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肆(1 / 3)

丹闕篇 肆

秋風夾帶秋雨下得蕭瑟,皇宮裏寒氣更重了。翎德殿外,已是碎葉滿地一片狼藉。守門的宮人正要執起大掃帚,隱約聽到寢殿內有咳嗽聲,另一名宮人急忙打手勢示意眾人噤聲。不久,蕭詧的內侍從外麵進來,踩過遍地的落葉,無聲地踏上白玉台階。

因病得久了,蕭詧半臥在檀香色的座褥上,神情懨懨的。無色琉璃的窗映著內侍匆匆而過的身影,蕭詧提起些精神,雙臂撐起孱弱的身子。

“巋兒怎麼樣了?”他問。即使在病中,他依然惦記著兒子。

內侍稟告道:“回皇上,三殿下的傷已經愈合。他托奴才帶個話,請皇上保重身體。”

“到底是年輕人。”蕭詧大是欣慰,臉上浮起笑意,“沈愛卿想得周到,派他的女兒伺候巋兒。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朕倒覺得這般極好,他們就像天生的一對。”

“皇上所言甚是。”

“假如沒有出事,過完年就是選皇子妃之日,指不定巋兒年底就能生個小皇孫。唉,天不佑人,朕日夜盼著北周那邊能帶來好消息,至今音信全無,心中不安啊!”蕭詧一陣感慨。

“北周確實帶來了好消息,皇上。”屏風外,傳來皇後悠揚的聲音。蕭詧一震。皇後從屏風後緩緩步出,斑斕煥彩的披風上,還沾著一兩枚細小的碎葉,嫣然綽約裏平添了一分生動。鬢間鸞鳳上垂著長長的瓔珞,珠光如星子般流動,在蕭詧的眼前閃耀。

她身後,是尚書令嵇明佑。此時他緊隨幾步上前,單膝跪地行君臣大禮:“微臣參見皇上。”

蕭詧警覺地直起身,惱怒地問道:“你們來幹什麼?”皇後用難以捉摸的目光望著蕭詧,然後深深一福,笑道:“臣妾今日收到北周宣帝的手諭,有關本朝立嫡之事。如此臣妾即刻趕來給皇上閱看,皇上閱畢定會龍心大悅,了斷一樁心事,豈不是好消息?”

嵇明佑將蓋印玉璽的諭書高舉過頂。明白是什麼,蕭詧的心不自禁地抽緊。他的視野有些模糊,連嵇明佑手上的諭書也變得虛幻不真實。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從內侍手裏接過諭書,又顫巍巍地低頭去看。

仿佛突然被人憑空抽去筋血,他重重地坐回榻上,一張臉變得扭曲猙獰。“天下大定,朕身強力壯,不必急於國本!”“皇上,這可是北周宣帝的手諭!”皇後的聲音極重,落地有聲。蕭詧麵色蒼白,咬牙道:“韶兒膽氣不足,昏懦有餘,不是儲君的最佳人選!重國重事,須由朝中諸臣商議定奪!”“好啊,臣妾正想說,手諭就在明日朝上宣讀吧。北周駐兵總管就在宮外等候,臣妾倒想看看,何人敢在周宣帝頭上違法亂政!”皇後的笑意波光一閃,不再多言,斷然一甩長袖,示意嵇明佑離開,然後自己先趾高氣揚地出去了。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一切都如她所願。她的麵上滿溢笑意,仿佛看見蕭韶的冠禮之隆,眾目之下錦緞燦爛珠玉奪目,何等鮮亮威風!蕭詧癱倒在榻上,目光暗淡地望向窗外,風的聲音嗚咽似的低沉。驀地,他似清醒過來,驚慌失措地喊道:“傳沈愛卿!還有鄭愛卿!”不久,沈不遇和鄭渭相繼趕到翎德殿。蕭詧將剛才經過一說,目光瑩然,顫聲道:“穆氏如此邪惡,趁中宮空虛作亂發難,若不奪其權力,朕畢生心血將毀於他們之手!”沈不遇和鄭渭臉色驚變,沈不遇道:“此事洶洶,始料未及。北周下大雪,臣派出的人尚在途中,怕是不能及時趕到。即使到了江陵,周宣帝此詔已宣,也是一籌莫展。”

“不殺嵇明佑,臣心不甘!”鄭渭不禁狠狠罵了一句,道,“刺殺三殿下的凶手已被抓到,這廝邪惡硬是不招。臣即刻就回去,大刑伺候,非讓他招出是穆氏指使不可!如若證據在手,可製約穆氏!”

蕭詧連連點頭:“如此甚好,愛卿速速前去。”沈不遇思忖一番,憂心忡忡地提醒道:“濫用私刑,有違法度。一旦不能得手,反使穆氏越發猖狂,實則亂上添亂,鄭老弟需小心。”鄭渭粗略地打斷,瞪著眼珠子道:“穆氏卑鄙至極,我等還跟他們談什麼法度?如今危急時刻,豈能顧得許多?”一番計議之後,兩位得力重臣匆忙而去。蕭詧定定地坐著,默然良久,終是一聲歎息。

“明日朝會凶多吉少。巋兒,穆氏作亂禍國,父皇不能幫你,我心難甘啊!”

“三哥,不要去!”屋門大開,蕭巋從裏麵衝了出來。蕭灝緊跟在後,接著在院門前將其追上,雙手拽住蕭巋,硬是不讓他走出院門。蕭巋有些失控,慍怒而狂亂地大聲說道:“父皇苦心孤詣治國,穆氏乘亂奪權,一代君王被奸宄之人包圍,我在這裏待著有何用處?別攔我,我一定要去阻止這些人!”

“三哥你現在這身份,連進入皇宮都不能。若如此救父皇,與作繭自縛無異!三哥你別激動,我們再想想辦法!”蕭灝竭力勸說道。

舅舅鄭渭忙碌到深夜,突然告訴他不祥的消息,他隱感三哥蕭巋會鬧事,一大早便匆匆趕來勸阻。

蕭巋情緒雖平緩下來,眼底終究是一片暗潮。“四弟,穆氏已經成勢,若穆氏得儲君位,我必為穆氏所殺。大哥若是一朝親政,又來另路,你也性命攸關。”“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傀儡。”

蕭灝心裏一沉,哽聲說:“我知道。皇後不顧父皇恩義,發難朝廷,奪權謀利。為什麼皇家會這樣?我們不能如平常百姓一樣生活嗎?”兄弟倆撫肩而立,彼此握緊了拳。長風卷得他們的袍角飄舞不羈,此時此刻,他們心似鋼刀交割,卻不得不無奈地任憑時光緩慢地流淌過去。院門外傳來響動,休休緩步而入。

咫尺之間,三人對望。她似乎明白了他們的意思,無聲地走到蕭巋麵前,慢慢地吸了口氣,緩聲說道:“相爺已經去了宮裏。這會兒,朝會已經開始了。”三人不再言語,臉上都布滿了陰雲。一隻烏鴉從樹梢掠過,噶的一聲怪叫,和著不祥,震響在他們心底。議事大殿內。

滿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周圍寂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梁帝蕭詧坐在鎏金雕龍的禦座上,恍如一尊蠟像。執事總管手中端握著那條手諭,蕭詧定定地看著,依稀之中,皇後一雙犀利眼眸凝睇過來,麵含冷峭的微笑,倒像是在嘲諷。

他忽然覺得龍袍的領子太緊,胸口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一陣陣窒息。他重重地喘了口氣,聲音掩不住地蕭瑟。

“關於立儲之事,朕已聽了眾愛卿各抒己見,似乎提議立大皇子為儲君的呼聲較高……原本朕思忖正在盛年,或許朕還能得幾個子女。當然,傳嫡不傳庶,韶兒又是皇後所生,擇他為儲水到渠成。不過今日局麵,立儲之事實在是諸多倉促,再等兩年也不遲……”

“皇上!”嵇明佑已經將梁帝的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麵色肅然道,“儲君乃國家根本,早立晚立皆須以時勢論定。皇上雖在盛年,然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臣等恐措手不及也!今日北周宣帝諭書在此,皇上不必拘泥成例,宣讀諭書吧。”

“天意如此,請皇上宣讀諭書!”一幫黨羽呼應道。蕭詧見黑壓壓跪了一大半大臣,目光難掩慌亂,竟說不出話來。鄭渭性格暴躁,向來按捺不住,開口道:“北周宣帝手諭?哼,你們分明是防備後患求北周施壓,逼迫皇上倉促立儲!”嵇明佑冷笑:“後梁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大皇子乃皇上與皇後所生,堂堂王族骨血,何謂逼迫二字?我倒以為,大皇子之下,數四皇子最有大才之相,莫非浣邑侯動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