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伍(3 / 3)

當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顯得愜意輕鬆,比如蕭巋。行宮裏向來幽謐少人,年後卻呈現熱火朝天的景象。湖裏又新建了亭榭,作為婚房的大殿重新塗了上等油漆,各種名貴的花木源源不斷地搬入……愛子心切的梁帝正想方設法將行宮變成天上的瓊樓玉闕。

蕭巋並未露出半分異常。對他而言,這是父皇所賜,是理所當然的。任何繁縟禮節都是走過場,他隻要牽住心儀的女子之手就好。

二月間的氣候依然料峭,蕭巋遛馬回來,隨手褪去身上的外氅。秋月唯恐他受涼,吩咐宮女在爐裏生了火。蕭巋心情好,坐在火爐旁邊,掀開鏤空銅蓋,親自調起了炭火。

“又有誰來過?”他問。秋月報出一串人名。蕭巋皺了皺眉頭:“吩咐下去,最近我不想見客。”“奴婢也是頭次看見殿下這麼開心,以為殿下不煩呢。誰都不見嗎?結婚是人生大事,大皇子想必會來。”蕭巋勾起一縷笑,又似嚴肅地說:“大哥來,你一定要好生接待。立儲之事殃及無辜,大哥雖然為人大大咧咧的,但皇後是他親生母親,他過得也不好受。”

正說著,外麵蔣琛來報,大皇子蕭韶來了。很快,蕭韶風風火火地進來,嘴裏嚷嚷著:“三弟,每次來你這行宮,風景別樣不同。你如今是全後梁最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不會把你哥忘了吧?”蕭巋站起來迎上前,將蕭韶迎到爐旁坐定,笑說:“方說曹操,曹操就到。

怎麼不見你的藍紫金剛?”“改養海東青了。三弟若是有空,去鷹坊瞧瞧,凶猛著呢。待磨掉野性,咱們用它捕獵,絕對是消遣享樂的好東西。”“我哪有你這般悠閑?”蕭巋笑說,“免冠禮一過,我理應為父皇分憂解難了。”

因外袍袖口有點下滑,險些碰到了炭火,蕭韶見了,忙伸手幫弟弟卷起袖子。兄弟倆相視而笑,濃濃的手足之情彌漫。

蕭韶也不談海東青,望了望周圍,確信無人,才輕輕地咳嗽一聲,神秘兮兮地道:“三弟,十九那日,你到底想選誰?”

蕭巋有意開玩笑,有點漫不經心地答:“宮中教坊開了幾個月,大哥天天去湊熱鬧,該見過的都見了,幫我選一個?”

“三弟你這就不上道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我剛從母後那裏聽來一個消息,出來的時候,碰見沈不遇沈大人往後宮方向走,是不是趕巧了?”

蕭巋並不上心,隻隨口問:“什麼無聊的消息?”蕭韶再次查看周圍,輕輕朝蕭巋耳邊咬了幾句。蕭巋身子一震,衝口道:

“你母後身為一國之母,淨幹些狡扇詭詐之事!她明知我不會相信她的話,故意借你的口,真荒唐!”

“我這不是不相信,才悄悄告訴你嗎?母後和嵇大人一本正經的,據說嵇大人還下去暗查,說得有板有眼,還真讓人不得不信。不過若真如此,這豈不是親上加親,我還替三弟高興呢。”蕭韶半是委屈,口無遮攔道。

隻聽哐當一聲,蕭巋手中的鉗子扔進火爐裏,迸濺起細小的火星子。蕭韶慌忙躲避,見蕭巋笑意全無,滿目寒氣,不覺嚇了一大跳。

“好了,算我胡說成不成?芝麻大的小事,沒想到你的反應這麼激烈。三弟,大哥向你賠不是,當我沒說。”

“出去!”蕭巋喝住大哥的話,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陰鷙。蕭韶見勢不妙,隻當他耍脾氣,又是擺手又是作揖,少不得安慰幾句,便匆忙走了。蕭巋站在原地,神色變得極為可怕,胸口急劇起伏不定。簾子響起輕微的啪嗒聲,秋月端著果盤進來,見殿內不見蕭韶,便道:“大皇子人呢?”

“我讓他走了。”蕭巋悶聲道。秋月看著蕭巋,見他眸子裏暗潮洶湧,微微詫異,勉強一笑:“殿下剛叮囑奴婢好生接待大皇子呢,怎麼讓他走了?”還沒說完,蕭巋突然抄起披氅,大步流星地出殿去了。鞭聲陣陣,馬蹄下一路青煙。蕭巋到了皇宮,將馬韁繩交給宮人,煩躁地朝母妃的雯荇殿走。此時大風起,遠處翎德殿簷下風馬錚錚。蕭巋望了一眼,心緒愈加煩亂不安。他幾乎小跑著,一口氣到了雯荇殿外麵,突然止步。殿外匍匐跪著隨侍的宮女,連頭都沒敢抬。這個架勢,蕭巋心裏清楚—沈不遇還在母妃的殿內。此時他們在說些什麼?

四周的空氣如利刃,隱隱割在肌膚上。他突然失笑,二十年了,他一直活在沈不遇的陰影之下,從未逃開過。

以往的時候,每當看見這情景,他便會拂袖而去。他不屑偷聽,更不願看見沈不遇捉摸不定的神色,每一次見到,他便會加深一層恨意。

而這次,他挪動了步子,是因為心中的那個答案。他悄然站在屏風外,聽著裏麵的輕聲細語,隻是靜靜地聽著。屏風上交錯繡著大紅牡丹與黛青雛鳥,那牡丹仿佛塗抹上了猩紅,張狂肆意地四向猙獰開去。蕭巋鐵青著臉,指骨幾乎攥得折斷。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待別人發現,轉身離開了大殿。

休休一早起來的時候,頭竟有點暈,身子乏乏的,臉色蒼白嚇人。

明日便是遴選之日了。她做了場噩夢。夢中的自己在沼地上艱難行走,前麵茫茫不知是何處。周圍是陰慘恐怖的景象,無數吃人的藤纏住她的身子,勒住她的頸脖,讓她想叫又叫不出聲。她在夢境裏掙紮,沒人來救她,熟悉的影子一個都不見。

醒來後,竟是大汗淋漓。夢境漸漸變得模糊,她不斷地安慰自己,才重新慢慢睡去。

沈不遇聽了燕喜的稟報,急急找來太醫。太醫搭脈診斷,說是略受了點風寒,並無大礙。沈不遇叮囑她好生休息,叫了廚房煎藥,又安排做了清淡的膳食,一時廚房忙得團團轉。

這場遴選名義上是祠部主持的,實際裏麵所有的細節儀式,包括蕭巋選好休休,攜她去覲見皇上和蓉妃,都經過沈不遇的過問和操作。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滴水不漏,他還將遴選的宮製禮節細細向休休闡述一番。

“別緊張,保持微笑便行。”他臨走前還不忘多交代一句。柳茹蘭一直守在萏辛院,時不時拭拭休休的額頭,一臉擔憂道:“怎麼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候病了呢?”輪到休休笑了,安慰道:“不妨事,明日就好。”

她不敢把夢境說出來,唯恐給柳茹蘭平添憂患。夢終歸是夢,也許是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心裏緊張的緣故。

燕喜也是緊張地輕拍胸口,大驚小怪道:“小姐向來不嬌弱,卻也病了。那些嬌弱的小姐,不知病成什麼樣子?難不成明日一個個都要扶進去?”

眾人一陣哄笑。白日在風平浪靜中過去。到了晚間,休休能起床,還喝了一大碗清粥,臉色也稍顯紅潤。柳茹蘭放下心,關照燕喜幾句,才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休休思緒萬千,輾轉反側,到了更深漏斷才淺淺地睡去,竟是無夢。辰時,休休撐起床。院內開始忙碌,柳茹蘭也早早地過來,吩咐眾人端茶送水,梳洗換衣。盤雲髻,畫黛眉,稍施脂粉,最後穿上那套淡黃色的襦裙。這一打扮,年輕的休休已是風嬌水媚,氣若幽蘭。柳茹蘭攜著休休的手,出萏辛院,走向府門。早有宮裏派來的宮車候在外麵,柳茹蘭吩咐翠紅給宮人打點銀錢。最後眼望著燕喜攙扶休休上了宮車,含笑揮手。

宮車平穩前行,沿路無話。

到達宮門時,四周早停滿了同樣的宮車。四十個待選的千金小姐,由用人丫鬟伺候著,桃紅柳綠,鶯聲燕語。遠遠的,聞訊而來的江陵百姓爭相看熱鬧,道邊、宮牆下都擠滿了人。大批宮廷侍衛手持長戟隔開人群,唯恐出亂子。宮門開啟,有執事宮人出來挨個唱名,被叫上的人按次序排隊進宮。休休聽到自己的名字,便從人群出來,拿出手中寫著自己名字的牌子,由宮人過目驗視後,跟著眾女進了宮門。

進去的時候,她回頭望了燕喜一眼,微笑著朝她揚手。燕喜眼看著小姐進去,輕舒一口氣。轉頭,正對上看熱鬧的人群裏一對痛楚憂傷的眼睛。

儲天際!她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將天際從人群裏拉了出來。

“我說儲天際,你心不死啊!這又不是看戲,你看見了反而難受,還是回去吧。”她勸道。

“不……我要等結果。”天際沙啞著聲音。燕喜搖頭,苦笑道:“小姐要是被選中呢?”厚重的宮門正在徐徐關閉,天際目光定在那裏,咬著牙說:“那個蕭巋囂張跋扈、玩人喪德,有我了解休休嗎?有我那樣喜歡休休嗎?我不信他會選休休!休休隻是一時被迷昏了眼,都是沈不遇教唆的!”

燕喜嚇得連連擺手,無奈道:“你就等著受打擊吧。儲天際,我看你真傻,壓根兒不該上這兒來。”

休休進得宮後,已有宮人引著進了偏殿進行下一輪的篩選。因時辰有餘,眾女子抬起腰身,互相走動,彼此間暗中打量對方,好似一場無聲的角力,恨不得立時就將對方擊敗。休休還在恍惚,有人捅了捅她的胳膊。

轉臉看去,原來是鄭懿真。懿真也是一身精致的打扮,鑲金絲的繡服上綴滿了桃花,就像這豔華的春色,濃濃鬱鬱的緋紅。她凝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聲音如綿綿春風。“這麼多人,我看來看去,數你我最出挑了。”休休少見懿真這樣的神色,一臉柔和,想起那日她恫嚇的口氣,猜想她也是脾性任意所致。見她心情極好,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真心道:“你很美。”“是嗎?”懿真忍不住撫帕輕笑,附在休休耳邊,櫻唇輕吐,“你也很美。

不過,你穿錯衣服顏色了。聽灝哥哥說起過,三殿下喜歡桃花紅,最討厭黃色。你看過蓉妃娘娘穿過黃顏色嗎?他的隨侍宮女誰有黃顏色的衣衫?有一次,那個秋月無意穿了這種顏色,他突然發了脾氣,當場將衣服扒了燒掉了!”休休的臉色稍顯蒼白,不禁道:“為什麼?”懿真看在眼裏,頓了一下,又和聲道:“我哪兒知道?三殿下本來就喜怒無常。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唉,我不該打擊你,隻因我實在是把你當成最好的姐妹,提醒你謹慎些。沈大人真是的,光想著怎樣討皇上歡心,選妃的可是三殿下,得摸清他的喜怒哀樂,這麼重要的細節他卻忽視了。”

休休驚得額頭冒汗,低頭打量自己,緊張地問:“都穿上了,可怎麼辦?”“穿上了就沒辦法了。你可別難過,穿這種顏色的又不止你一個。再說,三殿下不見得會選你。”看休休惶惑的樣子,懿真心中暗暗發笑,扔下她招呼別人去了。她麵上笑容仍未減淡,自信平添幾分。“沈休休真是天真,連這麼唬人的話也相信。爹爹告訴我,據說三殿下好像早已看上沈休休,那純屬無稽之談。”這時一群宮人擁了總管模樣的人過來,眾女停止了說笑,趕忙站立幾排。那總管麵色嚴峻,在眾千金中一一巡視,逐一篩選。被選上的仍然拿好牌子,沒被選上的則由宮人收了去。

有被選上的麵露喜色,被收了牌的則掩麵而泣。那總管站在休休麵前,用眼打量一番,翻起牌看,然後遞還給她,送了她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樣層層篩選下來,隻有二十位千金等候在翎德殿外麵。休休登上幾步台階,轉頭回望。宮內的桃花已經吐蕊,點點碎碎如幻蝶一般。內侍、禦林軍、宮女,川流不息地忙碌著。遴選日的皇宮,好似這春日裏的桃花,一派勃勃生機。她眯著眼望定,眼前一陣眩暈,天色似乎漸漸暗了。

“再堅持一個時辰,什麼都會好的。”她飄忽地笑了笑。翎德殿內梁帝、蓉妃、三皇子蕭巋,包括眾大臣想必濟濟一堂。隻聽得宮人扯著尖細的喉嚨開始唱名:列曹尚書馮敬大人之女馮彩雲,十七歲。鎮遠將軍李經年大人之女李新月,十五歲。上州刺史殷東華大人之女殷影秋,十八歲。太仆卿鄭德大人之女鄭懿真,十七歲。

……宰相沈不遇大人之女沈休休,十六歲。

休休聽到自己的名字,款款步入。抬眼看,氤氳檀香煙靄中,暈暈蒙蒙明暗交替。皇帝危坐其中,兩側坐著正著朱紅色禮服的蓉妃和蕭巋。她的眼光在蕭巋身上駐留,他一身寶藍,耀目光華,襯得他的膚色似乎有點蒼白。那個清淡的除夕夜,他對她說,遴選前一夜他定會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他跟她一樣,真的睡不好啊!心底湧上一種甜蜜,她垂下頭,盈盈叩拜。所有的千金齊齊站成一排,環肥燕瘦,姹紫嫣紅。

休休聽到皇帝笑道:“巋兒,由你做主,以你的眼光,下去好好幫父皇挑一個兒媳婦出來。”

依稀中,她看見他起身,身形有點晃動,步履遲緩。他可是也緊張?他向她這邊緩緩走來。她羞澀地垂下眼簾,心裏怦怦跳個飛快。殿內鴉雀無聲,隻有他的緞袍輕觸靴麵時發出好聽的索索聲響……他快要走到麵前了,她幾乎已經看到充溢在他臉上的幸福和滿足。他的腳步停了,她清晰地聽到他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好久不見。”

她刹那抬首,他站在側旁女子麵前,目光落在那裏,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她驚詫,不禁轉過頭,原來一旁站著的,是鄭懿真。

懿真緋紅了臉,嬌聲低答:“好久不見,殿下。”休休站在那裏,愣愣不知所措,像是未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她動了一動嘴唇,從喉管裏發出細弱的聲音,卻連自己都聽不到。蕭巋烏沉沉的眼光始終定在懿真的臉上,他似乎很有興趣繼續聊話:“鄭德鄭大人也是父皇的得力重臣,為人厚道低調,卻有忠君愛國之心、排患解紛之略。父皇好幾次提起他。”

懿真來不及往父親所在的位置望去,仿佛她正在做一個美夢,歡悅從眼底心間不可控製地溢出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子理應忠於皇上,為皇上解憂。”她甜甜地替父親答道。

蕭巋臉上笑意加深,眸中顯出柔和的深情,那種休休熟悉的深情。他的聲音清清朗朗:“那好,我就選你了。”

我就選你了。我就選你了……那聲音越來越大,潮汐般傾覆了休休的耳朵。她直愣愣地站著,思緒漸漸凝滯。

蕭巋說過:是我選你啊,休休。他是不是糊塗了?她要製止他,他弄錯了,他該選的人就在旁邊啊!

她的腳怎麼這麼重,連一絲都挪不動。她看著他含情脈脈地朝鄭懿真笑,他的手牽著她,她隻能看到他們的背影了,那齊肩並進的背影……她聽見梁帝的笑聲,眾大臣的恭賀聲……我就選你了……我就選你了……他選誰啊?他說過選她的。她自己又是誰?

她惘然,她隻是困惑地想。蓉妃過來了,惋惜地搖頭歎息,走了。她為她難過嗎?沈不遇也過來了,他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青白?神情為什麼這麼憤恨?他也走了嗎?

所有的人都走了嗎?怎麼隻剩下她一個人?她也要走了嗎?她一步步走向宮門,如同踩在棉絮堆裏。刺目的陽光下,身形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浮在青石步道上。二月裏,她聽到了蟬聲。叫得那麼響亮,那麼熱鬧。

一名宮人過來,扶住了她的手。她木然地走著,宮人似乎在說什麼,她一個字都聽不見,隻看見那張不斷噏動的嘴巴。

“小姐—”聲音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她皺起眉頭,努力睜大眼睛尋找。眼前的霧靄詭異地飄散,燕喜、天際的身影遊離。她的雙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忽地,她不自覺地淡淡地笑了。

“燕喜,不要用這種恐懼的目光看我。蕭巋不要我了,他選別人了。”“天際哥你也來了嗎?你怎麼不笑?我笑給你看好不好?天際哥,我有點兒累,你扶我一把,我想告訴你一句話……”當天際最後抱住休休那副搖搖欲墜的身軀時,從她蒼白卻掛著微笑的唇間,他隻聽到她在低聲斷續吐息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