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養殖場門口,水生呼喊了一聲,表兄隨即出來打開鐵柵門,讓我和水生進去。眼看水生渾身淋濕了大半,表兄頗憐惜地責怪他,說他不該在雨天出來放牛;水生滿不在乎地說,雨天放牛也挺好,反正在家閑不住;表兄搖搖頭,勸諫水生說,既然閑不住,何不嚐試做別的行當,十年難富種田人,一夜能富江湖客;種田的確難以致富,但是很穩當,水生回答說他既沒有能耐又沒有膽量,怎能到江湖闖蕩;誰讓你闖江湖了,我隻是提醒你莫抓住田地不放,也可以考慮幹別的名堂,表兄說著,發現水生還在雨中站著,便丟下話題,叫水生進屋裏歇息;當水生請示表兄讓我進牛舍避雨的時候,隻見表兄皺起眉頭,閃爍猶疑的眼神對水生說,這兒牛舍非常高檔,裏麵裝有空調及電腦監控設備,住的也不是一般的牛;他不無擔心地指出,我在雨裏淋濕了,可能會感冒的,他的牛是不能讓感冒傳染的,否則就麻煩了;水生很肯定地說,這毛牯特別健壯,從未生過病,今天的雨不算大,就是讓暴雨淋它一天,也不會感冒的;為了證明水生所言不虛,我有意搖了搖尾巴,發出洪亮的哞叫聲,絲毫不帶感冒的沙啞音;與此同時,水生向表兄保證,假如因為我感冒而傳染的話,他負責承擔一切損失;萬一傳染感冒了,隻怕你擔當不起,表兄掃視水生和我一眼,勉強地笑了笑,盡管不大情願,還是同意我去牛舍歇息;他們將我牽進一間空牛舍,轉身就走了。
的確,這間牛舍很不尋常,幹淨,明亮,暖融融的,彌漫著一股清香。在我的印象中,養殖場先前主要是飼養豬和雞,進門就能聞到豬糞和雞屎的氣味;有一年豬肉價格暴跌,場裏虧得一塌糊塗,此後便不再養豬了;有一年暴發禽流感,場裏滿是一地雞毛,此後便不再養雞了;後來居然轉向養牛養駝鳥,聽說飼養這兩樣寶貝,要求更高,效益更好。不管怎樣,我覺得放棄養雞倒是一件好事情,因為我知道那些肉雞被圈養的一生極其短暫,極其不幸:當它們還是孵出不久的小雞時,就被送到工廠化的養殖場,住進棚舍中的方格籠子,由料鬥自動喂食;頭兩個星期,棚舍裏24小時亮著燈光,促使它們不停地進食,迅速生長;接下來,燈光每2小時開關一次,讓它們睡眠2小時,又接著進食;到末了一個星期,棚舍幾乎不開燈,就讓它們在黑暗中長成肥壯的肉雞,最後成為餐桌上的一道菜。雞的自然壽命一般有7年,可是肉雞隻活7周;在短暫的一生,肉雞不能看見陽光,隻能在燈光下或黑暗中活著,不能在地麵行走,一直在懸空的小籠子活著,生存空間無比狹小;每每想起肉雞的悲慘命運,我忍不住為它們傷心,同時也為自己作為耕牛而慶幸,不管是農閑還是農忙,咱們至少充分享受了空氣和陽光,享受了自然賦予的青草,並且能夠行走在大地上。
但願肉雞的悲劇在此不再重演。僅從生存空間來看,牛舍遠遠大於雞籠子;整個大牛舍由若幹間小牛舍組成,每間大約四米見方,感覺還算寬敞;透過鐵欄杆,我看見有一頭黃牛匍匐在隔壁房間打盹,便主動跟它打招呼,接連哞叫好幾聲,它才睜開眼睛回應;盡管它的眼神有點傲慢,我還是很交友地跟它攀談,以咱們牛類的語言;黃牛頗得意地告訴我,它們過得挺安逸,飼養員照料很周到,不愁被日曬雨淋,更不愁挨餓受涼,每天按時進食美味,不是新鮮青草,就是配方飼料;清潔飲用水隨時供給,偶爾也能喝點啤酒,有時甚至一邊聆聽美妙的音樂,一邊接受飼養員的按摩,真是舒服極了;我心裏納悶,同樣是被圈養的動物,待遇的差距怎麼這樣大呢?肉牛憑什麼養尊處優,而肉雞隻能飽受折磨?不過,黃牛給了一個讓我吃驚的答案——它們的待遇與它們的身價相關,也就是說因為它們值錢,所以享受優越待遇,有一次聽到老板跟員工訓話,黃牛才知道它們不是普通的黃牛,而是可以長出雪花牛肉的名貴品種,這種牛肉一斤能值1000元。
天啊,一斤牛肉值1000元,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據我所知,像咱們耕牛,如果殺了賣肉,價錢大約是豬肉的兩倍,頂多20元一斤,倘若注水了還賣不到這個價;雪花牛肉何以如此昂貴?據黃牛介紹,隻有受到精心養護的黃牛才能長出雪花牛肉,一般的牛肉肥是肥的,瘦是瘦的,絕對是紅白分明;可是雪花牛肉則不同,脂肪沉積在紅肉當中,肉是紅白相間,呈點狀分布,看上去像白色的雪花,所以叫雪花牛肉;雪花牛肉看起來漂亮,吃起來鮮嫩多汁,口感絕妙,營養豐富;現在城裏人非常有錢,越是昂貴的美味佳肴越是俏銷,因此養殖場老板隻關心它們能否長出好的雪花肉,並不擔心市場銷路。從黃牛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它為自己身份而自豪,盡管它們比肉雞的處境更好,可是我覺得兩者沒有本質區別,都是人們餐桌上一道菜,不能享受天年,不能享受正常生活,因此我對黃牛說,我情願做一頭耕牛;黃牛並不認可,它覺得咱們耕牛也怪可憐的,不僅時常在野外遭受風吹雨,而且要下田間服勞役。
誰說咱們耕牛可憐?我可以肯定,沒有咱們耕牛,就沒有農耕文明。很久很久以前,咱們耕牛就與人類成為好朋友,為人類社會作出了巨大貢獻,以至於咱們耕牛世代流傳一道古訓:耕牛乃(人類)立家之本,甚至是立國之本。小時候,我就聽媽媽說過——媽媽的媽媽以及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口口相傳——人類曆來崇尚耕牛,官方和民間莫不如此,從前國家每年舉行春耕大典,皇帝會親自趕著牛耕田,盡管是裝模作樣,起碼顯示天子重視;且不說民間喜歡用“牛”字給孩子起名,什麼牛娃、大牛、二牛和鐵牛等等,就是達官貴人也喜歡用與“牛”相關的字眼,像孔門弟子當中就有叫伯牛、子牛、司馬牛和司馬犁的;直到如今,人們還樂於以“牛”來稱讚人或事,比如說哪個人很有能耐,人們就稱讚他是牛人,或誇他很有牛B;倘若股市行情很好,人們便說是牛市。當然,最令我震撼的卻是一件往事:那年夏天鬧洪水,有一個圩子麵臨著潰堤被淹的危險,圩內居民不得不緊急轉移;撒離過程中,不少人優先牽走耕牛,其次才轉移孩子;在他們看來,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而耕牛沒了,就不能種莊稼,就難以安身立命;聽水生講起這個故事,我感到非常激動而欣慰,沒想到,咱們在那些人心中比孩子更重;也難怪,物以稀為貴,他們並不缺少孩子;據說那個圩子後來淹沒了,所幸不但沒有損失人口,而且重新清點的人口大於原來的登記數,多出的大都是超生漏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