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後在正位坐定,梁帝舉起酒樽,麵向眾人笑道:“眾愛卿,眾家眷,君臣不必拘禮。一年來眾愛卿為朝廷勤政國事,勞累辛苦。今乃元宵團圓日,你我君臣定當痛飲,祈望今年好稼穡,殖五穀,國家太平,百姓安康!”
當下眾人齊聲謝恩,這才起身紛至歸位,晚宴開始了。火樹銀花千光照,一派笙歌。皇子們的位置正好在休休對麵。待休休抬起頭,正對上蕭巋的眼眸。他似乎正不經意地看過來,烏黑的眼瞳似有電光耀射。她惶急地低下頭,如坐針氈。
沈不遇見休休一直垂頭不語,有些不滿,暗地教訓她道:“來江陵日子也不算短,你應該長見識了。你看那些文武大臣,都攛掇自己的女兒主動給皇子們敬酒呢!上次雖在三皇子那裏討了個沒趣,但他也認過錯,你就別老掛在心上。”
休休搖搖頭,堅決道:“這次我不會去的。”那語氣,分明是說沈不遇逼迫她。如若在家裏,沈不遇斷然大怒。可是在這種大場合,他不得不保持好脾氣,壓低聲音道:“這次就是想敬酒,也輪不到你了!”休休暗舒了口氣,這才抬起頭。前麵桃紅柳綠光豔豔的一大片,看不見蕭巋的身影,原來他已經埋沒在眾香國裏。她隻看見大皇子蕭韶也在一起湊熱鬧,觥籌交錯,杯盞碰得叮當響。坐在鄰座的蕭灝倒顯得斯文,此時他隻是笑吟吟地觀看,不諧趣也不起哄。他的目光慢慢轉移過來,正好發現休休也在看他,似是一愣,隨即露齒而笑,舉杯向她微微頷首。
休休抿了抿酒,也是微笑作答。冗長的宴會總算結束,梁帝餘興正濃,攜眾人去池邊吟詩賞月。眾大臣已有酣意,已忘了規矩沒了分寸,一時池邊果香酒醇,笑聲陣陣。皇後被女眷們簇擁著,伴著嬌滴滴的鶯聲燕語來至亭下,頓時裏麵光華影香,環佩聲丁零作響。
休休生怕被皇後發現,急急忙忙退了出來。她環視周圍陌生的景致,也不知道往哪條路走,心想皇後娘娘待不了多久,等她回去自己再出來也無妨。
她顧不得細想,徑直往一條小道走去。皎潔明月下,卻見蕭巋正迎麵朝這邊緩步走來。她嚇了一大跳,微微施禮,低頭從他身邊走過。蕭巋停止了腳步,猛地一聲喊:“你去哪兒?”
休休自是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蕭巋隻好轉過身,追了上來,嘴裏嚷嚷著:“喂,沈休休,我在叫你呢!”
見休休沒有止步的意思,蕭巋叉腰站立,有點氣急地問道:“你……真的不願理我了嗎?”
仿佛有悵然若失的流水聲從休休的耳邊徜徉而過,她閉上眼,站住了。“三殿下,我有什麼敢不理的?”他走到她麵前,定定地望著她,周圍頓時變得詭異一般寂靜。接著蕭巋輕咳一聲,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初一清晨我去母妃處,以為你會來。可等了半天,終是見不到你。”
她隻覺得心湖突然洶湧,膨脹,擠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她立刻垂下了濃密的睫毛,沉聲問:“殿下可有事?”
“聽母妃說,你後來得了一場大病。我尋思著,是不是與在行宮裏沒照顧好你有關?如果真是這樣,我的罪孽就大了。”
其實他想說,他已經知道她被綁之事,且是因他受累。這事盤踞在他心裏,總覺得有愧於她。但是他倨傲慣了,不肯明說,隻等著休休能直接告訴他。
豈料休休不經意地牽牽嘴角,淡淡一句道:“殿下多慮了,這事跟殿下沒有關係。”
蕭巋大張了嘴,愣是接不上口。不過他不甘心,繼續說道:“你的手傷好了沒有?有沒有留下什麼疤痕?給我看看。”
月光似水,他近乎透明的影子在青磚鋪道上搖曳著,聲音仿佛來自空靈的閶闔般似夢似幻。他的一隻手抬起她的衣袖,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呼吸漸次急促起來,倏地掙開了手。
“殿下如果沒事,民女告退了。”他受了冷遇,一隻手僵在那裏,說話也變得強硬起來:“你不是沈不遇的幹女兒嗎?這麼怕他?說不定他就躲在暗處,看見我主動接觸你,正得意地笑呢。”
她的唇邊也噙了淡薄的笑:“我隻是個貧女,無處可靠。”他回答得也幹脆:“我知道。”休休心裏泛起苦澀。秋月曾問過她,她知道他多少?了解他多少?”確實,她真的不必去了解他。她撩起裙擺,飛快地往前走,沒聽到他追來的腳步聲,想來他是放棄了。她何曾不是想放棄?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近在咫尺,又仿佛隔著萬水千山。今夜算是個意外的碰麵,待明日太陽東升,什麼都可忘卻,心中便不會再有掛礙。
花木林一帶,有個醬色的人影搖晃著走路。夜風一吹,那人禁不住撲在欄杆旁,對著一叢鐵梗海棠大吐特吐起來。
休休不由得掩鼻,又對著那道背影沉思。她站在後麵望著,直到那人吐完了,坐在山石上喘息,才輕喚了聲:“大皇子。”
蕭韶聞聲抬頭,醺然迷醉的眼睛半睜著,半晌才認出了她:“是休休小姐。不是又讓我救你吧?”
休休見他醉得不輕,去附近端了碗醒酒茶給他。蕭韶喝了,又一口噴出,道:“怎麼不是酒?休休,你我花前月下對酌如何?”
“大皇子,你醒醒。”休休拉住蕭韶的衣袖,問道,“想向你打聽個人,他叫儲天際。白日我在街上看見他,他正在大皇子的人馬隊伍裏。”
蕭韶揉了揉太陽穴,一臉困惑。此時他頭腦清醒了些,將手裏的醒酒茶一飲而盡,搖搖頭道:“我是去了嵇大人府上,碰上幾位應試的茂才,順便帶了他們一段路。至於後來,我就不管了。”
休休急問:“你可知道他們住在哪裏?”“這是嵇大人他們管的,我哪兒知道?要不我幫你打聽打聽?”蕭韶好心,見休休神情惘然,突然想起什麼,歎道,“我知道,嵇大人差點要了你的命,問了等於害了你說的那個誰……儲天際。春闈的事你女人家更不要去打聽。偷偷跟你說,嵇大人他們與你的幹爹等人不是一路的,到時魚死網破誰知道?母後要我插手,我才懶得插手,還不如做個逍遙自在的大皇子。上次的事,母後還打了我一巴掌。唉,當大皇子難啊!”
想起了皇後娘娘陰鷙的眼神,休休凜凜打了個哆嗦。她覺得眼前的大皇子很可憐,自己不能再讓他惹麻煩了,便站起來想告辭。這時蕭韶站了起來,打了個酒嗝。想是有點站不穩,他扶住休休的肩膀,親熱地拍了拍:“別走,咱們再說說話。今夜本宮開心,拿酒來!”
“放開她。”低沉的聲音響起,接著,一道陰影擋住了蕭韶的視線。
蕭韶眯了眯眼睛,待看清來人,笑起來:“你看你看,美女一大堆,三弟更見風流。三弟,我和休休小姐正聊得開心,你喝你的去,別壞了咱倆的興致。”
休休一見蕭巋又出現,臉上帶著一團酡紅,知道他喝了酒又回來了。她決定躲開的好,便抽身想走。
偏偏蕭韶按住了她:“平日裏我做大哥的,會讓著三弟。可今日宮宴,休休不是你請來的,她愛跟誰聊就跟誰聊。”
說話間,蕭韶趁著幾分酒勁,順勢攏住休休的肩膀。休休臉一紅,身子直往後縮。蕭巋早已難掩怒意,雙手用力一推,喝道:“放開她!”毫無防備的蕭韶急急地後退幾步,終是站穩不住,仰麵跌倒在草泥地上。
剛巧幾名宮婢聽到動靜過來探個究竟,看見這一幕,都驚呆了。在眾人的驚呼聲下,蕭韶的酒醒了。因是前兩天下過雨,待眾人爭相扶他起來,蕭韶一身緞袍沾滿了泥漿,不甚狼狽。他驚訝地看著蕭巋,一臉怫然地問:“你……你這是幹什麼?”
蕭巋自覺理虧,並不言語。蕭巋驕縱蠻橫慣了,蕭韶有三分忌憚這個弟弟。這次無緣無故當眾被欺,蕭韶縱然本性木訥,這會兒也似被激怒的虎豹,怒吼一聲,撲向蕭巋狠命地糾打起來。蕭巋力氣大,扭住大哥的手腕往地上一摜,蕭韶又摔了個嘴啃泥。
蕭韶自知不是三弟的對手,索性坐在地上哭喊。任憑休休怎麼勸說,他硬是不肯起來。
早有宮人稟報去了,皇上皇後聞訊趕到。皇後一眼瞧見兒子的模樣,心疼地拉住,又不得不保持皇後的儀容,喝問:“你們說,究竟怎麼回事?兄弟幾個平時交往和睦,幾乎沒紅過臉,這會兒必是有人挑唆!”
這時候,還在賞月的臣子、美眷都紛紛圍了上來。宮婢幾個誰都不敢開口,幾乎是驚慌地望向休休。休休自知躲不過,隻好往前走了幾步。宮人不由得將手中的燈籠舉高,待休休的麵目清晰時,皇後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剩餘的話就哽在喉嚨裏。
元宵之夜逸興正狂時,兄弟間大打出手,梁帝何等難堪。他鐵青了臉,一臉怒意:“我問你們,誰先動的手?”
蕭巋緊繃著臉,回道:“是兒臣。”皇後眸子裏的顏色捉摸不透地變幻著,神色略略一鬆,開口勉力笑道:“陛下,您也知道,韶兒脾氣溫和,人又敦厚,斷不會兄弟翻臉的。這種有辱皇家體麵的事,諸位大臣都親眼目睹,誰都庇護不了誰,臣妾請陛下明斷。”
這話分明是說給眾人聽的。“寡人知道了。”梁帝沒好氣地說道,目光轉向蕭巋,“巋兒,跟父皇去翎德殿!”說完,轉身就走,一大群宮人侍從隨後跟上。蕭巋臨走時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休休一眼,休休低頭裝作不見。眾大臣自是不敢多語,紛紛告退,一時曲終人散。退散的人群中,有一雙明亮的眸子注視著休休,若有所思,清湛而深遠。休休也發現了這雙眸子,她隻是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便垂著頭隨沈不遇離去。
她根本沒注意到,濃密的樹蔭下,鄭懿真正幸災樂禍地望著這一切。她覺得這件事好玩極了,沈休休欲哭無淚的神情更讓她樂不可支。她無聲地笑起來,珍珠耳墜隨著她的笑輕輕搖晃,恍如瀲灩。
翎德殿裏,梁帝蕭詧臉色陰沉地坐在龍榻上,兩眼盯著垂頭躬立的兒子。雖是喪失了原來的戾氣,但他的唇仍緊緊地抿著,深邃的眼中依然透著桀驁不馴。梁帝突然大慟。月光透過垂簾,被拉扯得斑駁迷離。燭火微微搖動,月亮變得模糊,一滴極弱的淚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塵世間,什麼都沒有。這個孩子出生時,西梁正處於一元複始、萬物更新之際。穆氏集權過重,覬覦儲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誕生,給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瀾,也使他鬱鬱寡歡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願江山牢固如巋巋穹崇,隨即下旨,給孩子賜名為蕭巋。
穆皇後幾次要求冊封蕭韶為太子,都被他以各種借口擱下了,他在等待蕭巋長大成人。無數次,他為這個兒子驕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個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語了。誰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戇直,這回道理又在蕭韶那邊……他苦心為巋兒鋪設的龍位啊!
想到這裏,像是有什麼阻塞了他胸口的脈絡,攏散到腹腔處隱隱作痛,他禁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手卻顫抖著指向蕭巋。有宮人慌忙端了藥碗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