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章 魂兮歸來(3 / 3)

安葬的目的地是丹山,此山為N鎮幾個家族的祖墳山。出了老東街,向東行走三華裏,再拐彎往北走一程,便來到丹山腳下。在山陽的墳塋叢中,地理先生選了一塊空地作為父親的安息之所。靈柩到達墳地,我率先跪下並挖了三鍬土,隨後由“八仙”及其他人繼續挖掘,最後形成一個長方形的墓坑;下葬的第一道程序是“暖龍脈”,就是將芝麻杆點燃放入墓坑,既可以使墓坑預暖升溫,也可以討得“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吉兆;接下來便將棺材安放墓坑,再往坑裏填土。在“八仙”填土的時候,我緊握哭喪棒,畢恭畢敬地跪著;與此同時,地理先生一邊往墓坑拋撒混有茶葉的大米,一邊用本地方言念唱偈語,也就是“呼龍神”。初聽起來,我感覺稀裏糊塗,不知偈語說些什麼;地理先生反複念唱,慢慢地我才聽出一些名堂,偈語挺押韻,念唱琅琅上口,所表達的是祈禱和希望,也就是禱告神明保佑死者的後代興旺發達。地理先生念唱第三遍的時候,我聽清偈語是這樣——

四方土地諸路神,聽我禱祝顯威靈:我若呼山山神起,我若喚水水龍應。

今日呼得龍神到,保佑牛府多發旺。

一要子孫富貴,二要金玉滿堂。

三要詩書禮樂,四要福大壽長。

五要五穀豐登,六要田園寬廣。

七要男為官宦,八要女配賢良。

九要天長地久,十要萬古流芳。

牛公葬後,大吉大昌!

可以看出,偈語充滿了對富貴的崇拜與渴望。指望子孫後代興旺發達,享受富貴榮華,倒是人之常情。不過,偈語終究是偈語,恐怕不怎麼靈驗。試想一想,那麼多人家請過地理先生念咒,有多少願望變成了現實?如果偈語果真管用,天下男兒大都為官做吏,那麼誰做百姓養活他們?我估猜,這偈語大概是比較古老的通用版本,地理先生走到哪裏都能用。今天到我家,偈語裏有“牛府”、“牛公”字眼;明天到張家,便改稱“張府”、“張公”或“張母”;後天到李家,隻消把“張”換成“李”即可。地理先生,您隻管念您的偈語,我姑妄聽之,不當一回事。我隻想“八仙”盡快堆好墳塚,讓我從長跪中解放出來。

葬禮結束,我們在一家餐館擺了二十來桌筵席,款待所有送葬的親友和鄰居。我作為孝子,是筵席上的當然主角,除開席時致開場白,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到每一桌敬酒。玄禮哥知道我不勝酒力,教我以茶代酒意思一下。我覺得以茶代酒不大恭敬,就要了度數較低的白葡萄酒。主桌上的重要客人及長者,我分別敬每人一杯,別的桌上十人共敬一杯。本地的禮數是,敬別人一杯酒,必須同時自飲一杯。沒想到,葡萄酒也有酒力,三十杯下肚之後,我幾乎爛醉如泥,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誰扶我回家。

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室內的空氣已彌漫著黃昏的氣息。我努力爬起來,在房間踱了幾步,感覺頭重腳輕,腦裏一片空白。母親悄悄來到房間,看我身心疲憊而又情緒低落,以為我還沉浸於哀痛之中,便勸慰我說,翔兒,人總是要死的,你爹已經入土為安,就別再為他傷心了。母親這樣勸說,我感到欣慰,看來她比我想象的堅強。我原先擔心她經不住喪偶的打擊,怕她哭得死去活來,對身體有害。沒想到,母親表現得很理性,除了在父親閉瞑目辭世時嚎啕慟哭過,別的時候隻是垂淚而泣,尤其是當著我的麵盡量克製自己。我知道,父母雖然不是戀愛結婚,但是一起經曆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他倆一直相濡以沫,感情深篤。晚年喪偶,於她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她能想得開挺得住,真是了不起。

我原以為,人生最大痛苦莫過於死亡,當死神來臨的時候,恐怕誰都感到驚惶。可是,父親在死神麵前卻表現得從容而坦然。那天黃昏,在鎮醫院的病房裏,父親把我叫床邊,緊緊拉著我的手,緩慢而低沉地向我交代,說他大限將至,最快就在今晚,最遲不過明晨;趁他還有一口氣,趕緊把他接回家,免得死在外頭。我不以為然,要他轉院去省城治療;他搖了搖頭,堅持不答應。回到家裏,他又對我說了一番話。當時他臉色泛黃,嘴唇發紫,麵部表情很安詳。對於自己身後事,他沒有作任何安排,隻是對我的未來充滿期待。最後的時候,父親帶著遺憾而又充滿希望地囑咐我,他曾經夢想上大學當一個搞發明創造的工程師,可惜由於家庭出身未能如願,如今我上了大學還出國留學,也算延續了他的夢想;希望我學成之後回國效力,不要因為那邊優裕而樂不思蜀,也不要因為追求事業而耽誤婚姻,遇到合適的姑娘就可以組建家庭。囑咐完畢,父親鬆開我的手,嘴巴慢慢地合攏,瞳孔漸漸地放大,眼裏失去了光芒。就這樣,他進入不可思議的臨終狀態,夜晚斷斷續續發去奇異的呻吟聲,子夜時分停止了呼吸。

父親就這樣離我而去,假如靈魂不死的話,真希望他魂兮歸來,魂兮歸來!