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跟醫療設備的升級、重大的理論突破沒有任何關係,就是通過日常細碎的管理做到的。新上任的院長說:“我們要把醫院的感染率降低作為首要目標。”大家就頭腦風暴,醫生、護士、病人湊在一起就得出了很多方案。這些方案每一條都平淡無奇,談不上什麼重大的創新,但是如果一條一條做到了,它就管用。
比如,那個高濃度的酒精凝膠的擠液器,有人說數量不夠,沒關係,買;有人說擺放的位置不合理,沒關係,調整;有的護士看見醫生不洗手,平時不大好意思提醒,現在咱們就發揚醫風、醫德,提醒一下;還有的護士從來不忘記洗手,這樣的人一定要立為典範,給大家傳經送寶。再比如,把各個科室、各個場所洗手的狀況,作為考核指標納入醫院的總體管理的標準等。
我們在中國的工廠、公司到處可以看到的辦法,居然讓這家醫院登上了人類醫學史的頂峰,居然把醫院的感染率降低到近乎零的程度。這不是創新,什麼是創新呢?
且慢,我們一般都以為,創新都是重大突破,但是在洗手和醫學這件事上,我們會發現一個規律:在重大的原理搞清楚之後,我們仍然要花將近150年的時間,把這個創新落實到地,最後它才能變成一樣人們可以享受其福祉的創造和創新。有的時候,創新就是這麼簡單;有的時候,創新就是這麼難。
產鉗:創新不等同於高科技
我是想用洗手這個例子來說明,人類醫學的很多重大進步和創新,和什麼科研大突破、智力大爆發沒有什麼關係。一旦追溯到源頭,往往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發現。但是,隻要持之以恒做到極致,最後拯救的人命也不少,這就是實實在在的醫學創新。
再舉一個例子,產科可能是人類醫學中最古老的一個部門了。為什麼產科這麼重要呢?因為人類自從直立行走之後,生小孩就變成所有物種中最困難的一個。
生孩子的時候,母親的產道要打開到一個嬰兒的頭部可以通過的程度,大概是10厘米。僅僅是生產過程痛苦也就罷了,最後母子平安也是一樁喜事。可是,在過去醫療技術還不發達的時候,婦女生孩子往往是過鬼門關,因為還有難產。難產往往是嬰兒太大,頭部出不來,或者是胎位不正。
正常的胎位是嬰兒的頭部先出來,然後是頸部,接著是肩部。但是,很多時候是屁股在下麵,叫臀位。臀位又分很多種,甚至還有一種古怪的體位,叫膝位,就是嬰兒要跪著出來。這怎麼生得出來?
我們在很多狗血電視劇裏麵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情節,接生婆問家裏的人:“現在難產了,你們是要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聽著好像是一道選擇題,但是往深一想,這是多殘酷的事情啊!
歐洲的產科醫生發明了一種碎顱鉗。在選擇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時候,一般有人性的肯定是先保大人。孩子雖然也是個活物,畢竟將來還能再生。醫生就會把這種碎顱鉗伸到母親的產道裏麵,把新生兒的頭部活活捏碎,然後再把碎片取出來,來保大人的平安。
舉個例子,19世紀早期,英國王室就遭遇過這麼一幕慘劇。當時,英國國王喬治四世有一個獨生女兒——夏洛特公主,她也是王位的繼承人。夏洛特公主最後就是因為難產而死的。她生了四天四夜,因為胎兒太大,重達4千克,實在生不出來。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6個小時之後,夏洛特公主也死了。
這件事情對英國當時上上下下的刺激都非常大,社會輿論瘋狂地譴責那個接生的醫生,他最後不得不開槍自殺。這件事情也影響到英國的王位繼承順序,喬治四世沒有繼承人,隻好把王位交給了他的弟弟威廉四世。威廉四世死了之後,又交給了他的侄女,也就是維多利亞女王。為什麼英國最鼎盛的19世紀被稱為維多利亞時代?就是這麼來的,如果夏洛特平安產子,那麼本來應該叫夏洛特時代。
這個現狀後來是怎麼改變的呢?僅僅是因為一個特別不起眼的工具的發明,這就是產鉗。現在在醫院的婦產科都能見到,就像一個大號的蛋糕夾子。它的作用就是伸進產道,固定嬰兒的頭部,然後一點一點地把嬰兒摳出來,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發明。
它的發明者是17世紀的一個醫生——錢伯倫。但是,整個家族嚴格地保守著這個秘密,作為他們家的獨門絕技。當時的很多富家大戶發現,錢伯倫醫生接生的成功率很高,都花重金去請他。他來的時候往往是乘一輛馬車,下車的時候抬下幾個雕花的大箱子,裏麵裝的就是他們家製作的產鉗。抬到產房之後,讓產婦的家人都出去,不能偷看他的獨門絕技,甚至產婦也要用一條床單蓋上,然後他蹲在底下操作。
產鉗的秘密,錢伯倫家族保存了好多代,直到18世紀才被泄露出來,19世紀才被大規模地推廣運用。在過去幾百年裏,產鉗救了無數婦女的命。今天,很多大醫院的產房裏那些光怪陸離的機器、瓶瓶罐罐的藥水,所有這些東西加起來,對於產婦的生命安全來講,意義都不如一把產鉗來得重要。
產鉗有什麼高科技含量呢?不過是一把大號的蛋糕夾子,它對一個產科醫生的意義,跟一把稱手的工具對於一個木匠的意義沒有什麼區別。
疾病也是副產品
借洗手和產鉗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明:一個有用的、真實的創新和進步,和高科技也許沒有什麼關係。當然,我們可以把這個討論往前推一步,我們對於醫生的認識往往是有誤解的。我們過去總是把醫生、化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放在一起討論,覺得他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玩的我們都不懂。但是,醫生和他們都不一樣。化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麵對的是客觀世界的內在規律,那是確定的,雖然我們眼下搞不清楚,但是可以一點一點往前拱。而醫生麵對的對象是人以及人身上的病,這兩個對象都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