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篇 壹(1 / 3)

紫宸篇 壹

春風含夜梅,光燭天地。一番熱鬧後,元宵節到了。一大早沈不遇便趕去皇宮,說是皇上要與諸臣同樂。他臨行時叫福叔傳話過來,要休休在傍晚時分務必等他。休休料想此事與進宮有關,因為初一那天她沒向蓉妃拜歲,沈不遇曾言等到了元宵再說。這次避是避不開了,她便滿腹心事,整個人顯得心神不寧。燕喜已猜出端倪,建議小姐不妨出外轉轉,好打發時間。休休頷首讚同,兩人粗粗打扮一番,披了鬥篷,兜上篷帽,出了宰相府。這日比以往晴暖了些,滿天清風,碎金的日光照射而下,晃得休休微微眩目。她不由得想起,從那次事件後,她竟未曾出過門。立春已過,綠意還未萌發,小道仍然同往日一般肅清。休休抬頭,一眼瞧著不遠處那棵老梨樹,不禁駐足。曾經她望見那棵老梨樹下,幾匹人馬圍護著一輛金銅簷子的雙駕馬車。她還未走近,馬車裏的人便掀簾出來,一身醒目的棗紅,青光白暈下透出冷傲,耀目懾人。他麵對著她,麵無表情地奚落她。

那些話雖是無意,如今回想起,依舊讓她心悸不定。如今雪消失了,馬車消失了,何況人呢?“小姐,上車吧。”燕喜在叫她。休休收眸,淡淡一笑,不想了。

因是元宵佳節,加上天日晴好,街道上人來人往,甚是熱鬧。河岸邊、柳樹上、燈架上,處處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燈,各種樣式應有盡有。雖質地粗糙簡單,但個個精巧生動。

主仆二人站在燈架下,在每隻紙燈前流連讚歎。小販趁機插話道:“二位姑娘挑幾個去?晚上還有鬧花燈呢,現在便宜,到了晚上您想挑都挑不著。”

精挑了兩隻,付了錢,兩人正要離開,忽有一騎飛奔而來,馬上的人一路高聲吆喝:“路人閃開!路人閃開!”街道上的人紛紛躲避,擺攤的急忙護住攤位,休休她們也跑到道旁的樹蔭下站定。

前麵幾匹人馬執刀開道,同著暗紅色宮服,一臉肅殺,令人不敢抬頭。其中一架銅頂轎輦在人馬的簇擁下正浩蕩而來。

休休心想:如此氣派,莫非又是哪位皇子?果然,有見慣場麵的在旁邊小聲嘀咕:“原來是大皇子的馬車。”又有人接口道:“大皇子是皇後所生,聽說皇上獨寵老三,看起來這宮裏熱鬧嘍。”

休休目送人馬從麵前刷刷而過,突然發現後麵人馬中有一身影,俊朗的麵容,陽光下燦爛的微笑,讓她倍感熟悉。她不禁脫口叫出聲:“天際哥!”

馬上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隻是略略轉頭,可是四周人聲鼎沸,早淹沒了休休的呼喚聲,他尋不到聲音的出處。待休休抬頭進一步尋找,人群已潮水般湧至,蕭韶的人馬早已消失在視線中。

休休一時傻愣在那裏。是天際,沒錯,他怎麼會在這裏?“小姐,你在叫誰?”燕喜來到她身邊,奇怪地問。“我看見天際哥了,燕喜。剛才他經過這裏。”休休拉住燕喜的衣袖,驚喜道。

“儲天際?”燕喜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離開孟俁縣的雨天,被雨水濕透全身的少年追逐著馬車,邊跑邊喊著要休休等他的情景。一個三皇子已夠煩心的,怎麼又出來個儲天際?休休哪裏知道燕喜的心思,隻顧連連點頭。天際說過春闈時日,他會來江陵見她。日子如白駒過隙,眨眼就到了這一天。她不用著急的,是吧?如此想來不免心情愉悅,久積的陰霾暫時淡化了,連走路也輕快許多。燕喜見小姐出來難得如此輕鬆,打心眼裏替她高興。主仆二人沿路說說笑笑,待回到宰相府,差點趕不上午膳了。

太陽漸漸偏西,沈不遇傳話過來,哺時即去府門等候。休休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如瀑的長發帶著光暈垂下。手自然而然撫摸上頸脖,那塊玉墜溫溫涼涼的,仿佛很沉。爹……這些日子以來,即使沒有將這個稱呼叫出口,她心中也默默地念過無數次,有增無減。她偶然會想,這個爹罪孽深重,害了娘也害了他自己。她試著想把這個念頭充斥在腦中,最後讓它累積成毒,沉澱在血脈之中,從而像娘一樣恨他。可是每當這種含著毒氣的意念出現,就像是有一壺滾熱的水直接注入心窩,五髒六腑疼得厲害。

他是真心對休休好的啊!她痛苦得眉心糾結,鬆下手,語氣裏有著難以言宣的愁緒:“上次跟隨老爺赴宴,是因為三皇子。這次赴宴,又是因為什麼?”“還是因為三皇子。”燕喜直言道,“元宵宮宴,王公大臣攜帶家眷實屬正常。這次老爺又帶上你,肯定是為了三皇子。雖說上次小姐與三皇子鬧了點不愉快,可你畢竟是迄今跟他走得最近的。除了你,還沒聽說過三皇子鬧出啥風流軼事來。”

休休苦笑,搖了搖頭:“老爺苦心,我是要辜負他了。像我這般身世,在這裏與寄人籬下無異,怎好高攀了皇親國戚?以前我是好奇,心思單純,如今滿心滄桑竟如同做了場夢,今非昔比了。”

“小姐,千萬不要輕慢了自己。”燕喜見小姐如此消沉,好心地勸說。休休固執道:“我是怕老爺不高興,才順了他。這次是最後一次,以後若還是這樣,我無論如何都會拒絕的。”她披上風氅,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突然又變得憂心忡忡,道:“此番進宮,又會妒煞旁人。燕喜你不知道,我是怕極了大夫人看我的目光。”燕喜笑道:“小姐怎麼怕這怕那的?且不管大夫人怎樣,你隻管聽老爺、二夫人的,離她遠一點便是。”休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出門,將這麼多莫名其妙的愁緒拋在身後。不大工夫到了府門,早有兩乘軟轎候在那裏,沈不遇負手站在轎子旁,麵露一絲笑意,看起來心情不錯。

大夫人黎萍華攜丫鬟在門外站立,一身家常裝束,表情淡淡的,唯有跟休休一照麵,眉頭不經意似的一挑,眸子裏便是一道寒意。那種寒冷,令休休一陣心驚肉跳。她環視四周,不見柳茹蘭的身影,便疑惑地問:“大夫人、二夫人不一起前往嗎?”

“不了。就帶你一個。”沈不遇意態鬆弛,正要彎身進轎子裏去。“為什麼?”休休不禁問。沈不遇顯得有點不悅,用毋庸置疑的口氣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帶你去自有我的道理,你隻管服從我的安排便是。”說罷,進了轎內,吩咐道,“時辰不早,出發。”雙轎緩緩離開宰相府,休休隔著轎簾望去,大夫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她能想象大夫人正用怨懟不平的目光注視著她,隔著老遠還能感受到那股寒氣。她打了個寒戰,不由得縮緊了雙肩。

燕喜猜對了。這次赴宴,還是因為三皇子。

天幕暗淡籠月影,白日裏赤錦金琉的宮闕殿宇,此時陷入一片夢幻境界。流光似水,清風伴酒香,宴殿裏傳出陣陣鼓樂聲。

休休跟隨沈不遇緩緩步入,但見整座宴殿幽香四溢,且布置得極盡喜氣,梁簷下掛滿了精巧別致的彩繪宮燈,九瓣蓮花燈沿著牆柱次第綻放,映得滿殿亮如白晝。宴席櫛比羅列,上麵擺滿了玉盤珍饈、香醪美膾。眾大臣攜家眷已經濟濟一堂,聞聽宰相來到,紛紛起身恭賀。沈不遇麵帶笑容,一路招呼過去,攜了休休在靠前的宴席坐定。

“不遇兄,你來得正好!前日我遊玩看到一首詩,我竟全部背了下來,正想請你操筆寫下,我回到浣邑好掛在牆上。”

豪放的笑聲迎麵而來,幾乎滿殿都聽得到。浣邑侯鄭渭大步走到沈不遇身邊,一屁股坐下,大手掌猛地拍了沈不遇的肩膀。沈不遇吃痛,皺起眉,譏諷道:“你這家夥一來準沒好事。眼下春節快過完了,你回你的浣邑吧,我也樂得耳根清淨。”

“那不行。說好明日,我備好筆墨等候。”鄭渭哈哈大笑,瞧了一眼休休,打趣道:“說是元宵宴,怎麼都招呼好似的,都帶自己女兒來了。聽說三皇子對你這幹女兒沒興趣,不遇兄,你好沒麵子。”

沈不遇睥睨周圍,沉下臉,沒好氣地說道:“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我都是一條道上的,這節骨眼上,少說風涼話。萬一被那些人聽見……”

“不提不提。”鄭渭驟然打住,粗重地歎息了一聲,“灝兒回浣邑那陣子,天天念著你家那個寶貝幹女兒,我罵他沒出息……唉,他像他死去的娘,是個癡情種。不遇兄,今日我忍不住說了,這次來都城,我給灝兒半年時間,讓他留下來追你的寶貝幹女兒。假如你還是認定三皇子,我會讓灝兒死了這條心。假如他倆你情我願,我自然不會棒打鴛鴦。到時候,不遇兄,你可不要亂心亂神哦,哈哈!”

“你呀你呀,簡直無理取鬧!”沈不遇既無奈又哭笑不得,指著鄭渭輕罵。鄭渭占了便宜,笑得更加歡樂了。

休休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怦怦大跳。“將來有一天,我要你隨我去天涯海角,你能嗎?”隱隱記得蕭灝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她不是不感動,實是從來沒有想到過。

自那次難忘的狩獵,她與蕭灝僅僅有過短暫的兩次直麵相處。在她眼中,蕭灝體貼沉靜又不失熱烈奔放,他的一言一行一個笑意,總讓她感到安寧。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隻是她的心思掛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如今,所有如線心思已斷,除了把自己封埋起來,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念想了。

她想得沉重,最後竟有些淚光瑩瑩。朦朧中望去,對麵不知什麼時候,花紅柳綠間有隻纖纖玉手正朝她揮動。她定睛一瞧,原是鄭懿真。

才短短幾個月,鄭懿真出落得更加楚楚動人。此時她端然而坐,掂著珊瑚紅瑪瑙杯,一身精繡的曳地石榴紅羅裙,神采燦如春華。與休休打了個照麵,她便眨了眨眼睛,抿唇笑了。

休休望著,心裏忽涼忽熱的沒個究竟。她怕是不會有鄭懿真的那份愜意,這樣般般入畫的女子,才是蕭巋中意的吧。

神思尚在恍惚,載笑載言的人們已安靜下來,原是前殿有了輕微的騷動。不久,執事宮人一聲悠長的唱和:“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聲音繞梁盤旋,眾人齊刷刷跪拜一地,三呼萬歲千歲。

在大批宮娥彩女的簇擁下,梁帝和皇後朝殿內冉冉而至。休休偷眼望去,梁帝一身明黃的龍紋錦袍,麵貌清臒,雖有帝王風采卻失幾分犀利。休休倒有點失望,目光轉向梁帝身邊的女人。隻見其一身織金雲霞龍紋的霞帔,鈿瓔累累插滿發髻,全身流光熠熠,華貴無雙。

這就是皇後娘娘了。休休暗自思忖,不由得想細看皇後娘娘的容貌。這一眼望過去,竟驚得她差點叫出了聲。

那日審問她的,不正是這個女人嗎?恐懼,再次從她腳底蔓延至全身。休休慌亂地垂下頭,太陽穴突突直跳。她尚自年輕,還是隱約明白沈不遇為何不再計較此事,原來那個嵇明佑大人有個皇後娘娘撐腰,自然毫無忌憚。朝中黨派紛爭、暗潮洶湧,正如眼前這鳳簫聲動盈盈笑語間,真真假假難分清,她一個弱小女子怎會清楚這些?

算了,就這樣挨到宮宴結束吧,但願皇後娘娘不要看見她。休休低著頭暗暗禱告,並未注意到,梁帝的幾個皇子正從她麵前經過。蕭巋、蕭灝幾乎同時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