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篇 貳(3 / 3)

休休怔怔地站著,半晌,緩緩開口:“我去宮裏。”欣楊會錯了意,提醒道:“三皇子出了事,教坊自然停了。這會兒宮裏亂糟糟的,你就待在家裏等消息吧。”休休心頭一震,轉身想回萏辛院,又忍不住停下腳步,眯起眼看天上。似乎要下雨了,大片大片的濃雲積壓在頭頂,一縷極烈的光掙紮著穿透雲端,又迅速被遮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感覺額角血脈爆起,隱隱作痛。

“你去告訴福叔,我要去行宮一趟。”無論怎樣,隻要跟蕭巋有關的,沈不遇一定會放她出門。欣楊微微一怔,恍然明白休休在說什麼,深深歎了口氣。

通往行宮的道路塵土飛揚,休休的馬車轆轆地走著,挑起車簾,滿眼陰晦暗淡。無風的天,燕子貼著水麵飛,空氣沉悶得透不過氣。

行宮外直立著幾名禦林軍,周圍空蕩蕩的。白玉獅子張大著嘴,目光斑駁迷離,倒沒了往日的囂張猙獰。休休下了車,猶豫著,心口無端緊促起來。

“馬上要下雨了,還是帶著傘吧。”福叔說道。休休接過竹骨傘,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隻慢慢地走向行宮大門。那個曾經留下回憶的地方。

蕭巋……秋月……依稀可見綠蔭滿徑,飛絮繞瓊樓殿閣。宮女綺羅珠翠,風鬟霧鬢。那些梨渦隻為一個人淺笑,那些名花隻為一個人熠熠綻開,雲蒸霞蔚般熏出一場綺麗繁華的境地。

她許諾過,不會再出現在這裏。此刻,便是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麼忍不住又來了?她自嘲地笑了笑。

抬眼處,方發覺自己已經到了行宮大門前。禦林軍的長戟橫在麵前,她不得不止步。

“行宮禁地,外人不得入內!”休休和氣道:“麻煩通告一聲,宰相府沈休休想見三皇子殿下。”“三殿下已經搬離行宮。”休休一愣,又道:“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

“對不起,行宮已封。北周總管下令,任何人不得進入行宮半步,如有違令者殺無赦!沈小姐不要為難小的們,請回吧。”

“請問三殿下去了哪兒?”“小的不知情。”

麵對麵無表情的禦林軍,休休無奈望了望緊閉的大門,一顆空落落的心半懸著。她徘徊了一陣,滿眼灰暗,回身失望地離去,胸口梗塞著難以言宣的辛辣。

正不知如何之時,又一輛馬車停在了不遠處。金玉彩飾的帷幄,外簾繪以鮮豔的“鄭”字。休休一下子猜出來者是誰。

果然,鄭懿真從車內跳了下來。她似乎也是剛剛得到消息,連精致的妝容都沒有,淺翠的家常裙裾,頭上插歪的珠子花瓣都在劇烈地顫動。她瘋了似的從休休身邊跑過,帶起一股風,直衝大門而去。

休休回轉身,懿真照樣被禦林軍攔截在外麵。很快聽到她的叫喊聲:“我要進去!我要見三殿下!”

禦林軍好說歹說地勸告,懿真哪聽得進去,硬是要往裏麵闖。休休折回去,拉住懿真的胳膊,好生勸道:“算了,三殿下已經走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懿真袖子大力一甩,身子顫著,臉上涕泗橫流,全然控製不住悲慟。“好好的三殿下,他們為什麼要貶謫他?皇上也真是的,三殿下可是他最寵愛的兒子,說廢了就廢了!我還等著當皇子妃呢!三殿下走了,我可怎麼辦呢?”禦林軍中有人捂嘴偷笑,有人別有深意地叫道:“三皇子走了,還有別的皇子呢。”

“我就是要三皇子,別的皇子都不要!”懿真嗚嗚哭起來。這事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也就顧不得官宦小姐的矜持模樣。她甩開攔在麵前的長戟,不顧一切地要往大門衝。禦林軍呼啦一聲全都上前阻攔,休休忙著去拉懿真,鄭家的車夫也趕來了,場麵一片混亂。

終於,在眾人合力之下,懿真沒了力氣,被休休半擁半抱地拉扯著離開。一陣大風輕刮她們的衣帶裙角,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休休撐起竹骨傘,身邊的懿真已經哭成了淚人。此時她半倚著休休的肩膀,微微清醒了些,但嘴裏仍是含混不清地念著。

“三殿下,你不要走……我要是當不上三皇子妃,怎麼活啊……”懿真的抽泣聲細碎如雨,點點濕了休休的眉目。她始終不去回應一語,冷意卻一層一層地漫了上來。回到宰相府,雨還在下,休休獨自撐傘走向萏辛院。青瓦簷邊淌下一長串的水珠子,落在小徑上,滴滴聲脆。樹影橫斜在傘頂,仿佛她此刻繚亂的心事。她走得極慢,恍如踩在雲霧裏,惘然不知身處何處。

懿真的哭聲還在飄散。她對蕭巋的愛戀總是公開的、肆意大膽的。若是平常,休休總會投以不在意的微笑。可是今日懿真劇烈的反應,每一記哭聲猶如一根針挑起休休的神經,讓她心裏麻澀澀的始終不是個滋味。

或許,是因為發生了大事。那個冷峭的男子,他究竟去了何處……恍惚裏聽見燕喜的呼喚,休休才驚覺,原來已經到了萏辛院。

蕭灝站在屋簷下等她。他定定地看著她,努力笑了一笑,困惑無奈終究掩飾不住地留在他的臉上。

霎時,休休的心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她喘息了一下,忍不住問:“告訴我,三殿下在哪兒?”

“我不知道。誰都找不到他。”蕭灝的聲音充滿了哀傷。休休一震:“難道連皇上都不知道他的行蹤?”“父皇屙恙在身,遭此打擊便臥床不起。他絕不忍心這樣下旨的,可又不得不受命於北周。三哥一定傷透了心,才不告而別的。他以前凡有心事總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等過了一段時間心情好了,才重新出現在我們麵前。這次卻不同,他是被攆出去的,已經不是皇子的身份了……我真沒用,無力保護他,他可是我最親的親人啊!”

蕭灝手扶著門柱,額頭支在那裏,眉心痛苦地糾結成一團。他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哽咽,眼裏已凝了一團濕氣。休休心裏波瀾暗湧,下意識抬手去撫摩蕭灝的額角。蕭灝悲傷到深處,一把將休休摟在懷裏。

院外風聲陣陣,細雨飄搖,細雨灑下淺淡的白光,如霧靄,緩慢地籠罩在兩人身上。

一滴眼淚從蕭灝的眼中落下,滴在休休的發絲間。“沒人知道我的心事,我隻有找你。”休休不禁一窒,心緒如潑天的巨浪滾滾而來。那個陷入困境的男子,他的心事找誰訴?她睖睜著,半晌離開蕭灝的懷抱,無聲地歎道:“他身邊應該還有人吧?秋月呢?”

“秋月被調配去浣衣局。其餘行宮裏的宮女內侍,都被分到各個宮裏,換了主子。如果說還有人,那隻有蔣琛等幾個貼身侍衛了,他們都是從小跟三哥一起長大的。”

休休鬆了口氣,道:“三殿下舉步維艱,有人在身邊同甘共苦總是好的。盡管三殿下走了,可屬於他的東西不能隨便被人拿走,請四殿下妥善保管。”

蕭灝點點頭:“我知道。行宮被封,我會請求父皇將裏麵屬於三哥的東西,原封不動地保存著。還有,我親自去一趟皇宮裏他以前住過的殿內,免得那些見風使舵的奴才搞破壞。皇後一直看不慣三哥,覬覦儲君之位已久,三哥被貶,大哥機會就大了。”

“你不要嗎?”休休不由得問道。“我跟你說過,我不要。”蕭灝堅決地搖頭。休休不禁微笑了,她喜歡蕭灝與世無爭的模樣。和他在一起,她很輕鬆,什麼都可放下。

而這件與自己無關的事,能放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