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肆(2 / 3)

鄭渭瞪起眼珠子,正要發作,沈不遇出列緩緩道:“嵇大人言之鑿鑿,倒是越發成竹在胸。民間有流言:三皇子功業聲望遠遠超過大皇子,有可能脅迫皇上立儲而代之。此等流言縱然不起神效,也定埋下內訌種子。隻是皇上不信流言,三皇子也並未倒在流言之上。北周罪臣楊堅逃亡後梁,你們將計就計將他圍困在都城,專等三皇子落入圈套為皇上丟醜。皇上父子情深,將三皇子接回江陵郊外,你們義憤不能自已,唯恐生變,立即暗中刺殺,終究未能成功。一招不靈又起一招,你們生怕立儲之事要大費周折,便請旨於北周宣帝,聯手脅迫皇上立大皇子為儲君!”

此言既出,台下響起一片嗡嗡哄哄的議論聲。梁帝蕭詧麵露讚許之意,端正坐姿,精神稍顯活泛起來。嵇明佑目光凜然,直直昂首,像是在挑釁:“沈大人,你可不要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如此荒誕不經的說法,誰信?凡事要講個證據。證據何在?”鄭渭哈哈大笑,道:“料你會抵賴,我已經將凶手帶來了。如若供詞紮實,你們圖謀殺人罪證成立,自當依法取消立儲!也就是說,北周宣帝的手諭也依法作廢,立儲人選另擇他人。所有的嫡係皇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

他的聲音響亮,人人清晰可聞。“帶犯人!”

傳聲迭次過去,不大一會兒,一名全身血淋淋的囚犯被押到殿內,撲通跪在冰冷的塗金地磚上。

“皇上,供詞在此,犯人已畫押,請皇上過目。”鄭渭將供詞呈上。蕭詧閱畢,滿意地頷首:“眾臣傳閱。凡是參與謀殺三皇子的,皆可出列為證,朕既往不咎,饒他全家。”供詞在眾臣手中傳閱,每個人神色各異。氣氛一片陰沉窒息,有人不自覺地將眼光掃向嵇明佑。嵇明佑倒是鎮定,站在犯人麵前,眼睛在微眯的時候,閃爍過一抹亮。“這供詞是你寫的?句句是真?”他質問道。犯人艱澀地抬起頭,目光呆滯,呻吟道:“是草民所寫,句句是……是……”

鄭渭開口對嵇明佑冷笑道:“嵇大人,別耍小伎倆了。犯人已經招認,供詞句句屬實,你難道還想嚇唬他不可?”

也許是突然聽到“嵇大人”三個字,犯人驚醒過來,突然嘶聲叫喊:“草民冤枉啊!草民屈打成招!大人,求大人替草民做主啊!”

叫罷,一口鮮血從犯人嘴裏噴出,濺了一地。眾臣呼啦散開,但見犯人在地上抽搐著身子,翻了個身,便不動了。

內侍探指過去,回稟道:“啟稟皇上,犯人氣息全無,死了。”

蕭詧大驚,霍然站起身。沈不遇與鄭渭麵麵相覷,鄭渭不由得叫了一聲:“怎麼會死了?”

沈不遇心生不妙,麵色陰沉了下來。滿殿又是一陣議論聲。

此時,嵇明佑眉目上挑,勾起似是而非的冷笑:“鄭大人,這就是所說的屈打成招?你捕風捉影,誣告嵇某,當眾來個死無對證。幸虧犯人當場翻供,眾人都聽到了吧?沈大人、鄭大人,嵇某對皇上忠心耿耿,隻是擁立大皇子為儲,大家所持政議不同,你們何須用此肮髒伎倆作難我來?”

鄭渭神色極是狼狽,喘著粗氣不說話。不少人出列替嵇明佑打抱不平,紛紛聲討鄭渭等人的不齒行為。

嵇明佑趁機上前,拱手道:“皇上,自古大奸巨惡,強君之下最易滋生小人。想那鄭渭,在天子殿中還會生出假案之端,分明是欺君犯上!皇上,您可要提防身後外奸內宄者,這種人,狗彘不食其餘!”

接著,惺惺作態擠出幾滴老淚。“皇上明鑒!”眾黨羽立即異口同聲呼應一句。殿內燈光耀動,曳影綽綽。

蕭詧麵色慘白,全身一直僵硬緊繃著。他的目光停在那道手諭上,絕望地閉上眼睛。

“宣讀諭書……”諭書在緩緩打開,跪在地上的大臣們神情迥然不同。一方綻開得意的笑意,一方如潰敗的棄甲曳兵,麵如死灰。沈不遇忍不住抬了抬頭,正望見蕭詧木然地定在龍座上,頭上珍珠串成的冕旒無聲地抖動,疏疏似雨。他暗地裏長長地哀歎一聲,垂下了頭。外麵似有雜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腳步聲飛快地上了台階,隨之遙遙傳來一聲喊:“北周宣帝最新諭旨到—”所有人都抬起了頭,人堆裏有輕微的混亂,但很快恢複了秩序。執事總管將剛剛打開的手諭合攏,下了禦階,雙手接過新諭旨。諭旨上的每一個字,如蹦躥的鋼釘,顆顆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數月以來,觀蕭巋勤奮有加,律法深有所得,知錯就改,心智已成也。今宣:恢複其後梁朝皇子爵位,入住行宮。當在明年春時為蕭巋行免冠大禮。立儲之事另定,依後梁法度遴選。宣帝二年十月壬戌”

餘音還在,全殿靜默,似乎所有人睡去了一般。蕭詧驚愕地坐著未動,直到宣讀完諭旨的總管輕聲提醒道:“皇上,情勢有了變化,三殿下可以回來了!前麵的諭旨作廢,不立儲君了!”總管話音剛落,蕭詧猶如喝了回魂湯,拍案而起,高聲宣旨道:“此新諭旨,除依式送後宮外,抄刻送至全後梁,當即辦理!”“吾皇萬歲!”

自感窩囊的大臣們一片歡呼,頓時精神大振,留下麵色鐵青不知所措的嵇明佑等人,匆匆散開回各自官署去了。

沈不遇仿若從熱蒸籠裏剛浮出來,全身汗津津、熱騰騰。他走到白玉欄杆前寒風一吹,才清醒過來,原來剛才經曆的不是一場夢。他振臂一揮,終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幾騎飛馬離開皇宮,出了城門,飛速進了郊外的院子。蕭巋等人還在不安地等待著。騎馬的宮人執事以及禦林軍一見蕭巋,跪地便拜,稟告道:“皇上有旨,即日起,恢複三殿下皇子爵位。請三殿下即刻回宮。”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蕭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楊堅大將軍給您的書信,殿下看了就知道了。”蕭巋接過泥封的銅管,抽出羊皮紙信函,細細讀來。他看著看著,眼睛裏的煙霧慢慢在消散,忽地,不自覺地淡淡笑了。“四弟,是楊大將軍救了我。相州發生尉遲迥之亂,周宣帝宇文贇隻好請楊兄率兵平定,而楊兄出兵的條件竟是我的皇子位。他得知穆氏已經得到立儲手諭,便連夜派人將新的諭旨和書信送至江陵。此刻,他一定在出征的路上。”

說完,他麵朝北方,恭敬地拜了拜。蕭灝釋然地笑了,兄弟倆再度握拳,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休休默默地望著這一切,臉上也在笑。那一刻,她覺得天空是那麼的明淨,風兒是那麼的舒爽,喜悅猶如雨後春筍,從灌飽了艱辛和祈盼的泥土裏鑽了出來。她想,蕭巋又可以為後梁朝建功立業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