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以倫在少教所裏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認真地勞動或者學習。他的母親並不來探視他,隻是每個季度都會托人捎帶一些吃穿用度,但並不豐富,而且簡單得過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親要為另一個被打傷的同伴支付賠償的醫藥費。他非常害怕,怕潘以倫再次為父報仇,他說一切不是他的錯,他隻是第一回跟著大哥放風,他說真正動刀子的大哥跑了,去了甘肅或者內蒙古,總之沒有了蹤影。潘以倫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少教所裏的潘以倫並不與人多來往。
但是,少教所裏有小大哥說潘以倫是條漢子,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一些欽佩口吻的。他們或多或少認為潘以倫這樣為父報仇、身手又不錯的少年很帥、很上道。
潘以倫的學習好,數學學得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後一年甚至開始看高等數學了。這點也讓其他不良少年很是佩服。
後來少年才知道,他們買潘以倫的賬。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長他們的帶頭小大哥差勁。
少年看到過潘以倫和其他少年掰手腕,潘以倫聰明,知道用巧勁兒,勝的次數挺多。
潘以倫和他們的關係愈加融洽,他就會愈加擔心。他平時就是一個懶惰又膽小的人,涎著臉討好潘以倫,還把父母送來的吃的用的與他分享,可他全不要。
某一日,他看見一個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許他們每個禮拜玩一天。
這機器很精美,遊戲也很刺激,但是輪不到他來玩的,他心癢難熬,小偷的癮又犯了,偷了這個機器藏到了五樓窗戶鐵柵欄上頭。因為偷偷摸摸,難免心慌意亂,不巧有人跑進來,他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吊在了鐵柵欄上。這樣五樓高的地方,摔下去也會被人當做是越獄未遂。
聞聲趕來的是先行上課的少年們,他們個個幸災樂禍,說他賊性不改,活該摔死。有個小老大對潘以倫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全部報銷。”
他們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倫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嚇得閉上眼睛,隻是感覺到一隻手把他拉出了這個危險的地方。那隻手上有條深深的疤痕,那是當初和他們纏鬥的時候,被他們劃傷的。
這隻是三兩分鍾內發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師很快趕來,他被關禁閉之前問潘以倫:“你為什麼要救我?”
潘以倫仰頭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鴿子在雲間自由地翱翔,他專心望著,沒有答理他。
老李從兒子口中知道了少教所裏的事情,他深深自責和內疚,無法釋懷。在潘以倫被提前釋放的那天,他領著妻子去了潘家,撲通一下跪在了潘家母子麵前。
潘以倫燒了水,家裏沒有茶葉,他就倒了兩杯白開水,端到老李夫妻麵前,他:“叔叔,你們喝茶。”
潘母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讓我怎麼能怪你們呢?孩子一時糊塗,也是有的。”
老李說著,用手指在眼角印了印淚,對楊筱光說:“小潘說,在裏麵也吃過咱們送去的點心,就這樣沒罵咱夫妻也沒打咱,更沒要咱賠錢。倒是他們為了賠另一個人的醫藥費,潘嫂子累出這一身病。”
楊筱光走著走著,不由得就停在了走廊邊上。她氣悶,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種情緒在緩緩醞釀和激蕩。
“小潘這孩子不容易,本來夜大念得好好的,考什麼專升本都能做大學生的,可他媽媽這一病,念書的事情也暫緩了,去四處打工賺錢。就這樣我上回腿摔了,他都能幫襯幫襯我媳婦。我家的房子還是他們介紹租的,這麼好的人,小潘不出頭簡直沒有天理。”
楊筱光抬頭,這端看到遠處,夕陽染紅了半邊的天,美妙又蒼茫,陽光一寸寸收到了雲裏去,她心裏慢慢地亮起來。
老李說:“楊小姐,你看我把這段說給電視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沒意見的。”
楊筱光搖搖頭:“不好。”她嚴厲地說,“你們不可以讓別人知道他進過少教所。”
老李難得見她這樣義正詞嚴的樣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說:“前兩天有電視台的人看過潘嫂子,說是要咱們也拍個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後不願意,和他媽說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勞出力。”
原來也是淳樸老實的心思。楊筱光微笑,想起剛才潘母的神色,她問:“阿姨是不是沒有意見的?”
老李隻是歎:“小潘固執起來很嚇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於是點點頭,與老李在住院大樓門口道別。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楊筱光看著欷歔了很久,才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潘以倫。
她說:“你是風華正茂一枚花樣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壓力。”
潘以倫的電話兩分鍾後就打了過來,他說:“楊筱光你又怎麼了?”
楊筱光“嘿嘿”幹笑兩聲,扯開話題:“禮拜六你唱歌可別走音了啊!上周表現不好,你怎麼就沒一次唱得比海選的時候好了呢?發揮太不穩定了。二號太風騷了,一上台就對著男人拋媚眼,尤其是對你,現在多少耽美狼看到倆男的合拍就拚命YY,你和個女的傳緋聞也就算了,千萬別和男的傳。對了,他還跟你同屋,你得當心。”
潘以倫啼笑皆非,呼道:“楊筱光—”還是沒能截住她的話癆。
楊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說俏皮話。
“你的粉絲又在網上發瘋了,說要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個粉絲群了嗎?連江浙滬分舵、京津分舵、兩廣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兒整天在群裏亂叫‘我家小孩’身材怎麼怎麼樣,麵孔怎麼怎麼樣,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從裏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滿意。”
潘以倫忍不住笑:“你在QQ群裏叫什麼?”
“什麼叫什麼?”楊筱光這才發覺說漏嘴了。
潘以倫說:“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點?”
楊筱光偏要說:“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倫隻是說:“別混在九零後堆裏,他們都是孩子。”
楊筱光歎息:“我老了。”
“你又來了。”
楊筱光最後說:“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媽媽。”
潘以倫沒插嘴,也許是感到意外,隻是聽她接著說。
“你媽媽,是很好的媽媽。”她想,她可真不會說話。
潘以倫說:“楊筱光,謝謝你。”
“正太,你別老謝我,仿佛你真欠我什麼似的。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正太。”
楊筱光的眼裏,不知怎的竟然醞釀了點滴的淚,淚是帶點兒刺痛的。就在這一刻,她心中某處原本似乎最堅實的東西轟然倒塌,她曾經向往過的某種感覺到達了這個位置。
她像老李一樣,用手印去點滴的淚,嘴角是上揚的,她說:“等你比賽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倫也許正笑著,他說:“說得這麼不離不棄,我就當你是這個意思啊?”
“哎,別用這麼纏綿的詞,我不想被你的粉絲大卸八塊。”
潘以倫無可奈何:“你還真能扯,敗給你了。”
楊筱光用正經的口氣感觸地說:“原來我以為談戀愛是演偶像劇,結果怎麼搞得像動畫片?”
潘以倫“嗯”了一聲,說:“你是真夠卡通的。”
楊筱光好笑地想,把他們倆比做卡通片,那也是櫻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異的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後仰。
潘以倫在那頭說:“你的發散性思維又發散到哪裏去了?”
楊筱光隻是覺得戀愛的感覺太美好了,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
曾經她以為她會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圓滿,但很安全。如今她很讚同方竹的態度,一個人一生不熱烈愛一次,是很虧本的。
她也笑了個熱烈,完了清了清喉嚨,說:“以倫,我的積蓄貌似還成,公司裏雖然風起雲湧,但是我跟的老大似乎有升職的可能,他一旦升職了,我也就有升職的可能了,所以……”
她沒有說完,他那裏仿佛已經洞悉了她的心,截斷她的話頭就說:“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了,我會向你報告。”她輕輕叫他:“以倫。”隨即揚揚嘴角,笑著輕快地說,“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讓自己過舒服的日子,別顧忌我。”
潘以倫說:“嗯,我知道。”
楊筱光捧著手機,就如捧著自己一顆熱乎乎的心,從未像今天這樣迎風坦誠過。
她愉悅地把提包甩到身後,準備回家再好好奮戰工作,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