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詧眉頭這才平緩,臉上稍顯暖色,問:“此策甚好,不知哪位愛卿願意前往?”
沈不遇跪地,正色道:“臣願受托一試。”“好好。”蕭詧露了微笑,“隻要巋兒不去北周,這番禍事便告完結。沈愛卿此去順利,朕便安心治國了。”此時一陣大風掠過,遠處殿簷風馬錚錚。接著,宮門方向傳來隱隱鐵蹄聲。
殿內的人麵麵相覷,神色各異。蕭詧麵色蒼白,幾乎要跌倒,他勉力扶住身邊的扶手,凝神望向殿門。
不大一會兒,一名執事總管慌慌張張地進入大殿,稟報道:“皇上,北周兵衝入皇宮。總領大人還說,若皇上不以律法重懲三殿下,他們必將踏平皇宮,血洗江陵全城!”
蕭詧渾身顫抖,粗重地喘息一聲道:“你讓他們稍待……傳巋兒……”嵇明佑高聲道:“請皇上圖謀長遠,如若棄江陵百姓安危於不顧,惹來無窮後患,得不償失啊!”“請皇上社稷為重,大義滅親!”“保我朝安寧!”群臣紛紛下跪,一片附和聲。“朕知道了!”蕭詧陡地厲聲喝道。殿內頓時死一般沉寂。
蕭詧兩眼含淚,緩緩起身。他對著眾人揮了揮袖,尚未站立,便軟軟地癱倒在紅地氈上。
北周兵暫時撤到宮門外,皇宮裏的早晨靜悄悄的,這樣滔天巨浪來臨之前的短暫靜謐,才更讓人感覺陰沉窒息。
梁帝蕭詧的寢宮外,宮女內侍行色匆匆,太醫出出進進均無聲無息。偶有鴉聲掠過,守在門外的宮人頓覺不祥,提起長竿子驅趕,烏鴉飛走了,又來一陣莫名的大風,急惶惶地打著烏柏,枝葉搖晃不寧。這個時候,皇後出現在了通往寢宮的長廊上。皇後款款而行,鑲金堆繡的裙擺拖曳在地麵上。進了內院,方見一人伏跪在寢宮外,雲鬢高擁,簪花流蘇如水波輕漾。蓉妃初入宮的時候,皇上誇她嫻婉雅靜,氣韻如荷,還專門辟了荷池與她共賞。皇後幾度視其為後宮最大敵人,尤其是在三皇子蕭巋出生之後。二十幾年過去,這個芙蓉般的女人變得寂寞,無論兒子多出色,都無法止住皇上流連花叢的腳步。哪像自己,作為正妻,可以自如進出丈夫的寢宮。那些美豔無雙的女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也不能撼動她皇後的位置。
這麼想著,她突然對眼前跪著的女人生出一絲憐憫,便無聲地笑了笑,緩聲道:“蓉妃跪得好早,皇上不想見你嗎?”
蓉妃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目中哀切。她的神情有點恍惚,嘴裏喃喃道:“求皇上開恩,別傷著巋兒……”
“用什麼來換呢?”皇後冷聲說話。“臣妾願用身家性命來換。”
不經意似的冷哼一聲,皇後的眉頭蹙了起來,聲音分外冰冷:“換你何用?十個蓉妃也不及一個三皇子,北周人針對的是他。你我包括後梁臣民,都牽製於北周。三殿下犯了律法,自然是要受重懲,連皇上都包庇不得。”
蓉妃連聲音都顫抖了,邊磕頭邊哭道:“臣妾求皇後想個法子,若能保住巋兒性命,臣妾做什麼都願意。”
皇後為難道:“朝中政務本宮一個女人管不得。本宮進去,跟皇上說點家事,你就這麼跪著吧,皇上願不願意見就看你的造化了。”
說完,緩步上了寢宮台階。殿內宮女內侍都回避了,隻有幾名年長的禦醫候在龍榻前。見皇後進來,全都匐跪見禮。
皇後望了望幔帳內一動不動的梁帝,問道:“皇上怎樣?”“啟稟皇後,皇上隻是一時受了驚,氣血攻心,以致舊疾複發。服幾劑藥,另從飲食上調養就好。”“都退下吧。”
待禦醫退出之後,皇後上前緩緩卷起刻絲幔帳。明晰的光影下,首先入眼的是一張消瘦的麵頰,還有蕭詧睜著的深邃眼眸。
那眼睛雖凹了進去,卻依然神光閃耀。皇後一時有些驚慌,忙心虛地垂下眼簾,坐在床榻前。
“你是想來問朕,如何處置巋兒的吧?”蕭詧的聲音有些沙啞,一如平日般淡漠。皇後氣息凝滯,很快平靜地說道:“保我江山社稷,也是臣妾的本分。”“你想怎樣?”“要麼交給北周人處置,要麼重罰他,直到北周人滿意。”
“朕早就知道,你們跟北周人沆瀣一氣,目的是讓韶兒坐上儲君之位。如今巋兒被抓了個正著,正合你們的意。你去告訴北周人,我就是親手毀了整個後梁,也不會讓巋兒死的!”
蕭詧眸光散射出淩厲,語音鎮定,指著皇後的手卻瑟瑟地抖著。皇後驚駭,突地站了起來,心中的怒火如岩漿轟然噴發。“韶兒所學所言所為,哪一點比巋兒差了?他為人敦厚,不戀奢華,剛正兼具!如若打磨圓潤、奮發刻苦,未必不能完成後梁大業!巋兒如今鑄成大錯,也是皇上平日縱容、一味偏袒所致!如果沒有我穆氏從中周旋,北周人早就踏平皇宮,豈容巋兒逍遙自在?”
光線明暗交替,蕭詧眼眸中的犀利消散,一縷無奈、挫敗飄浮在臉上。皇後一步一步來到蕭詧麵前,此時她變得比往日還要強勢、悍戾。那些言語如同一紮紮離弦的箭射入蕭詧的胸膛。“皇上假如棄天下臣民於不顧,便宜的是別人,虧的還是皇上,巋兒的雄風更是消失殆盡。對北周來說,讓後梁改朝換代太容易了,今日皇上是皇上,明日說不定就是別人了。我穆氏已至大富大貴之巔,死了倒也不冤,就怕那些鍾鳴鼎食的臣民世世代代罵皇上,讓皇上遺臭萬年!”
極大的一顆淚,從蕭詧的眼角慢慢滲出,順著抽動的臉龐滾下。他頹然長歎出聲,卻仍是啞啞地掙紮道:“不……”
“北周人已經說了,若不重懲蕭巋,便上報朝廷。到時什麼罪名都會有,臣妾就保不住巋兒了。”
皇後知道蕭詧已經徹底動搖,留下幾句話,便轉身而去。出得殿門,才發覺蓉妃依然跪在那裏。從台階上往下看,金色的霞光斜斜映在蓉妃身上,似乎有熠熠的風采在裏麵。“上了歲數的人,在宮裏還能撐多久?”皇後有點倦了,隻是淡淡地瞥了蓉妃一眼,視若無睹地從她身邊走過。剛出院門,就聽後麵撲通一聲,再回首看去,蓉妃已經歪倒在地。翌日,蕭詧懿旨昭告天下:三皇子蕭巋目無律法,言多忤觸。貶為庶人,逐出行宮。
皇後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休休飛跑著去了前院,後麵的燕喜差點跟不上她。兩旁俱是抄手欄杆,蔓藤長得鬱鬱蔥蔥,枝繁葉茂的濃蔭下,露出幽雅的樓閣,正是沈不遇的書房。這地方休休從來沒來過,走近前去,卻見一群人靜悄悄地立在花架下。大夫人黎萍華、二夫人柳茹蘭,甚至小少爺沈欣楊也在其中。
他們全都不吭聲,神色都是極凝重的,似乎有天大的事塌下來一般。書房裏,隱隱傳來沈不遇暴怒的叱罵聲,聽不出罵的是誰,隻見一隻茶碗突然飛出,摔在高高的門檻上,碎片飛濺。外麵的人從來沒見老爺發過如此大的脾氣,直嚇得後退了兩步。
休休遠遠地站著,隱約聽到“蕭巋”兩字,一顆心忽然跳得像亂撞的小鹿,不免也慌了起來。
“妹妹,你怎麼也來了?”欣楊出現在她麵前。休休不由得問道:“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麼事?”“三皇子私藏北周罪臣,當場被逮了個正著。北周要求重懲,皇上隻好將其貶為庶人,看來三皇子難翻身了。”休休臉色大變,脫口道:“怎麼會被發現的?”“沒有不透風的牆,想必北周人早就懷疑上了。”欣楊也是一臉擔憂,繼續說道:“沈家和三皇子沾著親,父親又曾是三皇子的老師,此事差點牽連到父親。雖說禍是躲過了,可父親人前矮了三分,在朝中說話沒了分量,加上皇上也不得不聽任皇後,父親能不大動肝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