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巋急忙跪坐在父皇身邊。他深愛著他的父親,自小到大從來沒有看見父皇用這樣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閉的時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隱隱的痛悔在流動,他輕拍著父皇的脊背,那裏嶙峋突出,看來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蕭巋將鑲金邊的藥碗遞上,碗沿對著他的口。四周寂靜,宮人們垂首恭立,無聲地麵對著這對父子。
喝完了藥,梁帝握住蕭巋的手,望著他年輕的麵龐,輕歎道:“不知道父皇還能守著你多長時間?”眼淚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蕭巋心中難耐酸楚。“巋兒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為了一個女子,兄弟間大動幹戈,父皇實是沒有想到啊!”見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梁帝搖搖手示意他無須緊張,語重心長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禮了。冠禮之事父皇親定,終身大事卻並非父皇安排,由你來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禮之後,再辦個隆重的結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宮讓你早早入住,父皇這般大肆鋪排,實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於昭示朝野:後梁社稷後續有人!不是大皇子蕭韶,更不是別人,而是蕭巋。巋兒,你才是後梁皇朝真正的儲君。你明白嗎?”
“孩兒做錯了。”蕭巋頓時羞愧難當,他緊緊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臉埋進明黃色的衣袖裏,“孩兒有愧立嫡承統,讓父皇失望,請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可乖戾之氣太重。自古帝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失之於安逸,持盈守成難啊!何況我朝久受北周控製,父皇身後諸子若無雄強之才,父皇終生之憾哪!”
“父皇!”蕭巋不禁撲地拜倒,哽咽一聲。“起來起來。”梁帝抱住蕭巋,輕撫兒子的頭發,“父皇身患暗疾,難說哪一天便會撒手歸去。所以,你自今而後要預謀兩件事:一是籠絡強臣輔佐,二是須在其中挑一個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應明白。”
“父皇明徹。”蕭巋低頭回道。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強臣之下,沈不遇的幹女兒、鄭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選。當然,現在離明年大婚尚早,人選多多益善!到時你若娶了她們,也省得外人說三道四。”
蕭巋靜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兩道陰影,終是沉重地點了點頭。見此,梁帝的臉上顯出喜悅,虛黃的麵色泛起一道紅光,感慨道:“父皇也就這幾句明徹之言,就怕後梁不強反弱,早早衰微啊!巋兒明白就好,父皇心寬。”良久默然中,父子倆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濕漉漉的。更深漏盡,明月悄然東隱,又聞得夜風沙沙。蕭巋終於站了起來,拜別父皇,便轉身大踏步去了。
“老爺,休休這一鬧,是凶還是吉?”宰相府內,柳茹蘭一臉擔憂地問。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曬太陽。陽光正好,帶著溫溫的暖,映著花木疏影。此時他的心境比任何時候都輕鬆,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會就當眾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機宜,連穆皇後都不敢再有異議。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負的人,什麼時候這等唯唯謙遜過?去年他把休休趕出行宮,今日見了她竟做衝動之事,說明他對休休是有幾分在意的。唉,幸虧沒讓休休回老家!”
柳茹蘭心下釋然,笑了笑,又道:“老爺方才說,浣邑侯大人親口告訴你,他已經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這豈不亂了?”
“四皇子出現得正合時宜,鄭渭倒幫了大忙。三皇子需要一個勁敵,這樣才能激起他的鬥誌。由著他們去。明年選皇子妃,非休休莫屬。”沈不遇自信滿滿地說。
夫妻間還在說話,卻見曲折廊道出現兩個人影,一蹦一跳的,隱約還聽見歡笑聲。走得近些,方見是兒子欣楊和休休院子裏的丫鬟燕喜。沈不遇嘴角掛起的笑意旋即斂去,沉聲對柳茹蘭道:“試期在即,還是這般荒廢,你做娘的多管教才是。”
柳茹蘭賠笑道:“欣楊早就閉門不出了,也就去休休院裏鑽鑽。”沈欣楊和燕喜說笑著,驀然發現老爺和夫人正在院外,機靈的欣楊鑽進月洞門從一處跑了,燕喜慌亂止步,臉上騰起了紅暈。“給老爺、二夫人請安。”燕喜施了禮。沈不遇不滿道:“怎麼慌慌張張的?燕喜,我來問你,這幾日小姐如何?”“小姐外表看起來倒平靜,就愛在池邊發呆。奴婢勸她出外順順心,元宵那日倒出去走了一趟,後來又不想出去了。老爺、夫人,這樣下去,小姐會悶出病來的。”
沈不遇與柳茹蘭對望了一眼,柳茹蘭道:“你當丫鬟的該懂事些,小姐有何吃不香睡不著的,你即刻前來稟告。元宵那日出去,我看她回來挺開心的,可是有什麼好玩的事?”
燕喜突然想起儲天際,眼珠子轉了轉,還是搖頭否認了。院子裏的人對休休頹唐的近況一籌莫展,這時候,廊道一帶又有人匆匆而來,原來是守門的護衛。護衛稟道:“老爺、二夫人,太仆卿大人的小姐在門外,說是找我家小姐敘敘舊。”
“鄭德的女兒?”沈不遇恍然,若有所思道,“想當年皇上宴請鄭渭,那鄭懿真就在宴席上。年紀小嘴巴倒甜,哄得皇上差點想當場君臣聯姻。一晃十年也長得如花似玉,也算是三皇子妃的最佳人選,鄭德眼巴巴等著選妃這一天呢。可惜,這孩子難免驕矜了點,目中無人。我粗粗領教過,不合三殿下心意。”
柳茹蘭寬容地笑了:“合三殿下心意的能有幾個?看這些姑娘的造化了。休休在江陵難免寂寞,有個年齡相仿的跟她說說話、做做伴也是好事。再說,老爺和鄭大人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
沈不遇頷首,吩咐護衛:“既然客人來了,就去請小姐出門迎客。”
“好精致的院子!”休休的萏辛院裏,鄭懿真環顧四周,嘴裏嘖嘖稱道。
從廂房到耳房,看遍了整個院子,懿真是一個勁地讚歎:“這房子真漂亮!好多官宦人家都沒有這麼漂亮的房子。”
休休正親自端了一杯茶過來,聞言不及細思量,隻是微笑道:“這個院子以前是蓉妃娘娘住過的,相爺覺得安靜,就安排我住了。”
“是有意安排的吧?”休休並不在意地一笑。她以為懿真惦念她,特意來看她,心裏喜滋滋的,待懿真觀賞得差不多,才拉她進內屋說話。
懿真坐定,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內屋幹淨無塵,床畔鏤空的熏香爐裏疊煙熏散,飄飄嫋嫋。一層淺色黃暈,徘徊在休休身上,雲鬟半垂,映著冰肌玉骨,直似一樹梨花。懿真見此,無端端又起了酸意。
“元宵夜出了點兒事,我可是在場的。後來聽我爹說,三皇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我想也是。”她盯著休休,故作不經意地問。
休休便急了,解釋道:“別人的話別相信,若是真的我早就告訴你了。你也知道,在偌大的江陵,我隻有你一個好朋友。”
“我也沒幾個好朋友,你算一個。”懿真心裏有了底,放鬆了些,拉起休休的手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三皇子心高氣傲,一會兒刮風一會兒下雨的,喜歡捉弄人。你要是相信他的話,你就慘了。”
休休聞言,苦澀地牽了牽嘴角。懿真又跑去看休休的書桌,桌上擺著翠硯兩方,自繪梅花圖一幅,看上麵仿簪花體倒有些秀骨,便沾了筆墨在上麵輕輕點綴了幾下。休休見了,不覺讚歎道:“瞧我畫得死氣敗樣的,經你妙手,倒似活了一般。”
“我三歲就開始彈琴吟詩作畫,這是姑娘家必修的功課,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家。”懿真頗為自得,神情自然而然顯出倨傲來,“你呢,怕是連上學都不曾吧?”
“是啊,別人教了我一些,隻是皮毛而已。”休休自愧不如,也就老實回答。懿真爽快道:“那就讓我家灝哥哥教你吧。這半年,他就在江陵,空閑得很。有空我約你出去。”這一趟收獲頗豐,既掂量出這個沈休休的分量有幾兩,究竟有沒有跟自己搶蕭巋,又可以幫蕭灝做個順水人情,省得這個灝哥哥整天磨她。懿真心裏自然滿意,便坐不住想走。休休一直送到府門口,目送懿真的馬車離去。
“這個懿真小姐,分明是示威來的。”燕喜嘀咕道。休休嗔怒道:“你別亂說,人家分明是來看我的。有什麼好示威的?我本來就不如人家。”燕喜提醒休休:“你想想,她一來就說老爺安排你住在這裏,是因為想讓你嫁給三皇子。然後不斷打擊你,告訴你別癡心妄想,她才是最適合當三皇子妃的。”休休聽了,惆悵地站立,薄薄的水霧浮上雙眸。“懿真小姐說得對。相府的用意我知道,我也不會癡心妄想……如今什麼都不是了,可不知道去哪兒。”
“小姐,是燕喜多嘴。老爺怪罪下來,燕喜小命就保不住了。”燕喜急了,可憐兮兮地哀求道,“你別多思多想,就在相府待著吧。”休休的手撫上燕喜的發鬢,輕柔地撫摸,燕喜不覺笑了。兩人攜手進了府門,穿過影壁,穿花拂柳直向萏辛院去。忽地傳來一陣悶悶的笑聲,兩人抬頭,恰在此時微風起,將一大片鬱蔥的常青藤吹出縫隙。隻見大夫人黎萍華攜了兩名貼身丫鬟正朝這邊走來,兩人頓然無措,隻好站在原地,微微垂首。
笑聲停了,黎萍華的目光,帶著淩厲之氣凝固在休休的臉上。這是她與大夫人之間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休休有些畏懼,趕緊施禮問安。黎萍華眉目冷峭,緩緩開口:“休休小姐在府裏過得挺自在。”旁邊的丫鬟插話道:“我們家兩位真小姐也沒這麼自在過。老爺還把萏辛院賞她住,大夫人待她這麼客氣,也沒見她謝恩過。”另一位冷笑說:“她還做著皇子妃的夢呢,說不定要我們朝她謝恩呢!”“人家是貴客,是蓉妃娘娘特意關照的,你們少說幾句。”黎萍華這才打斷丫鬟尖刻的話語,語調疲乏地說道,“別惹貴客不高興,告到老爺那兒去,我這個大夫人的位置都保不住。”
好似一條鋼鞭抽打全身,休休倒吸了口冷氣,微微低垂著頭不動。但覺一股寒風從身側吹過,伴隨一陣環佩之聲,大夫人一行與她擦身而過。休休耳畔還回蕩著她們譏誚挖苦的說話聲。
“父親是罪人,母親是賤人,她還有臉待在相府?”“趕又不能趕,臉皮真厚。”休休一陣眩暈,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姐,別去理會。她們仗著大夫人強勢,專門欺負人。”燕喜氣得差點哭起來。
休休隻顧迷迷茫茫地走,恍如踩在雲霧裏。她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夜鎣池的水貌融融泄泄,水麵上碎金的陽光灑進眼裏,迷得她深深閉上了眼。
一個念頭觸動心扉。“這裏住不得了……”她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