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腿往橋下走,步子比我快些。意識到我落在身後,不由得停下來轉身,伸出手欲牽我。
我一愣,尷尬地看著他。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收回手放進褲兜裏,不聲不響地走在我前麵。
我慢慢地跟著他,往事在心中翻滾。
我們剛談戀愛那會兒,我很喜歡壓馬路,沒事就拖著周嘉承出去走走。他個子高腿又長,總是走得快些。我在他身後佯裝生氣,抱怨他都不顧及我。然後他便會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伸手牽著我走。我滿心歡喜地待在他右手邊,日複一日地想,就這樣一直走吧,走到人生盡頭。
我曾經以為周嘉承便是我的盡頭。
但那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怎麼就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般遙遠?
我看著周嘉承筆直的背上微微印出的汗漬,恍惚有種他還是那個十九歲少年的錯覺。陽光、安靜,而又讓人覺得溫暖。
“喂。”
他停下來,回頭望著我:“怎麼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那麼快?”我加快幾步,站在他右邊,“我都快跟不上了。”
他漆黑的眼眸裏掠過一絲驚愕,然後臉上綻開會心的笑容:“好。”
從公司到我住的地方也就幾站公交車路程,所以我們不知不覺便走到樓下。
“我上去了。”說完我便往樓上走。
他想了想,叫住我:“初夏。”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但卻沒有回頭。我搶過他的話:“都過去了,真的。”
我假裝看不見周嘉承落寞的眼神,是因為我清晰地感覺到我心裏住著的那個人,是費子辰。我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如果剛剛的錯覺讓我重回了十九歲,但那隻是一瞬間而已。
正掏出鑰匙開門,有人突然從身後抱住我。
我一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懷抱,讓我全身突然癱軟,無法拒絕。
但是濃烈的酒氣突然讓我清醒過來,我厭惡地推開他。
“我不是你喝醉了拿來消遣的玩物!”我憤怒地盯著他,眼睛裏能冒出火來。
我想了他那麼久,念了他那麼久,而他,居然也隻是如一開始般,醉了才想到我。
我捂著臉,任眼淚無聲地淌滿手心。這麼多日子以來我一直忍著沒哭,並像所有正常的人一樣生活著,為什麼他一出現就讓我好不容易藏住的軟弱傾瀉而出?
費子辰啊,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他拿著我掛在門上的鑰匙,然後打開門將我拉進屋子。
我一邊掙紮一邊隨著他的腳步進了客廳。
他的手緊緊環著我,容不得我掙脫他的懷抱。
我們一直糾纏到沙發上,他才鬆了我,將我按在沙發上,然後蹲下身來,看著我。
沒有開燈,屋內很黑,隻有星光透過玻璃灑進來。我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深深的痛苦。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那些努力豎起來的防線,轟然倒塌。
我伸手,顫抖著撫摸他的臉:“為什麼會這樣,你不是等到她回來了嗎?你不是已經等到了嗎?為什麼還會這樣?”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初夏,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他沙啞著嗓子,甚至帶著些哽咽,問我,“我一直在等她,等了三年,可是你為什麼要出現……”
我向後靠了靠,遠離他的眼神,微怒道:“這是我的錯嗎?是嗎?”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初夏,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痛苦地說著,一邊伸手過來拉我。我躲開,往沙發角落縮了縮。
“你一定在恨我對不對?你應該恨我。”他起身,在沙發上坐下,“可是沒有你,我真的不快樂。”
我不敢找你,也不願離開這座城市,就是希望能和你生活在一座城市裏,希望看著你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現在,你告訴我你過得不快樂。
費子辰,你叫我怎麼辦?
“對不起,我不該再來打擾你的。”他說著站起身,“我看到他送你回來。如果他能讓你幸福,我會為你開心的。”
我看著他往門口走去,心中一悸,腳不聽使喚地奔過去,緊緊地抱住他:“費子辰,我愛你。我一直愛你,從來沒有變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隻是覺得好像現在不說便再也沒有機會說了。而我們在一起的短暫時光裏,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愛他。
他微微一顫,轉過身來捧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親吻著我的眼淚。
我在心裏問自己,出了這個門,明天他依然不是我的,我還要這樣嗎?
但此刻,我顧不得明天,我隻想和他多待哪怕一晚。
我看見星辰在天邊落下,撲火的飛蛾漸漸消失,而我心裏,盛滿費子辰給的溫存,像一劑毒藥,深入骨髓。
醒來看著空空如也的半邊床,恍惚的就好像做了一場夢。
我起床洗漱,準時去上班。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地做著新一期的欄目策劃。
手機靜靜地躺在辦公桌上。我時不時地掃一眼,心裏的希冀漸漸破滅。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經錯亂了,竟然還會希望他能回到我身邊。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梁初夏,你不能這麼沒有自尊,他不愛你,他根本不愛你。昨晚的一切,就當是黃粱一夢。他喝醉了,而你,被迷了心智。沒什麼大不了的,還是要將沒有他的生活過下去,不是嗎?
我抱著雜誌樣片準備去印刷廠。
印刷廠地處偏僻,下了公交車居然還有好幾公裏的路。我站在人跡罕至的馬路邊,等了十幾分鍾也沒有一輛出租車,索性心一橫,決定步行過去。
正是烈日當空的正午,我一邊走一邊任汗水流滿額頭。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就快到了,忍一忍。
電話在口袋裏震動,我摸出來一看,呆愣了好久。我早已將鈴聲換成《旅行的意義》。
你累計了許多飛行/你用心挑選紀念品/你收集了地圖上每一次的風和日麗/你擁抱熱情的島嶼/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你流連電影裏美麗的不真實的場景/卻說不出你愛我的原因/卻說不出你欣賞我哪一種表情/卻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分心/說不出旅行的意義……
陳綺貞安靜的嗓音讓這燥熱的夏天突然涼爽了下來。
直到電話鈴聲完整地播完一遍,我才接起。
“你在哪裏?”
費子辰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飄進我的耳朵,陌生得讓我覺得仿佛昨晚的一幕不曾發生過。
我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會又迷路了吧?”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擔憂。
“我正在去一個印刷廠,可是好像還沒走到……”我心頭一酸,他還會擔心我。
“什麼?你居然走著去?”
說著說著,突然耳邊開始安靜起來,眼前的路一片模糊,我揉了揉雙眼,想努力看清一切,卻不料腳下一軟,整個人就倒了下去。
如火的八月,我在荒無人煙的郊外,中暑了。
倒下的那一刻,我清晰地聽見費子辰說:“初夏,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依稀憶起那日在繁華的大街邊,他從機場趕來,穿過車水馬龍的黑夜向我走來。披著一身旅途的疲憊卻看起來神采奕奕,那刻的他,已經闖進我心裏。
醒來發現目光所及之處全部是白色,連身上的被子也是白色的,便知道此時的我正躺在醫院裏。
而身旁站著的兩個人,一個是我最想見的,一個是我最不願見的。
“你終於醒了,看把阿辰嚇的。”許佳音的聲音,和她的笑容一樣溫柔。
我腦中一片空白。在我所有的準備裏都沒有這一幕:我作為一個弱者,該怎樣迎接他們憐憫的目光……
費子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隻是蹙了蹙眉。
我藏在被子裏的手不禁顫了一下,想伸出去撫開他的眉心卻終是沒有動作。從我遇見他起,便見他經常蹙眉。我知道,那代表他並不舒心。我曾經說過,不要再讓他眉間結滿憂慮,我也努力去做了。但是,為什麼如今他又回到這副狀態?
我別過臉,此情此景,不想再看一眼。
“謝謝,我沒事了。你們回去吧。一會兒我讓朋友來接我。”
等腳步聲漸漸走遠,我抹了抹眼角的淚,起身,拔了輸液管走出醫院大門。
我掏出手機給歐陽丹打電話:“丹,我想回去了。”
“那就回來啊,我的懷抱永遠朝你敞開!”
我破涕為笑,跟她隨便聊了幾句,掛了電話。
從醫院出來,許佳音的臉一直陰沉著。她望著一旁沉默的費子辰,責問道:“你不是說過會一直愛我的嗎?”
費子辰攥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良久,他終於說出那句話:“你的一走了之,已經掐斷了我對你的愛。”
許佳音的眼眶泛紅,鼻子一酸,便落下淚來:“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想一走了之?要不是你爺爺逼我,我會舍得離開你?”她一邊哭一邊說,“三年……這三年來,我朝思暮想要回到你身邊,可是你呢?你卻愛上了別人!”
費子辰不禁心中一慟,伸手替她擦去淚水:“對不起……我……”
許佳音捂著耳朵,不停地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和你分手!”
可是費子辰隻是想問:為什麼,你對我那麼沒有信心?難道當初你不認為我能保護你?難道我們的愛情戰勝不了你恐慌的未知嗎?
他又想起梁初夏說過:我要負責,給你快樂。
還有他許諾的:我要給你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
可是如今,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多麼恨此時的自己,真是該死。
每次與許佳音爭吵,他都清晰地明白他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她也知道他不再愛她,但就是不肯放手,以各種手段要挾他留下來,包括死亡。
他能怎麼辦呢?
許佳音哭了很久才平複了心情。她深深地望著費子辰,道:“我們去美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前麵十字路口的紅燈驟亮。他猛踩了一腳刹車,人狠狠地往椅背上靠了一下,心中痛苦地絞著。
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也想重新開始,隻是,是與另一個人。
他轉過臉,盯著許佳音許久。那雙魂牽夢繞的眉眼,他已經分不清是屬於許佳音,還是梁初夏。但是他很確定,他無法忘記,與她共度的那些時光。布滿他身體每一個細胞的快樂因子,都是梁初夏帶給他的。
綠燈亮起,費子辰輕踩油門,車子緩緩啟動,然後越跑越快。
終於,他說:“佳音,我們分手吧。”
其實在他心裏,他們早已分開。他以為他一直在等她,他以為他還愛她。直到她再次出現,他才明白,她早已不在他心中。這些日子他時常想,如果沒有許佳音的歸來,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那麼愛梁初夏。
“不……”她叫喊著伸手過來奪他的方向盤。
在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中,汽車撞向路邊的圍欄,直向馬路斜坡翻滾下去。
汽車落地的那一刻,僅存的意識下,他側過身擋在了許佳音前麵。
口中喃喃道:“初夏,原諒我。”
然後緩緩閉上雙眼。
星巴克裏空調很足,完全阻隔了玻璃門外那個熾熱的夏天。
許佳音說:“你應該知道,費子辰從來沒有愛過你,他和你在一起也不過是因為我們相似而已。”她表情陰沉,似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怒火,“雖然,我並不認為我們相像。”
我接到許佳音的電話時,剛拿到新一期雜誌的樣刊,封麵標題上赫然寫著一行大字“你為什麼留在這座城市?”
我有些許木然,不禁問自己,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座城市?
腦海中一直徘徊著費子辰的那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隻是我想知道到底是他一時興起,還是真心說出這樣一句話?可是他明明做不到啊……
我扯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所以,你找我出來就是說這些?”
她突然紅了眼睛,痛苦地哀歎道:“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去清瀾工作室,瞧見門口的棕櫚樹好看,就說喜歡。他居然第二天就叫人在我們公寓門口移栽了一棵。他那麼愛我,那麼在意我啊……”
我的心裏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我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理智地道:“如果你是來跟我炫耀他怎麼愛你的,那麼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想聽。”說著起身準備離開。
許佳音一把抓住我,紅著的眼中閃著淚光。她帶著哭腔哽咽道:“梁初夏……我們出了車禍……他不肯醒來……你去醫院看看他吧……你把他叫起來好不好……我求你了……”
刹那間,猶如晴空霹靂,我整個人都懵了。
幾乎是飛奔到醫院,一路上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心中不停地念叨著:費子辰,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就這樣死掉。
我站在病床前,雙腳有些不穩,手一直在發抖。
費子辰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我的麵前,臉色蒼白,表情安然。隻有一旁檢測儀上的信號告訴我他還活著。
“他是為了救我才變成這樣的。都怪我任性,是我害了他。”許佳音沉浸在後悔的痛苦裏,念叨著,“三年前,我傷害了他;三年後,我還是傷害了他……”
我坐在床邊,輕輕抓起他的手,淚如雨下。
“費子辰,你怎麼可以睡著呢?我都還沒有原諒你呢,你怎麼就可以這樣安穩地睡著呢?你起來,你起來啊……”
這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帶給我的是刻骨的愛。
初遇時,他倚著牆,饒有興致地笑;
平安夜裏,煙火綻放下,他慢慢逼近的臉上,光芒萬丈,照亮我漆黑的困境;
拿到蘋果的便利店外,他扯著嘴角說“我還在追”時,我心中掠過的一絲甜蜜;
他溫暖掌心下,我不停顫動的睫毛和一顆怦怦跳動的心,以及那個溫柔綿長的吻;
他說“有你在身邊,我就很快樂”,其實我想告訴他,我也是。
……
所有我們共度的一切都已深深印在腦海,像電影畫麵般,在此刻不停地循環播放。
然而,他動也不動地躺著,似乎根本聽不見我的呼喊。
“費子辰,你曾說過,直到八十歲你依然會對我說‘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很貪心,我想活到一百二十歲。所以,你一定要醒來,我等你陪我度過漫長的一百年。”
你聽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