坐了半晌,看天色已暗,便喚上燕喜告辭出門。
夜鎣池一帶有鞭炮聲,小孩子在放煙火。池畔花團錦簇的一群人,走得近了,才知是大夫人黎萍華帶著兩個女兒賞景來了。
休休和燕喜避閃不及,隻好屈膝行禮。平日裏大家之間極少碰麵,即使偶然遇見,黎萍華不過冷嘲熱諷幾句,接著繼續走她的道。今日不知怎的,黎萍華格外有談興,竟盯著休休不放了。“當初來到沈家,又土又俗的野丫頭,這轉眼間一年半載,倒出落得風姿綽約了。”
最後幾個字故意咬得極重,接著冷哼了一聲。大女兒接口道:“而且還是個很笨很蠢的鄉下人。我就奇怪,父親怎看上她了?”
黎萍華淡淡一笑,似是隨意地道:“其實也不算太蠢,還能慢慢變得八麵玲瓏,知道怎樣討老爺開心,怎樣被調教成沈家的又一千金。你們的父親,在她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我是無所謂,因為再怎麼調教,骨子裏流的終究不是沈家的血。”
小女兒死盯著休休,妒意十足地說:“娘不是說她長得越來越像那個曹桂枝?曹桂枝狐媚相,父親難道想要她媚上諂下?”
“這次媚上的可是三皇子殿下,那段時日,真的有意思。據說三皇子遭貶黜,她哭得成了淚人兒,還長途跋涉不顧安危去見他。”“如此說來,三皇子會選她當正妃了?”“那我們沈家豈不多了個皇子妃?哎喲,我們千萬不能得罪啊!三皇子妃娘娘,奴婢這廂有禮了!哈哈!”休休忍無可忍,厭惡地瞪了她們一眼,拉上燕喜就走。後麵傳來一陣尖利刺耳的嬉笑聲。夜仿佛越來越沉,一切模糊得如在煙裏霧裏,夜鎣池一下子變得很是空曠,那些尖銳的聲音似乎追著她如影隨形,絲絲滲著寒意。恍惚中這冰冷的除夕隻有她一個人獨熬,心被刺得極疼,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
隨行的燕喜覺得她在隱隱輕顫,便攙住她,輕聲罵道:“小姐,不要生她們的氣,她們這是嫉妒你!自己沒個好相貌,家裏的男人雖忌憚嶽父大人,但也早偷偷養二房三房了。哼,走著瞧,等到三殿下真選了你,活活氣死她們!”
休休不作聲,悶頭走到萏辛院,開了屋門,才沉沉地坐在椅子上。她疲倦似的閉眼良久,屋內的燈燭點燃,長長地映出眼簾下一道陰影。她仰起頭,哽著聲音道:“這裏是囚籠,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燕喜,除了二夫人、欣楊,還有你……沒有人可值得我留戀。我好想有個人把我接走,讓我離開這個地方!”
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摸上去微微的冰寒。在燒著爐子的屋內,她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從身體到骨血冰涼一片。
燕喜也替休休難過,喃喃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經飛到三皇子那裏去了。你就忍些日子,他會接你走的,是不是?”
“可是,自從他重新回了宮中,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燕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有時候想得好好的,有時候卻想得很悲哀。真怕他還是那個三皇子,錦衣玉食,美人如雲。他是不是忘記我了?”
“小姐你千萬不要這麼想。三殿下能夠重新回來,老爺功勞大著呢!皇上心裏有數,這一層一層的關係,緊緊的,密密的,三殿下不選你能選誰呢?所以,小姐你就放寬心,且不管大夫人待你怎樣,不去理會就是。”
燕喜好心幫休休分析,越是認真,休休心裏越是糾結。若蕭巋也成了沈不遇籠子裏的一隻鳥,依蕭巋的脾性,會變得怎樣……她連想都不敢想。院子外麵有人進來,小聲地叫喚燕喜,一聽便知來人是欣楊。燕喜咬唇而笑,蕩起小辮子,蹦跳著出去了。屋簷下掛著牛皮鬆明燈,忽明忽暗的。休休收起了眼淚,試圖振作自己。隔著窗格,欣楊和燕喜在嬉鬧,欣楊拿著花鈴棒逗燕喜,鈴鈴的聲音和笑聲響成了一團。
她羨慕地望著,不由得低歎出聲。回到梳妝台前,她神誌顯得恍惚,眼前皆是紛至遝來的人影和往昔時光,死去的爹,冷漠的娘,天際……還有蕭灝,更多的是蕭巋。再睜大眼睛,她隻望見鏡子裏對坐的女子,正用一種寂寞的表情望著自己。她伸手摸上頸脖,觸及梔子花蕊玉,那冰涼的哀傷和思念無邊無際地撲了過來。
“爹……”她低哀一聲。院中又有響動,欣楊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福叔來了……”整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他便閃進了裏屋。休休正在奇怪,外麵有急促的腳步聲,果然門口傳來福叔的聲音。
休休以為福叔為欣楊而來,正尋思話語應付,豈料福叔說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在府門外,請你趕快過去!”
聞聽此言,休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顆心怦怦急跳。欣楊明白福叔不是來抓他的,也從裏屋探出身子,朝著休休吐舌頭。“老爺可是回來了?”休休努力穩定心緒,聲音還是顫抖,飄忽得連自己都聽不真切。
“還沒有。”福叔在外麵答道。“好,我就去。”
休休稍稍整理了雲鬢,望一眼欣楊,碎步走了出去。一路走來,竟是繚亂不堪。暗夜裏盞盞明燈閃爍,寒風刺在肌膚上,她感覺不到冷意。不知是誰點燃一束煙火,映照得沈府繁華如煙。這樣的除夕夜,爆竹聲愈加清晰,一陣接著一陣,休休覺得一顆心實在是跳得厲害,待到府門,腳步未穩差點絆倒在高高的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