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一直進了柳茹蘭的院子,臉上隱隱帶笑。柳茹蘭深知他的脾性,喚丫鬟翠紅呈上茶,自己端了湯婆子掖在手裏。
秋去冬來,一晃間寒意入骨。沈不遇穩穩地端起茶盞,茶香四溢,抿在嘴裏略有清苦,但那種說不出的餘味自心中蔓生出來。
“一波三折,苦盡甘來啊……”他不禁感歎道。
柳茹蘭用袖子掩了掩唇,輕笑道:“三皇子回來,宮裏頭熱鬧了幾天,皇上的病也就好了。隻是皇家禁地,規矩又多,外人不得隨意進出,言語舉止難免矜持了些,還不如在外頭呢。休休和三皇子好上不久,又不能見麵,反落了個不自在。”
“三皇子已經搬去行宮了,待一切安穩下來,明年開春便遴選皇子妃。讓他們少見麵也好,宮有宮規,家有家法,宰相府的千金跟三皇子你來我去的,傳到外人耳朵裏難免滋生流言蜚語。三皇子妃這個位置,多少人虎視眈眈,休得被落下話柄。”
“妾身明白。”“不用急躁,也不過兩三個月。這回,休休這三皇子妃是坐定了!”沈不遇嘴上說得篤定,心裏其實也有點不安。明明現在事情是難以估料的好,但細細體味,又隱約有不穩當之處。究竟是什麼,他又說不出。這時,守門的護衛進來稟告:“老爺、夫人,浣邑侯鄭渭大人,還有四皇子已到府外。”
沈不遇猛然一個激靈,一拍大腿,連叫不妙。“老爺,鄭大人怎麼和四皇子一起來了?”柳茹蘭忙問。“看我糊塗,差點忘記此事了!”沈不遇懊惱道,“鄭渭向我提親,要我早日給予答複,我當時草草將他敷衍過去。前陣子忙於政務,他沒提起,我也忘了。時局稍有穩定,眼看他就要回浣邑去,便來我這兒討個答案。鄭渭這人,強牛脾氣,對這個繼子卻是寵愛有加,我該如何回答?”
“老爺,若是回絕,說話也得婉轉啊!”柳茹蘭勸道。“都怪我瞻前顧後,首鼠兩端,讓四皇子以為沈家中意他。罷了,四皇子好說話,隻要說服鄭渭便是。我且去,你備置厚禮妥當,算是送他們回去。”說完,一臉不安地出屋去了。來到客廳,鄭渭和蕭灝已經坐在那裏。沈不遇故作輕鬆地上去打招呼,鄭渭板著臉,眼珠子盯著他,不起身也不說話,倒是身邊的蕭灝溫雅地與他見禮。沈不遇情知不妙,粲然一笑道:“鄭老弟,你我故交,回浣邑吱一聲便是,我大擺筵席為你餞行。”鄭渭哼了哼,冷冰冰道一句:“我是沒你那般閑工夫。”沈不遇哈哈大笑:“老弟心裏憋氣,就痛痛快快罵一頓何妨?沈某有時荒疏怠惰,得罪了老弟也不知。反正我這宰相,老弟看得淡泊,想罵就罵。”“沈不遇!”鄭渭猛拍桌案,慷慨激憤道,“你敢回絕我家灝兒!你與嵇明佑周旋,我死力保皇,聯合鄭德一班老臣跟著鼓噪,差點遭嵇明佑羞辱。這些我都忍了,可灝兒何錯,遭你如此作踐?”
本來沉默不言的蕭灝突然叫道:“舅舅,那是兩碼事,您別把我跟國事攪在一起!”
說著,他騰地紅了臉。沈不遇心內明白了,外表還是裝糊塗:“鄭老弟,此話從何說起?四殿下遭誰作踐了?”
“問問你家幹閨女去!”鄭渭沒好氣地說道。沈不遇一陣釋然,不安的心徹底放下。由此可以猜想,蕭灝直接向休休表明愛意,被休休拒絕了。鄭渭想起提親之事,蕭灝不得不實話告知,鄭渭臉上掛不住,便心急火燎地拽上蕭灝興師問罪來了。
他裝作大吃一驚,生氣道:“家法不嚴,休休怎可如此對待四皇子?待我把她叫來,向四皇子賠禮道歉。真是的,四皇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氣,真不知好歹!”
接著他叫喚家奴,其勢不容辯駁。這話把鄭渭哄住了,他睖睜地望了望蕭灝,倒顯得有點無措。蕭灝箭步上前阻止,低聲說:“不要嚇著了休休。沈大人如若允許,就讓我見見她。”
沈不遇如釋重負,自然連聲答應。萏辛院裏。
休休正在鋤草。她實在不堪火爐子在屋子裏釀出的那種烘熱,獨自佇立樹蔭下。風從牆外吹入,拂動錦緞衣袍,看過去輕煙般渺渺然。
她原是隨意慣了,如雲的發髻用玉簪花鬆鬆綰就,垂下一縷青絲,隨風悠悠地一直飄到人的心裏去。蕭灝悄然進入,神色也變得飄忽,分不清是不甘還是不舍,隻是看著她。
待休休無意識地抬頭,蕭灝還是用這樣的表情注視著她。對蕭灝的突然出現,休休有點驚訝。她抬手捋去發絲,笑說:“四殿下來了,裏麵坐。”“不了,這裏說話就好。”
蕭灝臉上也泛出了一點笑意:“我要回去了,來跟你告別。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也這樣來過。日子過得好快,三哥又開始忙碌,我總是顯得沒事可幹。”
似被什麼觸動,休休秀麗的眼眸映進一層朦朧,哂笑道:“你那時說通往浣邑的路上要下雪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浣邑春暖花開的季節比這兒短,是嗎?”
“我的心如暖春的日子也少。”蕭灝脫口說出這話,便是一陣靜默。休休不知道怎樣回答,也是垂眸不語。
半晌,蕭灝問道:“你記得我那時還說了什麼嗎?”
休休不作聲,隻是搖了搖頭。蕭灝站在休休麵前,動作極溫雅地握住她的手。他抬眼望了望天,嘴角勾起微笑:“藍天、青草、花香……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難得這麼開心過。”“四殿下……”“小時候,因為自己很少得到什麼,所以三哥得到什麼,我也可以快樂很久。待長大,才知道三哥得到的並不都是自己喜歡的,快樂也變得越來越少。我總是忍不住想,什麼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真愛。可是,自己還是沒得到。
休休青瓷般的麵龐恍惚著,他的手指差點觸碰到,隻能收回手。呼吸之間,痛苦鋪天蓋地而來。
“我對三哥……突然變得很嫉妒。昨晚我們聊天,談到了你,他的神情變得很愜意、很安適。我知道,他心裏已經有你了。雖然你們見麵的機會很少了,但是,開春的那個選妃大會,他一定會選你。盡管父皇說,那日我也可以選別的女子,但眼看著他牽了你的手,我會是如何光景?我會受不住,所以,我隻能逃避。經曆過這些,快樂是那麼奢侈,我真想變回小時候……也許,不會成為現在這樣,我會看著你們倆笑……”
他忍痛閉眼,再睜開眼時,隻見休休靜靜地望著他,眼裏透著清澈堅定。瞬間,他也變得平靜,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保重。”話說到此,已經說得很透徹了。
休休站在水榭上,望著蕭灝漸漸離去的背影。夜鎣池上飄著殘荷敗葉,煙靄漫空,冬意分外濃,水天間還有黑鴉幾點,這樣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嗎?她喃喃自語道:“四殿下,你說過三殿下心裏有個秘密。你不知道,我卻知道了。不過,他不會做傻事,更不會傷及我。”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對蕭灝離別的傷感漸漸被對蕭巋的相思替代,天色似乎愈隱愈淡,一切模糊得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